甲辰六月初八
市南宜僚見魯侯,看到他面有憂色,便問他憂慮什麼。魯侯說,我學習前代賢王治天下的道理,管理前代魯君留下的國家,敬鬼神而尊賢聖,身體力行,沒有一刻敢停留下來。卻仍不免於憂累,我因此而憂慮。(看來魯侯是爲憂慮而憂慮,也就是說,他在沮喪狀態,思考沮喪狀態。用以思考的,當然不會去意識到它就是正在思考的本身,即二者是一回事。)市南宜僚說,您去除憂患的辦法不太行啊。你看那些深居山林的野獸,小心謹慎,遠避人蹤,卻仍不免於被置網羅之下,他們的小心謹慎有何問題呢?只是因爲他們的皮毛太炫目,就和扛着太陽走在大街上一樣,試問誰看不到頭頂的太陽?
您現在憂慮魯國,而正是爲魯國所憂慮(爲魯國所累)。正像是掩耳盜鈴卻以爲大家都聽不見,殊不知,鈴聲正是使人聽到的源頭,而不是他的行爲(掩耳)。這就像是想要去北方而往南開車,問題正在於所思索對象的本身。如果一個東西使你憂累,你當然不應當再執持它,而不是將之抱得更緊。
與人居於一處而爲世所累,有魯國而爲魯國所累,這正是因爲有天下,而不是於天下無所取,無所求。既然找到憂患的源頭,那麼便也就找到了醫病的良方。現在,南越有一個地方,名爲建德。那裏的人純樸如一,無所取予,所以耕作了也不去私藏,給別人的也不求報答。不知道什麼道理應該的鞭策,不知道禮義劃定的路線。都是該怎麼走路怎麼走路,不邯鄲學步,求聖人的指點,以反天性所適,因而便近於了他們的天性。是可以生於斯,長存於斯的地方。
魯侯聽了市南子的建議後說道,那地方太遠了(道之艱難),而且路上有山水阻隔,我怎麼能去到呢(畏難而退)?市南子說,您不認爲它艱難,它如何會艱難呢?如果您不以爲艱難,您就可以克服它。正是克服艱難之心使你越過了阻礙,而不是被它擋住。路是死的,人是活的。江山千古不易,而阻攔不了人的跋涉,不正是如此嗎?(此義與「雖有舟輿,無所乘之」相反,因爲這是到達與地點之間的差別。)
魯侯與市南宜僚所說的正相反,二人正是有着不同的世界觀。在魯侯的層次中,有的是魯國,世俗,遠途的艱難與不可測,孤而無鄰,餓而無食,無舟車以乘之。在市南宜僚的層次中,有的是建德之國,純樸之人,無取予之心,長存之終始,可由之途。他們的現實世界、對現實世界的看法,正是他們各自不同層次的反映。他們都會看到他們所認爲的,現實世界正是你思想中認之爲真的那個事物,如果你想要換一種「真相」,就不要再抱持一種假象。所以魯侯就需要去國離土,然後纔能到達建德之國,而這對市南宜僚來說,就是他所處的層次與世界觀,這對他來說就是真的。魯侯與市南宜僚的差別,正是非與是之間的差別。
魯侯說我沒有足夠的資財可以旅行,市南子說,你去掉奢欲,原本少的就會變多,若人欲不足,不足以足物之足。也就是欲壑難填。猶哀公問有若,年成不好,怎麼辦?有若說:將賦稅減半。魯侯問,現在的稅收我還不夠用,怎麼更少了呢?有若說,百姓的收成好了,你當君的還能餓着?百姓都餓死了,你能吃多久飽飯?有了問題卻殺雞取卵,而不是將問題釜底抽薪,是不可能得到希望的結果的。市南子對魯侯說的,實則就像是聖人所懸的仁義,其根本目的不在於讓魯侯從君侯變成修仙的君侯,窮天下以爲己用,而在於讓他看到另一個世界,只是在魯侯的觀念層次中,只有這個魯國的世界,與遙遠畏途的世界,是不可能明白,此間之別不過是轉念而已。更何況道可行而至,如果他從未動身,當然也就去不了建德之國,也離不開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