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穆星的结婚
夏穆星要结婚了,在他四十岁的这年。
结婚对象是他的父亲和舅舅共同的网友,还是多年网友,两位长辈对这个网友赞不绝口,称其性格恬静,品味高雅,一定会是夏穆星的终身良伴。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很荒谬的,夏穆星在答应结婚时,从未听说过这位叫“莫莎”的网友,也没有见过照片,按理说怎么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但是没办法,他知道这次若不答应,自己也不能再活下去了。
夏穆星没有很想活,但也没有很想死。
两个多月之前,夏母为了促成这件事,用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手段。
先是劝说,加个好友聊一聊,约出来见一见吃个饭。这些要求被夏穆星直接拒绝了。夏母后来又提了三四次,变成吵架,吵架升级,双方口中都蹦出一些决绝的话,而后消停了一阵,夏母一周多没有再出现,夏穆星以为这次风波过去了,没想到等着他的是暗杀。
一天早上,夏穆星还在睡觉,突然觉得窒息,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头上被套了一个塑料袋,夏母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没有使上全力,但也差不多了,主要是用于固定塑料袋的开口。
他弓起膝盖顶翻了夏母,撕开了脸上了塑料袋,接着甩了他妈一耳光,吼:你发什么疯?夏母爬起,哭哭啼啼地冲出了房间,进了厨房。
很快,她拿出一把水果刀,搭在自己手腕上,说:我就当着你的面死。
夏穆星倒很冷静,不是他无情,是他知道这样死不了并且很难收拾,各方面的。他这样想也真够无情的。他说:把刀放下,我们一起上天台。你杀我,我杀你,都不好看。
在上升的电梯里,夏穆星站着离门较近的电梯操作台旁,夏母站在他身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意图,有一种“泪已流干”的气氛,但并没有谁在流泪。
站在天台围栏的边缘,夏母说:你跳吧,我会跟着的。
夏穆星心里想的是:我跳了,你跳不跳都随你的便。但是他没有说,只是垂着头,看着下面,是没有人会路过的片区,不会砸到人,挺好的。
从几年前,夏穆星就常常这样在高处看着地面,他总能很清晰地感到一种诱惑,不是那种很文艺的,什么“短暂的飞翔”,不是那样的。这个诱惑,如同耳边的幻听,甚至不是很妖冶的声音,只是简简单单地呼唤:来。快来。别留恋。
夏穆星也不知道自己在留恋什么,他不想死,并且还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死。他退了一步,转身对夏母说:我结婚,快安排吧,我都听你的。
很快的,婚礼安排在夏父的老家,离城市只有四十公里的乡下。
近四十度的高温,夏穆星还穿着一身西装,胸前的口袋插着假花,脸上也扑了粉。
他这一天不停地与宾客寒暄,发烟,夏母在他身旁辅助,收红包。迎亲的车队由夏父和舅舅主导,为什么新郎不去迎亲?夏穆星并没有质疑,但是夏父还是主动解释:村里的规矩。
迎亲的车队清晨就出发了,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黄昏,车队还没有回来。幸好是流水席,也没有婚礼仪式这个概念,只有几个小孩对没有看到新娘这件事感到不满,他们的父母慌忙用食物堵上他们的嘴。
一天前的傍晚,“莫莎”坐在老板的床头柜旁化妆,老板全身赤裸,手里握着PS5手柄,盯着壁挂电视,他在玩《街霸6》。
老板结束了一盘对局,问:“明天走?”
莫莎:“今晚就走。”
老板:“再接十……不,五单吧。现在大厅有四十多个人在等。”
莫莎:“行。”
莫莎起身,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但她并没有任何仪式性告别的想法。在她将要踏出门外时,老板问:“你今年,是32?”
“35了。”
“还跟你18岁时一样。不,更迷人了。”
“放屁。”
这场婚礼从头到尾并没有新娘到场,但是红包没有少收。夏母在布置好的婚床上数钱,虽然这张床大概率是用不上的,但是大多数乡亲都进来参观了。想象比现实更有价值,在此处又小小的验证了一次。
“再到城里办一场,新娘一定要接到。”夏母不知道是在跟夏穆星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夏穆星不想理她。
早知道只是这样,又何必要死要活,早点答应早点解脱不好吗?夏穆星笑,讪笑与冷笑之间。
迎亲车队回来了,但是车上没有新娘,只有早上出发的原装人马。舅舅解释:新娘害怕乡下有什么闹洞房的习俗,在城里的酒店给新娘订了房间,现在拖夏穆星去城里洞房。当然,不勉强。
他的不勉强三个字说得很勉强,夏穆星不想计较也不想深究,如果闹剧仅此而已,他反倒要感谢家人的敷衍和直白。
夏穆星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城里的婚礼”一直没有办,夏穆星的父母也没有在城里的社交圈宣扬过夏穆星结婚的消息。
夏穆星感到奇怪,但他不会问更不会催,他对红包没有他的份感到不满,但是父母给他生活费给得更主动且大方了,也不错。
这一天,夏母又来到夏穆星的床边,站着,和颜悦色地,苦口婆心地。她问:舅舅给你在医院找了个工作,一个月有七千,保险交齐,你去不去?
干什么。
在供电房呆着,吹空调,想干什么干什么。
有这好的事?
找了关系的。
能不能看书?
能。
玩电脑呢?
可以,有电脑。
打游戏也行?
行。
如果我要挂个电视玩游戏呢?
我问一下。
夏母当着夏穆星打了个电话,挂断后,她说:行。
夏穆星就这样在失业七八年之后又找到了工作,非常轻松的工作,和在家差不多,还有工资拿,保险也不用自己交。至于结婚和新娘的事情,他不问,家人不提。
即使这样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夏穆星看起来还年轻并且话很少,他很明显地发现医院里不少人对他感到好奇,或者说,多少有些兴趣。
有护士找一些蹩脚的借口来他这里换衣服,他不拆穿借口中的逻辑问题,但允许了之后,她们也真的只是换衣服,夏穆星需要掩饰一下自己的不自然,并且不为所动就可以了。
逐渐,医院里又有了夏穆星是同性恋的传言,但也没看他和哪个男的走得很近,夏穆星基本上是独来独往,除了一个新来的护工。
这个护工皮肤黢黑,但五官清秀,其他护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黑美人”,有其他一些医护人员没听清,以为喊的是“黑妹”,就这样称呼她,她都答应。
护工很喜欢看人打游戏,夏穆星这个人也很奇怪,平时话很少,但是打起游戏时总是骂骂咧咧的,并且骂得很有趣,像讲单口相声。护工第一次来配电房是公事,一进来马上被夏穆星正在玩的《艾尔登法环》吸引,往后一有空就溜过来看他打游戏。
她不评头论足不唏嘘嘲讽不指点江南,只是在一些比较宏大或惊险的场景时发出惊呼或赞叹,夏穆星不烦她,哪个单机玩家不想有个老老实实的观众?
有时夏穆星会建议黑妹也上手试一试,但是她反应很慢,所有的小怪都能要她的命,她干脆就不试了。其他游戏也一样,基本上没有什么天赋,玩得自己急,看的人也急,除了一款游戏,她玩得特别溜,就是《街霸6》。
夏穆星问她是不是玩过,她说她小时候在街机厅玩过街霸2,这是真的。
虽然不礼貌,但是已经很熟了,夏穆星问黑妹这么黑是不是天生的?
本来不算白,最近在海边生活了三个月就彻底黑了。黑妹如此回答。
认识了一个月,自己入职四个月,夏穆星想起了什么,他突然问。
“你是莫莎吗?网名?”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爸和我舅说你性格恬静,品味高雅。”
“你这么确定我就是莫莎了吗?”
“那你是不是?”
“我收了彩礼,我是。”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那我们是夫妻?”
“大概……应该?是吧?”
“婚礼还办吗?拿不拿证呢?”
“……你想办吗?”
“不想。”
“那就这样吧,我们都装不知道。”
“好,你玩过《双人成行》吗?或者《分手厨房》?再或者《你裁我剪》?”
“没有,都试试看吧。”
接亲的当天发生的事。
夏穆星的舅舅:你要反悔吗?
莫莎:不是。
夏穆星的舅舅:那你为什么不上车?
莫莎:我不能这样。
夏穆星的舅舅:不能怎样?
莫莎:第一次和丈夫见面,就是以夫妻的身份。
夏穆星的舅舅问夏穆星的父亲:这个要求合理吗?
夏穆星的父亲:我不太懂。
莫莎问夏穆星的父亲:你儿子是你亲生的吗?
夏穆星的父亲:是吧?
莫莎问夏穆星的父亲:他怎么想?
夏穆星的父亲:我管孽种怎么想。
莫莎问夏穆星的父亲:你才是个孽种吧?
夏穆星的父亲:我不管哪个是孽种,你今天给我一句话,上车还是不上?
莫莎掏出一个包,扔进车里。说:彩礼。退给你们。婚,我还结,让我想半年。不,三个月吧。
夏穆星的舅舅:那我们哪里去找个新娘?
莫莎:这是你们的事,没新娘不行吗?
夏穆星的舅舅问夏穆星的父亲:没新娘行不行?
夏穆星的父亲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迎亲车队(其实只有一辆车,夏父和夏舅两个人)走了,没有往乡下的方向开,此时是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