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3 The Play Date (Nothing but a Math Problem)
在商厦前发送自己的具体方位后,她迈进书店,寻了大厅里稍显瞩目的位置。正值午餐时分,店内落座不多,她最重意的夹角对座已被人捷足先登,只好坐进近旁相向的两个单人沙发之一,将背包置于身侧,取出手机方便随时查看消息。左边是连排的厚实书架,面前是高矮相宜的圆茶几。扫码点餐后,随意取了一本未知作家的书,翻看几页,发现全不对自己的口味,便又继续搜寻。忽而,一本小说集吸引了她的注意,最近恰好读过的短篇就列于此书之首,故事里男女的貌合神离令她意犹未尽,便决定他来之前,就是它了。
不一会儿,店员用木盘端来一杯卡布奇诺,漂亮却脆弱的拉花颤巍地浮于玻璃杯口,一只樱花造型的勺子静置在旁,甚是可爱。咖啡的温润透过晶莹剔透的杯身传递到她手上,想等他来了再喝,可又十分明白,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叫她生怜的细枝末节,于是一边读书,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杯口细抿。她也喜欢书里的第二篇,讲到女人年老色衰后,从心高气傲到听天由命,以及男人在情爱中里里外外的按部就班。她没忘给他发消息:我在柱子背后……咖啡就要喝完了哦……正读到兴头,一个乌黑的身影兀自从书架背后蹿到跟前,径直坐到她的对面——他来了。
对这次会面的后续发展,她全然无知。他知道她在书店,便跟着也来,至于是否一起就这样相对而坐地阅读,她心里没底,于是,目光不舍地在字里行间游移几秒,见他并未打算照做,便问他喝什么咖啡。我不爱喝咖啡,他说。这是实话,她从未见他喝过咖啡,甚至今天这身全黑行头都是第一次得见,毕竟平日在家,他多光着膀子,只穿着裤头,宛若一尊游移在客厅与卧室之间的大佛。今日看来已不适宜读书,她想,便放下手里的小说,将咖啡一口口地灌入,囫囵加入令他感兴趣的话题。黄糖悄然融入绵密的液体间,越到后面越是满口甜适,而他们也不知不觉地越聊越多,那些日常会面时不曾谈及的事,以及她闻所未闻的某些经历,他都毫不吝啬地铺陈开来。书店里顾客不多,轻声交流却也难免影响他人。他俩尽可能地将声音放低,可不一会儿,大厅中部的一个男子还是起身去往别处,她在心里向其道歉,又继续一同扎进他的话匣子中。他说起自己的研究、学业、对未来的打算……她则在心里一直感叹,年轻真好,有大把的时间与精力去憧憬、去试探、去发掘新的机遇,以及向背离自己的一切挑战。很多时候,她都会感叹他俩在成长经历与个性言行上宛若云泥,而看上去不曾交错的两极,却总也透着某些精妙的相同。这时,店员经过他俩,提醒她背后的顾客可扫桌上的二维码点餐。刹那间,她不禁想象店员眼里相对而坐的他俩的模样:一个年长的女性在书店邂逅一名年轻男子?弓着身子细声密谋的忘年DATE?还是认为他应该跟她一样,也喝点什么?
很快,他劝她一起另外找个地方玩乐。他提过两三次,她知道躲不过,便也就范。走出商厦,顺着手机地图导航,他们穿行在这个城市的商业最中心,路过男男女女,也路过灯红酒緑。雨点似有似无地坠着,仿佛在刺探着她好奇与忐忑并存的心——他们要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玩乐”、“play”、“have fun”……这些都是极少出现在她的字典里的词组;而更令一板一眼的她感到不安的,是那里对一切“中年菜鸟”司空见惯、笑而不语的“年轻老手”。他点了一杯奶茶,边嘬边继续走,跟她说那个地方饮料可以免费续杯——那你为何还要特地买一杯饮料,她想着,却没说出口。很快,他们几乎要走到她上班的写字楼了——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聊起她的工作地。是那栋破败的楼房么,他问;不,她指了指背后高大的建筑。她知道,就算是关系如他们这般相近的人,绝大多数时候也还是独立与孤独到可怕,这也是在听他讲述了一番自己的追求与不甘后,她愈发坚定的想法——大部分人都读不懂自己,更别提有什么闲暇去了解他人。
终于,他俩找到地图上指示的那栋老旧公寓楼,就那样嵌在酒店与商店之间,仿佛汉堡里毫不起眼的一片酸黄瓜。入口台阶走下几个年轻窈窕的女孩子,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她们多么青春靓丽,而自己在仰望电梯提示板的瞬间,再也遮掩不住那暴露年龄的抬头纹。下了电梯,走过层高低矮、空无一物却宛若迷宫的过道,但见一块毫不意外的店招立在普普通通的防盗门外:“各类饮料免费续杯”——跟他说的一样。
前台的人在刷短视频,无意接待;兴冲冲地来招呼二人的是另一个小伙子。戴着眼镜、穿着polo衫,说着一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呐,她想。在琳琅满目的架子前查看片刻、又上下环视一周后,他问,楼上是什么——是包间,小哥说。于是他决定选大厅墙边的卡座,通往神秘包间的旋转铁梯就在旁边。她坐到他的对面,取下背包,拿出手机,却不知该放在面前这张大桌上,还是握在手里。这时,小哥向他们介绍了店里的饮料,再次强调了“免费续杯”,于是他点了冰红茶,她则点了蜂蜜柚子茶——端来的两杯都是温热的——想得挺周到,她想,随即又开始揣测小哥会怎么看待她这样有一把年纪、跟着年轻人来玩的生手。
桌上已经有好些店员推荐并拿来的盒子,他从中找到了一个,说起它原本的名字,并且和店员交流起某些规则——在她眼里,他俩就像上世纪二十年在美国售买麦芽糖浆时各执黑话的双方。她不断地提醒说,选一个符合我智商的罢,于是他立刻定下了“宝石商人”。将垫子铺好、依次摆上纸牌、各色钱币就位后,他有条不紊地讲了一遍游戏规则,在被似懂非懂的她打断多次后,他决定边玩边教。第一局,她几乎没有上道,但在某一回合时,经他提醒可以用金币押一张高分卡后,她居然第一个达到了15分,并成功地阻止他在完成游戏时超过自己;然而,后面的第二到第四局,她都输得悄无声息且十分彻底。他总是善于积累原始财富,暗度陈仓地将钱币悉数换为卡牌,并且垄断最重要的宝石颜色与跟宝石商人交易的卡牌数,让她即便有部分盈余,也不得不面对更大的数目不足……他不停地直陈自己的“奸计”,因为他明白,即便她知道伎俩如何也难以攻破。“It is all about Math”,她说,并且感叹了好几回,太难赢了!游戏期间,她屡屡用余光注意到他正观察她的眼神去向,以揣测下一步会怎么行动,然而自己一旦如法炮制,反而被他猜个八九不离十。她试图问一些聊胜于无的问题,与游戏相关、却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某些小心思,然而这样班门弄斧的雕虫小技,很快被他一一击破了。她惊叹于他在游戏中的惊人预判、斩钉截铁、先抑后扬和趁胜追击;他俩在思想和行动上的差异在看似不疾不徐的回合制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输赢已定后的徒劳挣扎也都那么余味无穷。
四轮厮杀后,快到傍晚五点了,他俩尽兴地走出公寓楼,一个向左去吃汉堡,一个向右径直回家。你不一起来吃吗,他问。不了,家里还有个病号等着打针呢,她说。在车上,她想发信息给家人说说下午的“PLAYDATE”,但他们反正都会知道的——于是她放下手机,开始忧心第二天工作的烦恼与劳碌,不知不觉,眉头愈发地重了起来。

以上,便是今天我第一次被我弟带去玩桌游的经过。
我弟从上上周起就跟我提了,但总被周末唯一消遣就是“独自读书”的我以天气炎热,或者要做翻译给搪塞过去。终于,今天被他抓住人在书店。本以为他会跟女性朋友一样,来到书店安安静静地坐一下午,所以一时纠结到底是等他来了再点咖啡,还是自己先喝着。结果,还是被社牛的他裹挟着打开了新世界。桌游店里肯定有一个人玩的产品,热衷游戏的人完全可以网购一盒、在家中独自享用,但我想就在那个场合、那个环境下,有人带领、讲解与对阵的紧迫感,是独自游戏时体会不到的。之所以当一篇日志写下来,只是因为和我弟离开刀锋书店、去桌游馆路上时的突发奇想:it must be so much fun when the story only reveals who he is at the very end.
最近才读过蒯乐昊的《异物》,昨天傍晚又读了Kristen Roupenian的CAT PERSON,都是很有趣的作品。在写本篇的时候,我想向她俩学习,深入下人物内心;或者,在这个“DATE”谜底即将揭晓的“PLAY”环节,写得更加SUBTLE和MISLEADING,然而又失败了。在文字描写与记叙节奏上面,我可谓是全无火候可言。
去年初搬家后,即便在解放碑上班,我日常也很难回渝中区玩乐。好不容易今天去刀锋读书,第一次一本书都没读完就走,煞是可惜。又及,现在点咖啡都不送店内场景的方形小卡片了么(还想着给入户门上的贴画增容呢)?
有意思的是,今日的知乎日历,恰好写着“数学思维在生活中有多大用处”——用处可大,单就桌游而言,真是理科弟弟战胜文科姐姐的不败法宝啊。
再次感谢我写这篇时,粽子没有因为饥饿而一直叫唤——室友知道我爱好贫乏,一旦有机会写东西,自然要给足我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