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星空

致姐姐：

那天真不可思议，听到你说情绪有些低落抑郁，第一反应是有些心疼，因为我深切知道那种低落空洞的感受，本来想打个简短的电话安慰你，结果聊着聊着忘了时间流逝，一不小心聊了5个小时。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是，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说，但看到你始终开心的表情，我想你并不反感我的这种絮叨，而且我确实把你从低落中拉了出来。

但是你其实那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在这儿再次提出来，就是：什么是你想要的生活呢？我好奇你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换句话说，你想成为一种什么样的人。

你说你会更喜欢卷和奋斗的环境，其实我并不太能理解你为什么喜欢。我知道你喜欢，而且看到你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才好奇。

因为我和你似乎不太一样，我压根儿不喜欢去跟别人卷和竞争。我只想默默做我自己的事儿，做我感兴趣的事儿。

过往，遇到了一些情况，逃避会是我最先的反应。从这点来说，我和我爸挺像的，他沉迷在自己兴趣上，玩了很长时间，逃避了做丈夫的责任，逃避了做父亲的责任。起初我很责怪他，但现在渐渐能理解他心理上的难处。而且他很爱我，希望让我自由成长，也教导过我要保持善良和温柔。

客观上观察，我选的路，在很多人看来，不能说是逃避，可能是更难走的那一条：Gap year、多次转行、多次变换居住城市、前往异国他乡。更不用提长时间身体的自我锤炼。室友们都惊异我能两个星期吃同样的沙拉，他们觉得那种东西，吃两天就会恶心厌倦的。

我也说不好这是勇敢、顽愚还是另一种逃避。说得好听一些是叫探索自己的方向、「选择更想要的生活」。但我一直有种「我在逃避」的心理自责：逃避找工作的压力，逃避香港的动荡，逃避中国的下行，逃避我不喜欢的环境，逃避我「人生的主线」。可是并没有人要求我做这做那，并没有人要求我做到最好，是我给予自己的期望和压力。但我知道，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习惯性逃避了，尽管还是有很强的逃避倾向。

我只是想做我当下喜欢做的事罢了，所以确实不太珍惜我的未来，没有考虑那么长远。一方面，我也有些羡慕那些有明确目标并合理规划的人，但只是觉得那种规划到60岁的人生太无聊了，多呆板啊，这可能是别人说我「少年气」的来源。

因为「少年气」，所以炽烈、纯粹、幼稚、轻信，一直觉得未来还有无尽的可能和时光。但如三岛由纪夫所说：「过去银色的记忆所附着的微妙的谎言的锈蚀，在尚未强行剥落之前，又重新演示出交织着梦和愿望的整体的形象」。一回头，发现我都30多岁了。有时候，也会不自觉散发一些“中年人的腐臭”，那是一种带着“为了你好”的心态以过来人的身份去教一个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如何做人而不是教他们如何做事的陈腐味道。

但大部分时候，我压根儿不觉得我有30岁，我的心态还是和青春时一样，只是多了经验，知道了实现梦想的一些方法。偶尔会有一些同侪压力，但我并没放在心上。你觉得我是什么呢？是勇敢还是懦弱、是浪漫还是对人生不负责任？还是其他？

我昨晚问你，说成长的这些年有什么最大的收获，你说是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对过往的人生不后悔。我太赞同了。我曾自问我的成长，列了一长串，但都没有你这句话总结概括得好。尽管情绪低落时会有一些喟叹，也会反思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但我实质不曾后悔过我的人生。

而我所期望的生活，源自一个场景。我非常喜欢跟人讲这个故事：

2013年，我接受姑姑的邀约去美国游学，她当时在美国做访问学者，觉得我快毕业了，可以来北美看看，考察一下这是不是我会喜欢的生活环境。

我们从爱荷华州的Sioux City出发，和她的同学一家去黄石公园露营。他们给了我一个单独的小帐篷，让我自己搭起来。晚上睡觉时，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面有些响动和声音。听他们说，黄石的夜晚会有野生动物在营地附近翻找垃圾桶，我有些兴奋、好奇和担心地起身，拉开拉链，没有看到狼、狐狸或者熊。

只是一抬头，

难以言说的、最美丽最浩瀚最广阔的星空，从天穹一直延伸到黑夜中的地平线。它就那么撞过来，冲破了我周围的一切壁障和保护。

有的人看到星空，会感慨宇宙的浩大，会思考人类的渺小。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觉得这一切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只是一个少年从帐篷里伸出头，侧着脖子张着口，痴呆似地盯着天空，从一端慢慢扫到另一端，看得凝了神，忘记了白雪会污浊和融化、人终将衰老和死亡。

于是当晚我便立愿，一定要带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去看到这片星空。之后也一直把那片星空带在身边，不厌其烦而愚执地要告诉身边人星空的美。

所以我厌恶一切束缚的牢笼，厌恶一切捆绑的锁链，厌恶一切要燔祭个体去实现所谓更伟大目标的宏大叙事。我也是浩渺世界里的一簇火热，自由无拘束地挂在天角边。我的人生叙事在那个晚上就已经定型了。

写到这里，我逐渐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爱你。爱你的内省灵魂，爱你的温柔性格，也爱你的容貌、身型。恋人、伴侣、夫妻、家庭，这些是情感的延伸，但并不是情感的全部，它们和纯粹热烈的情感无关。爱就是要表达出来的。

不独你会对所有人那么友善温柔，我也爱过很多人。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现在的言语是不是因为失恋而急需移情别处。或许我也会爱上其他人，或许你会有更适合一切的伴侣，但这一刻爱从我体内弥散开来。更让我高兴的是，我感觉到了你也爱着我。

可是要想怎么真正成为陪伴在一起的恋人，真是让人头疼的事儿，它不像星空那样，只是看着感受它就行，还得付出实实在在的努力，以及明白条件的限制。所以，我想我们必须坚定走在自己的轨道上才行。就算黄石的星空，也是建立在父母亲的资助上才能看到的。物质条件是很多东西的基石，我只是比一般人幸运一些，家庭不曾给过我匮乏感，也不曾过度束缚我。相反，他们一直支持我，鼓励我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也并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仰望星空派。我用工作收入维持我的生活方式，我自己做饭打理家务，知道柴米油盐如何调配能让食物更加美味、知道电火燃油暖气是如何伟大的造物。也和田间地头的农者和书店柜员一起劳动过，知道蔬果肉鱼并不长在超市货架里，城市生活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

只是我更喜欢去体验而不是被琐碎和维持生存捆绑。

可是，尽管我足够真诚，但我也善于美化和修辞，这是爱美的文艺青年们的通病。我想你肯定不需要我强调这些。我这样反复说，倒还是男性的视角，不自觉高高在上了，没有相信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得相信你的理智与判断，相信你是一个有智慧的女性，相信你能妥善处理好这些才是。我也有很多让人不能忍受的缺点。不要看我怎么花言巧语，看我怎么去做吧。看我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看到我言行不一的时候，一定要大声嘲笑我。

而且，正因为爱你。我更要摆脱那种思维的懒惰和依恋成性，去认真了解你，以及思考和行动怎么去实现。可是如果实现不了，把它留待成一个美好的梦也不错吧。

温哥华的日照在夏至日达到了最长，我沐浴在北半球的白夜里，感到无比幸福。

原谅我手头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能手写这封信了。还有很多话，留待下次再说吧。

愿你一切顺利。

牧 2024.6.20夏至 於温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