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

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有几堂课是专门用来教怎么写邮件的。一封邮件有清晰的格式,固定的几句话依次陈列,剩下的,只要把内容拆开填进去就可以。会写邮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大到申请学校,小到询问网购包裹的退换事宜,邮件介于电话和纸质信件中间,没有被手机铃声催促的紧迫感,也不用一天一天等信送达。在什么都讲求效率的年代,邮件,或许是“从前慢”里关于时光浪漫随想的退而求其次,何况现在邮件大多已经被微信取代。偶尔出神,被一股往回看的冲动逼停,拿起笔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才发现能写信的人也不再有了。
曾经我是个爱写信的人,对待一个人的最高规格,就是给他写一封信。小学转学到新学校,和同我一起转来的一个女生成了好友,我们紧紧依偎在陌生的环境里,凭借彼此陪伴所给的信心,一点一点往外探。可是从某一天起,她就突然不再理我,不但对我视若无睹,还在我的作业本、书包上涂鸦,原来她和班里以另一个高个子女生为首的一群人成了朋友,为了表示某种“忠心”,她被命令要做一件出格的事,而她所做的就是与我划清界限。
伤心和气愤充斥在胸腔里,我的手抖着,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这些话:“我本来觉得我们是世上唯一的知己,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根本就不应该相信你,我对你太失望,实在太失望了,你以后想跟我做朋友是不可能了,因为你辜负了我的信任……”其中辜负的“辜”还写错了。我把这封信塞在她的抽屉里一走了之,回到座位上想象古装剧里出现的战书、劝降书,大战和休战之前都要有一纸说明,说清楚了才能打,古人真是得体啊。而她收到信后,只是变本加厉地欺负我。
文字会放大情感,从拿起笔到落笔纸上,思索笔画的顺序,相较打字,句子与句子的间隔大大拉长。想把内容写得精炼,最好还能显得有水平,结构、修辞上也斟酌再三,因此一封信的写成变得有份量。这份重量适合出现在许多重要的场景里,比如一段友谊的开头和结尾,当然也能变成一段往事的纪念。处在矇昧的青春里,每当被一股不明就里的困惑而引发的恐慌侵袭时,还是想回到文字的温床,哪怕自问自答也不错。那时我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有可以一直通信的人,在来往的等待中,酝酿着散发点点馨香的期望,不就等同于提起水壶,让清水透过小孔轻浇在生命的土壤里那样充满着能量吗?
因此,在失散的五年后,当我终于得到了一直暗恋的男孩的联系方式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我们来写信吧。鼓足勇气提出,他也欣然接受,说以前有过一个笔友,很多年不写了,不知会写得怎样,让我不要见笑。我撕开一张崭新的信签纸,笔握在手里,展——信——佳,笔端却被一团无法用语言掌握的悲伤挡住,混沌而又沉重。“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是形容林徽因的话,在《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里她写道:“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一个被别人冠以“诗”的女子一生沉浮在诗性当中,而所谓诗性是在虚幻里如履薄冰,是褪去保护的外壳纯粹意念上的刺激和拉扯。暗恋的酸楚让我没有办法把真正想说的话转化成类似诗性的东西。我换一支铅笔,也换了一种心情,叙述淡然冷漠,冷不防地把悲哀推给收信的人。他写给我的信寄丢了,改回了一封长邮件给我,我当然是遗憾的,邮件的结尾写:“某一个冬天你会收到原本我们都以为已经弄丢的信,那时你是否还记得我。”此后又过了五年,现在我还记得。
我想我是太想留住什么,才会在写信这件事上这么执着。没有人给我写,就去读别人的信件。《醒来觉得甚是爱你》,是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集。以为内容会和标题一样缱绻,没想到大部分都是日常碎语,读来清淡可爱,“热得很,你有没有被蒸酥了?”“怪倦的,可是我想我必须要写了这封信。”“我待你好你不要待我不好。”这位大文豪沉浸在恋爱里幼稚、傻的可爱样子立刻跃然纸上。想看看两人的真实样貌,兴冲冲去搜索,结果里出现的几行数字却让我难过起来,朱生豪和宋清如相识于1933年,到1943年才开始一起生活,而隔年也就是1944年朱生豪就离世,那年他只有32岁。
老电影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一对男女在下了从此分别再也不见的决定后,会有一次正式的告别,以便互相交还信物。他们各自抱在怀里厚厚一沓的正是过往对方写来的信件,用红色细绳捆起。一封信可以是叮嘱,是交待,是什么都不为的书写,可当一纸纸信书堆积起厚度,就变成了人生故事,时光的交付。从别人的时光交付中醒来,我听见坐在另一边的一对男女在吵架,大概是你付出了多少我付出了多少,而我付之一笑。
很久不写信,等再提笔想写,却突然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别扭。不像发微信,没话说了可以发表情包,可以拍一拍,可以过好几个小时再回,只推脱说在忙着。在不写信的年代,写信变成了刻意的表达,要郑重又要不俗,怎么能不细细咀嚼想来?此时我又再往回看了一些。古代的女人在丈夫变心之际,一封信寄过去,也能让他读到自惭形秽,潸然泪下,然后立刻动身回到妻子身边。撇开变心的人是否值得挽留这件事,能有这种级别的文采是非常了不起的。于是我为了能有更好的灵感选择再搁笔一天。
去年冬天我做了一个甜点礼盒,在给礼盒挑选封口的贴纸时,说能写上几个字。浅尝如晤,你只要尝到了这盒甜点,就好像我们已经见到了面一样。不论做食物还是写字,一直以来每个人都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谱写自己和他人的故事,而作为写信人,打算一直带着疑问,和看到食客满意笑容时感到值得的心情,以应万变时代,一点一点,慢慢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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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sym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5-01-06 17:3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