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6.17
人生有些事,其实是计划好的。有的,完全计划不到。不过真的发生了,觉得特别好。比如我从来没想过会在美国一个小镇上没太多安排地度过十天,有点像人生忽然有个暂停键,把我从原来的生活轨迹中提出来,放到另一个空间,也许是时差的关系?也许是环境的变化,每次睡到中途醒来,都会有好一阵子迷茫,我是谁,我在哪里? 有时候我想如果有一天回忆起来,这几天的时光一定会被我狠狠珍惜,也被其他时间段的我,狠狠羡慕的一段。
最近被A推荐了一个作家叫钟晓阳,是她的《哀伤纪》 。我是那种容易对一件事一个人着迷的,所以看完这本书以后,去找了她写的其他作品来读。在最初几天是热度很高的,网上还买了好几本非常旧的书,不仅是出版年代旧,而是是书本身很久,一个是某个轻工学院图书馆的藏书,另一个是木材厂的。 有意思的是,木材厂的那本书,里面某一篇有一句英文,let me go. 上面用很工整的字写着“让我离开” 。文字都有其字面以外的力量吧,我看到这句“让我离开” ,忽然觉得泛黄的书页上这四个字后面甚至也有一个故事。
所有故事里面,最喜欢的当然是《哀伤纪》,里面包含《哀歌》与《哀伤书》两篇。
《哀歌》创作于1986年的7月,在这之前她的众多小说包括《荔枝熟》 (80年)《流年》(82年),《二段琴》 (83年),《爱妻》 (85年),《卢家少妇》 (85年) 纷纷问世。以上是我读过的几篇,有一个时间点,钟在81年就读密歇根大学学电影,虽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决定作品风格和能力的因素,但是《爱妻》《卢家少妇》的故事性明显更强,情节感也更突出。而略早一点点的《流年》《二段琴》 的风格,更偏向张爱玲的风格,故事不太复杂也不跌宕,跌宕和复杂的是人心。其实,最难写的也是人心,尤其是当作者对自己的心绪觉察异常敏感丰富,每一个风吹草动都可以细致入微地荡气回肠地去描摹,那她就不满足于很简单写意地处理作品中人物的内心世界,不能粗线条,不能脸谱化,要有手术刀一般的精准去剖析出那一刻人性最微妙的切面,然后用显微镜一样的目光去注视它,超乎常人的敏感度去嗅出当时气氛中所有异常气息,还需要有精密的抽象能力把这些要素组合起来,简单利落地提出让事情往前发展的几条脉络,并巧妙地编织在文字和情绪之中,若隐若现。如同质地细密的银丝藏在华丽的缎面里,在某些角度的时候闪烁出底下的花纹。这需要极大的天赋(显然作者是拥有的 ),以及大量的案例和习惯去拆解案例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练习,这个练习类似于现在对人工智能的训练,但在人这个层面,年龄和生活环境其实就造成啦天然的巨大差异。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钟,虽然生活在人群汹涌的香港,但是无论从世情、阅历甚至时代背景来看(八十年代的香港正式意气风发扶摇直上),她的经验还是有局限的。有时候人性的显露也是需要一些环境来激发的。
所以我觉得86年,钟的《哀歌》又回到她最擅长的领域,往内看,诚实地书写自己的时候,那些闪光的东西立刻都回到她的文字里,一段清淡简单的感情历程,被一咏三叹,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把那些情愫细细吟唱出来,我们随着她的视角从初见出发,比自己寻常的旅程走得更慢,往往停下来看一朵花,或者了解一个鱼群的作息,潮汐和出海的知识。为什么?我们需要花时间阅读这些平日不会注意点事情上呢?因为,那朵花的开放正映衬了作者的心情。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出海捕鱼的人,所以那些枯燥的知识因为和他有关都变的有趣和生动起来,在没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哪怕读和出海捕鱼有关系的文字,都如同在咀嚼情书一样的清甜。这时候,作为读者完全是被忽略的,这首哀歌,其实是一曲爱之歌。她在纯粹而热烈地书写自己,执着而真挚地献给爱情。她抽丝剥茧,少女情怀被水晶灯一样的文字天赋照亮又折射,我们看见情感细节所有的面都被晶亮的光芒包裹,虽然只是一件无疾而终的浪漫关系,但是却有通体透明艳光四射的气质。 甚至,时而我们仿佛置身镜宫,(如果你曾参观过草间弥生的镜子宫),在这样一段歌咏一般的情感独白的气氛里,你会无数次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各种不经意的时候。 但那又不是真的自己,只是吉光片羽。散落在空间里,是闪动的,是跳跃的,是破碎的,但是你看见了。
以上其实是《哀歌》的好,少年出道的作者展露天分和努力的好。我们好像享受了在合适的季节,最正宗的产地,沾着露珠的清甜果实那种满足和赞叹。
但是最让我动容的是《哀伤书》 。 二十七年后,作者又再次提笔。(中间很多年没有文学作品问世)。故事从当下说起,一个叫星光的男人出现了。 一样的捕鱼,只是现在被唤作捕鱼佬。你正在问自己,这神神叨叨的是不是《哀歌》里的那人?却一股脑地被塞进了更多人。哪些模糊边际,无法定义的情感。本该本该承受重量的爱情,和哪些本不该承受重量的友情。一些不清不楚不好不坏的纠缠和拉扯。一样是被照的通体透明的是中年生活的真实,经济上和窘迫相安无事的淡漠,事业上求上不得求下不肯的狷介,尤其是这个年纪的感情。哀歌的时候,手里那块闪着银丝的料子,该做的衣服已经做好(甚至被穿烂了),剩下些边边角角总舍不得,也不甘心,(毕竟人生就这一块),也许后悔当年做衣服太铺张,但是那时候就是这份铺张的潇洒和豪气,衣服刚上身的时候才觉得四面八方的得意。衣服无论有没有时常穿,总归都久了,暗淡,污糟,也不合体了。(二十几年,身材怎么会不变?哪怕体重不变,凸凹之处总变了,面色也变了,气质也变了)。反而是那料子的边边角角还新着,光泽不减,花纹依稀。 于是特别珍惜了,想要无论如何做一件什么,短衣也好,背心也好,哪怕只是一方手帕一枚香包?二十几年后,赠与你,随着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要不要? 这时候,作为读者我们也在迟疑? 要不要? 为什么要?为什么不要? 怎么答复呢?用自己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和心,怎么答复呢?
当年《哀歌》那颗汁液饱满四溢的果子,猝不及防地变成了酒。不是单纯的一杯果子酒,那种蜜糖转换酒精的过程我们懂。而是一杯五味杂陈的鸡尾酒。在你看不见的柜台里,作者手势上下翻飞的调配了成分复杂,滋味难言的酒。喝完你无限怔忪,当年的果子做了自己的贡献,可是它的味道变得面目皆非,你在怀疑自己,明明尝出来了,却不敢相信。 也许,这是一种充满怀疑的确信?一种无比熟悉的陌生?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是充满确信的怀疑和无比陌生的熟悉。但是,这样的对照让我们尝到了。
昨天看徐小虎和王季迁的画语录,王说到审美。大意思是美是一个完整的庞然大物,我们从个人的角度,从时代的角度都只能看到一部分,不能说我们没有看的部分是不美的,那些只是超出我们当时“审美意识”的。
所以我也不想简单地把《哀歌》当作理想,《哀伤书》当作现实,或者《哀歌》是年轻时候的爱情,《哀伤书》是中年人的生活。 我想如果说生命有真相,或者说生命体验,那么这也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看尽全貌的庞然大物,它浑然一体,我们乘坐着《哀伤纪》这本书,穿梭在了这巨物的两点,沉浸式地观看了一些局部,二十七年的时光是一个隧道,营造了一个特殊的观看模式,是一种阅读上的蒙太奇,最棒的部分是,它不是导演操纵人心的花活,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二十七年后” 的设计,一切都是自然长成的样子。
这一次,我们品到了枝头熟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