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评论(三)

(金圣叹像)
写在前面:
这些年写评论之余,拉拉杂杂还说过许多关于评论的话,都是个人私语,不过借机汇总,实无心指导他人,若偶然看到,并感觉冒犯,那也不过是本人之私人笔记本,敬请一掷了之。
(接上期)
*评论者能力的高低,至少有两点可以看出:
1、不要看他“不喜欢”什么作品,看他“喜欢”什么,且看他能不能把他所喜欢的说得很清晰、很真切、很有说服力——这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真实水准,也看他是否人云亦云。
2、看评论者的文字功夫,这能看出他的灵性,而不主要看文章的逻辑、掌握材料的多少、意识形态的正确与否。*
*《礼记·学记》:“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 善待问者”,可以是说“好的批评家”。*
*有靠口才的评论家,有靠文字的评论家。尤其播客盛行的今天。前者是有力的,但也许整理成文字反是苍白的;后者是严密和从容的,但也许念出来是缺乏足够力度的。但他们都很重要。”
*作为一个创作者,谁还不是被人批评的?有人批评比没人关注还是好得多。*
*作品和人一样,是找知音,不是与非知音结仇——做艺术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艺术家总是个广阔又狭隘者,能听和善听,因此就都重要。受益良多、一笑了之,则是最该有的两种面对评论的态度。*
*良好的评论环境,不是假装允许批评,假装宽容批评,而是允许评论人是人。允许他有自己的喜好,允许他行文情绪化,允许他说理不全面。见识浅,文笔差,他自己会负责结果,不用别人为他负责,这样他走不远,也产生不了什么真正的影响。要像允许不完美的文字或舞台作品一样,允许不完美的批评。只要它出于真诚,可以反驳它,可以嘲笑它,可以不欣赏它,但这都应在可讨论、可争锋的艺术范畴内。若只有那些机器流水线般的赞美文,和谨小慎微、恭恭敬敬、九曲回肠绕死人也看不懂是赞美还是批评的文章,则批评这件事情说它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虚伪赞美,人情文章,是作者和批评人勾结的自嗨,长久收获的终将是其他所有人对于它的存在的漠视和敌意。很遗憾,目前可以说已经基本上是这样了。那些虚伪的评论文章,它们蚕食了只有好作品才应得的赞美,又使坏作品可以大量产生而缺乏敬畏之心。真诚至为可贵的时候,堕落已经非常可怕。好坏被混淆的时候,混子可以著作等身,真正的、纯粹的艺术家却可能备受打击,远离了行业。
所以,允许别人做个人。做真实的人其实很难的,所有挚诚的艺术家和评论者,都需要被鼓励做人。*
*真话全不讲,假话讲不好——如今的批评现状。*
“坏的批评者只干两件事:拍马屁;放狗屁。”
*奥登:有些人过于聪明,他们不能成为作家,但他们也不会成为批评家。*
*几乎所有的作家访谈中都会涉及一个问题,是否在乎评论?这个问题是个陷阱。深深被评论家伤害的作家一般选择说不关注,没有被伤害的作家也会选择说不关注。事实上是,作家除了尽心尽力地完成自己的作品以外,当然在乎外界的反应,更不要说这种反应如果来自于读过很多书,写过很多书评的有影响的评论家。什么样的评论会令人蔑视和不想理睬呢?那种三流的评论和一般的不严肃的信口评价,他们来自于不学无术的评论家和不求甚解的路人。*
*卢浮宫里的艺术品大众未必每件都懂。但批评要常怀善意。*

*一个糟糕的批评家掌握了话语权就和一个昏君掌握了国家差不多,治下都是黑白颠倒、是非不明、盲流丛生的,扣帽子和煽动情绪是占领高地的重要手段。*
*“塞万提斯那部伟大的小说究竟想说什么?关于这一点已有大量的文献。有的认为是对堂吉柯德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的理性化批评。有的则认为是对同一种理想主义的颂扬。这两种阐释都是错误的,因为他们都把小说的基础看作是一种道德的态度,而不是一种探询。”(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
*明清小说文艺批评很多只是政治批评,和文艺关系不大。这样的东西我是不看的。我还挺怕中国学者谈《金瓶》的。所谓暴露封建制度的没落和腐朽,暴露一夫多妻制的灭绝人性等等,一看这种我就想问,当代社会,从一个贪官家庭出发,没落不没落?一夫一妻制,是否符合人性?这种张口就来的思维惯式和看上去很正确的定论,只是革命教育的灌输,却不是思考的果实。谈《红楼》及其中人物关系的我也很怕看,如无意中吃了坏的东西却吐不出来。*
*独立精神也会创造独立环境。罗杰·伊伯特当年在一片非议的声浪中,坚定的认为≪2001太空漫游≫是传世之作,是有这样独立人格和价值观的评家。*
*好文章虽然必定有好逻辑,但好逻辑、好学术不一定是好文章。好作者一定不会被埋没,但不出名的作者却不一定不是好作者,他可能正在被发现中。*
*小说要传递的其实是暧昧的世界,而阅读理解之“标准答案”,以及文学批评,虽然也不能少,甚至功莫大焉,但其实也某种程度上杀死了文学作品。最腐朽最刻板的人来写的标准答案,当然就更是只有害而无益。但没办法,此事古难全。自己要分辨。*
*有的文学批评家言之凿凿令人讨厌,是因为觉得他只会说嘴而没有现身说法的能力。“美食家不用会做菜”固然是个好反驳,但美食家不必用锅铲就可以完成评价,批评家却必须和被批评者同用文字。的确令人高度怀疑,一个批评文章都写不好的人,是否有资格批评别人的文学作品不好。*
*评论的价值不仅仅是观点的价值,如果我们说它是文学的一种,它则必须具备文笔独有的价值。退一万步讲,如果一个评论的审美和观点是坏的,它仍可能是一篇好文章,虽然不见得是好评论,亦因其前者——文笔。但仅有文笔的评论,是一种观点的糖衣炮弹,所以我曾说,任何一个作品,其实任何一个好作家都能写出两篇观点完全相反的评论,而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诚恳,也不会觉得很难看。那是什么让一个评论者维持他的节操?我想是他的直觉,其次则是良知。*
*罗杰·伊伯特的影评做的事情,是很多影评家没做的,也做不到的。它把电影中有意义的东西,比如人性和深意发掘出来,并往前推进了一步。他指出了它们,或者启发了观众。这是一个真挚的人才可以做到的。并不是为了吐槽而吐槽,也不是故弄玄虚。*
*儒家最重的是仁,但是智与勇二者也很重要,特别是在后世儒生成为道士化、禅和子化、差役化,思想混乱的时候,须要智以辨别,勇以决断,才能截断众流,站立得住。这一种人在中国却不易找到,因为这与君师的正统思想往往不合,立于很不利的地位,虽然对于国家和民族的前途有极大的价值。
上下古今自汉至于清代,我找到了三个人,这便是王充、李贽、俞正燮,是也。…他们未尝不知道多说真话的危险,只因为通达物理人情,对于世间许多事情的错误不实看得太清楚,忍不住要说,结果是不讨好,却也不在乎。这种爱真理的态度是最可宝贵,学术思想的前进就靠此力量,只可惜在中国历史上不大多见耳。我尝称他们为中国思想界之三盏灯火,虽然是辽远微弱,在后人却是贵重的引路的标识。”(周作人《我的杂学·非正统的儒家》)*
*现代中国的读书人,每个人身边都需要坐着一个金圣叹。在他们读真正的经典时,给他们逐字逐句的批注和讲解,否则他们根本没有能力认识到自己原来不懂文学。*
*最喜金圣叹幽默,诙谐、出其不意,但又端庄大方。《水浒传》,孔亮兄弟孔明被捉了去,他上山来求宋江,宋江问道:“贤弟缘何到此?”金圣叹夹批:“武艺低微,所以到此。”*
*一周前重读金评《西厢记》,今早终于读完矣。前十六章,金圣叹妙手妙评,真令人受益良多。至后四章续作,却愈见其性情,续得尚好处,绝不湮没,续得差处,更是以“丑极”、“语熟口臭”、“不可耐也”、“怪到红娘满身烟熏火辣气”、“初咬是沙糖,再咬是屎橛”、“金贴蛤蟆”等评之,不禁边读边大笑。*
*崔颢《黄鹤楼》,李白阅之叹服,后终究放不下,写有《登金陵凤凰台》,亦成名作。施蛰存《唐诗百话》似认为《凤》更佳,大驳金圣叹之独尊前者。二诗都熟,金圣叹观点及多家观点(含施蛰存数千字细读)尽读,还是金圣叹眼光、格局、才情第一,观点我都同意。施蛰存则句句都在平常格局里,才情所短,眼光自低,故而领略不到金圣叹可以看到的风景。不知文人差别,正在此等处。别人看到的你看不到,反说别人强词夺理,其实都是自家遗憾。叹叹。
细参两诗,尤其金圣叹于《登金陵凤凰台》开篇便说:“……人传此是拟《黄鹤楼》诗,设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盖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去如阿颋佛国,空如妙喜无措也。今先生岂欲避其形迹,乃将‘去’‘空’缩入一句,既是两句缩入一句,势必句上别添闲句,因而起云‘凤凰台上凤凰游’,此于诗家赋比兴三者,竟属何体哉?唐人一解四句,四七二十八字,分明便是二十八座星宿,座座自有缘故,中间断无无缘故之一座者也。今我于此诗一解三句之上,求其所以必写凤游之缘故而不得也。”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与“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对比来看,确乎如此。
金评《黄鹤楼》,开篇即入妙:“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云去’,大谬!不知此诗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云’,则此楼何故乃名‘黄鹤’,此亦理之最显浅者。至于四之忽‘“白云’,正妙于有意无意,有谓无谓。若起手未写‘黄鹤’,先已写一‘白云’,则是‘黄鹤’‘白云’,两两对峙,‘黄鹤’固是楼名,‘白云’出于何典耶?且‘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见悠悠,世则岂有千载“白云”耶!不足当一噱已。”
金文才气浩大,常有令人击节之语,都是凡俗文人评者道不出者。其中一句说李白,颇可一哂:“然则先生当日,定宜割爱,竟让崔家独步。何必如后世细琐文人,必欲沾沾不舍,而甘于出此哉。”
“后世细琐文人,必欲沾沾不舍”,此语骂得绝好,然于李白过苛,却一语道出细琐文人——比如那些不甘明示引用和改写,却孜孜不倦于偷梁换柱,当自己原创发表的“文本再生”爱好者们——之无才处,使人笑倒。*

*我读完《日出》,想到作剧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作者对于人生世相应该持什样的态度,他应该很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揭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观众看着也痛快一场呢?对于这两种写法我不敢武断地说哪一种最好,我自己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比较欢喜第一种,而不欢喜在严重的戏剧中尝甜蜜。在《日出》中我不断地尝到义愤发泄后的甜蜜。“小东西”不肯受金八的蹂躏,下劲打他一耳光,我——一个普通的观众——看得痛快;她不受阿根的欺侮,又下劲打他一耳光,那是我亲眼看见的,更觉得痛快。不过冷静下来一想,这样勇敢的举动和憨痴懦弱的“小东西”的性格似不完全相称,我很疑心金八和阿根所受的那几个巴掌,是曹禺先生以作者的资格站出来打的。李石清裁去了黄省三,逼得他失业,毒杀全家,图谋自杀。潘月亭听到债券大涨的消息,不怕李石清漏掉他的底细,当面臭骂他一顿。但是不转瞬间电话机一响,债券大落了。李石清马上就回敬潘月亭一顿臭骂,继着就是疯狂的黄省三出场揶揄李石清。古话说得好,“善恶报应,就在眼前”。我——一个普通的观众——看到这里,觉得痛快,觉得要金圣叹来下一句眉批:“读此当浮一大白!”但是这究竟是小说,实际上在这个悲慘世界里,有冤不得伸,有仇不得报,哑口吃黄连,苦在心里,是比较更平常的事。陈白露堕落失望,自杀;“小东西”不堪妓院的虐待,自杀;潘月亭投机失败,自杀;黄省三失业没有方法养家活口自杀。人反正不过是一条命,到了绝路便能够自杀毕竟也还是一件痛快事,但是这究竟也还是小说,是电影。实际上在这个悲慘世界里这条命究竟不是可以这样轻易摆布得去,有许多陈白露在很厌倦地挨她们的罪孽的生命,有许多“小东西”很忠于职守地卖她们的皮肉,有许多潘月亭翻了一个觔头又成了好汉,大家行尸走肉似的在悲剧生活中翻来复去,而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演悲剧。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最大的悲剧。在第三幕附注中曹禺先生告诉我们他不肯因为“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而救“小东西”的命,他能说几句话,我相信他多少能够接收我这一点拙见。可是在实际上,“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对于作剧家是一个很大的引诱,而曹禺先生也恐怕在无意之中受了这种引诱的迷惑。(朱光潜《“舍不得分手”》)*
*这两年写评论带给了我什么?我想是为了每一篇评论而大量的去做准备。*
*我唯一的误会和天真也许只会来自:我以为别人可以和我一样愿意听到真话。*
*写文学评论,偶尔因为人物的遭际难过到落泪。真羞愧。艺术,大概就是作家用生命和死神博弈吧。令我看到棋局,也不由得神伤。*
*每一篇评论中我都试图放进个人的审美观和价值观,而且也不希望是只针对一篇作品而谈。*
*在有蓝光的世界,是不必整日在乎那种相当于VCD画质的人与事物的。观看已属虚度,评论加倍无谓。大好光阴被它们占去,自己的问题更大。须知“鸟鸣山更幽”。*
*当发现一部作品的整体气质、主旨、艺术观、表演等等已经不好了,但还在努力找出它可取的部分去写文章,这是人格扭曲。评论不是淘垃圾。*
*一篇评论,如果讲出来的尽是些人所共知、人所共识的东西,其实就没有写得必要。如不用给懂汉字的人再讲一遍拼音知识。做批评的,不是要比不写批评的人更愿意打字,而是要看得更透,看得更深,看得更细,看得更不同。好的评论与坏的评论,也因此是境界之别,阶级之别,不简单是快嘴与拙舌之分。*
*什么都是对比而来的。《诗经‧谷风》:「泾以渭浊。」朱熹注:「泾浊渭清,然泾未属渭之时,虽浊而未甚见;由二水既合,而清浊益分。」*
*奥登:数学家的命运如此幸福!只有他的同行才能评判他,而且标准如此之高,他的同事或对手无法获得名不符实的声誉。没有任何一名出纳员写信给出版社恶意地抱怨现代数学的艰涩,不会将现代数学与美好的旧时日相比较,那时候的数学家满足于算出给不规则现状的房间糊墙需要多少纸,不堵住下水管的情况下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将浴缸注满。*
*年轻人少听小说课和评论课,实在要听也选对人(读读他写过的东西,增加下判断)。许多自己还在写垃圾,且一直写垃圾的人在授课,观点和想法都臭不可闻。年轻人不如有空在家多读好书,不要迷信一蹴而就的点石成金法,最重要不要被他们污染和带坏,反而走了弯路。*
*奥登引用C.G.利希滕贝格的话:一本书是一面镜子:倘若一头驴子向内凝视,你别指望以为一位使徒在向外张望。*
*我看过一两个视频讲张爱玲小说的,毫无含金量,就是一般读者的阅读水平。我脑子里一直冒出来:“这也可以?”但还看到有人评论:“讲得真好。”*
*别的不大知道,现当代作家、评论家、教授对《红楼》《金瓶》以及张爱玲作品的解读,限于他们悟性、品味、性情和鉴赏力,大部分搔不到痒处,读那类文章,不是去发现米中有沙,竟是从沙中挑米,读之使人昏头涨脑。热衷重复书中人物故事并再嚼一遍喂给读者的作者还不在此类,那一类近乎拙劣的二传手,不发挥处,我们不如去听说书,发挥处又简直胡扯得可笑。观念陈旧,空话大话一堆,如腐儒开学堂,懂几个诗云子曰就出来吹牛皮。还有一类,用经典故事的一根经纬或一个人物,紧贴时事,以为今用,道理讲得极粗浅,又极庸俗,急功近利,很多完全违背了原书本意。这是把早年吃进去的维生素今天吐出来当大力丸。这类作者,我常想着,你但凡懂点原著的含蓄功夫以及内容人物的多义复杂性,就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摇头晃脑惹人厌。所以,评书人如果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大俗人,就还是少动这几本书为妙。格调一旦天差地别,就不是能用“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来遮羞的,那不过是市井人妄谈宝黛钗。*
*看评论,一不可以相信95%以上的豆瓣青年,二不可以相信99%的行内专家,三不要相信我说的对,带着你自己的脑袋和学识去看。一个人先把自己的斤两掂量好了,再去掂量作品,要保存一点点敬畏,保留一点点矜持,无知又快意,是荒唐的人。*
*看热门微博或抖音底下的评论,常觉得有急智与才华的网友真不可胜数,要不是环境局限,限制太多,教育错位,不知道这土地会产生多少优秀的东西。就观察力来讲也非常厉害。有个视频,一人讲话,一些人听,其中一个手握削了一半的苹果。我听了只顾笑,后来看一个评论说,那大姐手中的苹果都氧化了。我很佩服。这才是最好的洞察,他其实用细节说出了好故事的吸引力。*
*做批评的人必须有细读文本的能力——金圣叹、张竹坡那种细读。*
*读书即“过筛”。有人洞口大,只留下粗砂;有人洞眼小,可以越筛越细,巨细靡遗,所以很多人读很多书,也可以是“没读过”,另一些人读书不见得太多,却改造了禀赋和审美,眼界一高,落笔也可以偶尔有。这些年流行“细读”,具备细读基础的文本其实不多,有细读能力的人则更是少而又少(跨文化和语言靠着翻译文本细读更近乎玩笑,那只能是大略性分析)。如今许多中文细读也还是“粗砂端详”,以为细,仍是粗,没有能力,不得窍门而入之故,所以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打转。细读是批评家的门槛,天赋的,也是后天的,与个人性格、年龄及阅历、勤奋皆相关。*
*这时代爱提”细读“,好像谁都在”细读“,看来看去,真正有细读能力的人,我认为是极少的。不是你说得多,说得啰嗦,说得有趣,旁征博引,就是你有细读能力。有的文章是字数越多,显得作者越无聊,致力于鉴赏凤凰的脚趾盖,看不到凤凰的羽毛,甚至一直在赏鉴凤凰旁边的乌鸦,只能显出你盲目崇拜经典文本,其实审美完全跑偏,这比粗读更加暴露一个作者的缺点。*
*大部分文章故作解人,甚至驴唇不对马嘴。但当然也有一些评论很好,不过那基本局限在非常专业的领域,如书法、绘画的鉴赏。我常觉得它们的用词更好。凝练沉毅、雄奇隽永、静穆疏旷、简洁明净、平淡天真,一个门类的画家,他们总是竭尽全力,能用不同的几个形容词去概括他,有时可能只是四字中换了一个字,可那一个字就换得极好。一些细微的差别,就在这一个字里。比如一个画家可以用“简”,另一个用的却是“洁”,再一个用的是“净”,还有一个却只能用“空”,虽然看似差不多,其实还是代表了不同的意境。“雄奇”和“雄阔”,“幽秀”和“雅秀”,“平淡”和“平漠”,“爽利”和“爽洁”,细细分辨,总有更适合的那一个字,能更接近于艺术家的独到特色。虽然说所有的形容词都是不准确的,文字也常常止于艺术已到,而笔墨难道的时刻,但努力地去寻找一个稍微更接近一点的字或词,也是评论者们态度上的尊重和严谨吧。*
*对于复杂艺术文本,没有“敏锐的感受力”和“把握与解读的能力”,是不能称为评论家的。浅显的东西,则不需要评论家,只需要一个酒桌上爱唠嗑的大哥,或一个网上有闲暇的喷子。换言之,一篇你最爱的作品,你都没为它写过超过五千字的全方位评析文章,你还是能力不逮。*
*司汤达《红与黑》写得好,不只在故事与结构,更在心理细节,这是人所共知的,也不必我多言。但我想举一个例子,比如下卷第二章”初见世面“,于连被带去见侯爵,他在那个富丽宅邸中一个不甚光亮的房间见到了一个矮小干瘪的老头儿,他带着黄色假发,已不是之前见过的那个神态倨傲的大贵人。此处写出于连的内心活动:“于连觉得,他假发套上头发未免太茂密了点。仗着这一观感,虚怯之意顿消。”
一,所谓“仆人眼里无伟人”。此即其一,因在其家中见到更真实之侯爵。
二,于连性格尽出,此性格亦是人性之普遍卑劣处,崇敬之意本是身处庐山不能全观才可以出,而在这里,最难看的房间、矮小干瘪的侯爵家居形象“祛魅”他之前的神秘高大,于连竟有了对他假发的挑剔之心。
三,也因挑剔与分别心,看出于连此处的自我建立完成了,在这间房里,他们地位的天平虽未颠倒,心态的天平却已失衡。于连不再是侯爵心态上的从属,对他也已非因阶层差别产生的仰视,所以:他“虚怯之意顿消”了。
四,这一切,司汤达没进行任何文字评论,都是隐在正常的场景描写和心态描摹中。他好像有一种绝对的信心,相信好的读者会看出这里的妙处——这是大作家都有的一种素质。也正是这类地方,才是经典作品的经典所在,它描摹人性到了骨髓中,可以令人读之自视并颤抖。*

*作家是此中人,深知痛痒。要重视作家的评论,甚至超过评论家的。*
*下笔高者,眼光必高,故而一些好小说家的文学审美,一般都比大多数评论家细腻和到位。他若偶尔点评一下别人的作品,就都在点儿上,能成为第一流的评论——这自然是因为高明的作家是从趣处来,真懂得痒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张爱玲《海上花列传》序跋,就都是这样。国外这类身兼好作家和好评论家的更多。*
*读徐渭《自为墓志铭》常叹。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傥假以岁月,更用绎䌷,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其旨以示后人。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将以此岁婚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物外,而今已矣。渭有过不肯淹,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唉!若天遂人愿,文长心得尽可写出,必是我辈之福。*
*晚上读竹内好《鲁迅》,其中一段,看得满眼泪,因为它回应了我很久很久以来的一种情绪:
“鲁迅看到的是黑暗,但他却是以满腔的热情来看黑暗的。于是就绝望了。对他来说,只有绝望是真实的,可是,不久,绝望也变得不真实了。绝望也是虚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如果绝望也变为希望,人还能干什么呢?对绝望都绝望了的人只能成为文学家。
……在鲁迅绝望的时候,许多人没有绝望。正因为如此,人们成了愚众。愚人的希望理应受到嘲笑,他嘲笑了,嘲笑了同时代的许多人;嘲笑了胡适、徐志摩、章士钊、林语堂、成仿吾。但是,与其说他嘲笑了他们,不如说因此嘲笑了他自己。他开始嘲笑希望。不过,嘲笑希望的笑也就是嘲笑绝望。他不曾满足于绝望。他对于绝望也绝望了。如果只是在绝望中摸索,那他大概会停滞在一个虚无的思想家上。
……鲁迅没有呆在绝望之中。他抛弃了绝望。他不只是走上了通向杨朱、老子和安特莱夫的道路,而且从杨朱、老子和安特莱夫走上通向墨子、孔子和尼采的道路。作为一个天涯孤独的文学家,他与《离骚》的诗人一样处于彷徨的征途上。“
能读至此处,是多么难啊。多么知音啊。多么好啊——这是好的评论者的意义。他用灵魂一寸寸抚摸他的对象之灵魂。是多么孤独对多么孤独的理解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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