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螳螂

那是我与妻子海岛蜜月旅行结束后的返程，因行程安排不甚周至，恰好赶上离岛的高峰期。无良航司为了临时售卖高价机票，恶意取消了我们先前购买的航行班次。我们投诉无果后，面对足够再旅行数次的天价机票，我们不得不延长我们的蜜月旅行，重新规划了返程路线。

“从海港码头乘船越过海峡走陆路回去，貌似可以顺道去对岸江城探访老陈？”妻子提议道。

“好，听你的，我也想去会一会那个惹人厌烦的鸽子精。”我点头称是。

老陈是我与妻子大学期间的共同好友，便在大学毕业后尚有通讯，但多年未见也难免生分，去叙叙旧倒也无妨。不过这也并非促成这段行程的最主要原因，在老陈借口工作繁忙推脱掉了我们的婚礼邀请的时候，我们已经摩拳擦掌按耐不住想要见他的冲动。

“这老陈还真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啊。”

电话是婚礼那天早上收到的，当时听见他风急火燎般的语气，想必又是睡过头了，不过大喜日子不好揭穿他那蹩脚的谎言，怕闹得不愉快，我们只能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可以理解，下次有缘再聚”，然后只能挂掉电话相顾而叹息。

“下次有机会再见可不知何时了啊！”

而婚礼结束后的翌日，我们还是收到了老陈快递过来的一朵兰花，以及一张手写的贺卡，上书“芝兰喜结琼玉枝，朗月千里照还迎。”这大抵是老陈最擅长的蹩脚道歉。

“首句自然是庆祝我们的连理之喜，后一句大概是纵然远在天涯，他也会继续当个电灯泡，像明月一样，照得我俩之间亮堂堂。”我自信地解释道。

“呆子，你居然相信他睡过头之后写的这句鬼话？”妻子一脸鄙夷，“不过是一个文艺青年的伤春悲秋罢了，他若是真的想念，即便跨越千里也要来看我们。”

老陈大学期间便有着拖延症的这个坏毛病，自然也经常因为睡过头而错过我们计划许久的团队项目。每次课程作业他也都卡在截止日期前才提交，不过好在脑子灵光，大学期间老陈的成绩倒是保持得十分优异。所以他毕业后也不像我们一样直接前去工作，获得了本校的保研资格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他竟然放弃了留校读研这条路，最后跨考去了江城大学的生物科学专业。

“不过是追寻自己儿时的梦想罢了！”当时询问此事他作此回答。

“那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我们不解。

听到这话，老陈的表情瞬间从往常的狡黠变成一脸严肃，然后便见他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研究外星人。”

我们这才想起来那个流传甚广的都市传说，特勤局下属管辖内有一个神秘机构，代号507所，专门从事神秘现象的研究工作，包括但不限于人体特异功能的开发与利用，以及外星人降临后现场处理以及舆论引导。

而江城大学的生物学院作为国内最前沿的科学研究中心，在半个世纪前便已经与507所达成深度合作，据传在进行着外星生命体的解剖与研究工作，以求对外星基因与生物技术的逆向工程突破。可惜直到如今，都尚未见到被广泛应用的外星科技存在。考虑到江城大学名列全国前茅的科研水平，以及面对霸权主义科技封锁下赫赫有名的生物科学突围战果，譬如基因植入与改造技术以及基因

谱系武器。突破外星科技对他们而言应是易如反掌，所以在缺乏实际证据的情况下，都市传说更像是一个热闹的谣言罢。

而关于507所的传言还有一个更大的前提，“外星人真的存在吗？”

对于大多数过完童年便不再浪漫的世人而言，答案无疑是否定的。但对于我与妻子以及老陈三人，则会不约而同地选择相反的答案。我们允许人间之外还有其他事物存在，正如我们允许现世的苦痛存在着尚未被发现的出口，或可称之为希望。

而“外星人”之于我们三人，还有更深刻的含义，那便是作为我们得以结识的缘由存在。应是大一下学期的某日，我们慧眼发现学校食堂公告牌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告示，上书：“某地发现ufo着陆，外星人顺利抓捕成功，届时将举办展示外星人公益集会活动，热烈欢迎所有市民莅临！”后面还歪歪扭扭手写了一句，“集会结束后免费赠送鸡蛋8枚。”

彼时还互不相识的我们出于对外星人的好奇，也可能是给无趣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我们分别启程前往集会，竟意外地发现还有一个车站上下车的同路人。而赶到集会地点时，现场早已被一群大爷大妈挤满，作为仅有的三个满脸稚气的年轻人，身处其中格外惹眼。出于对同类的吸引，我们很快坐在了一起。

“在茫茫宇宙之中，当数以万计的不可能同时发生，才能诞生出生命这种奇迹，我们地球的出现便是这个小概率的奇迹，但地球之外还有数以亿万计的行星，这让我们不得不相信地外生物与文明存在。而光年的距离或许让某些文明比我们前进了更多的时间，它们或许曾跨越了时空与我们邂逅过，以下，就让我来给大家讲述一下古今中外著名的不明飞行物事件吧！”

可惜在听完三个小时冗长无趣的民科报告后，我们并没有见到预想的外星人。反而迎来了举办人对与会者发出的募捐申请：

“人类对于宇宙的征程终于在近日有所斩获，外星人被我们发现并成功狩猎，为了人类文明更进一步的胜利，希望各位支持一下我们人类未来的外星人事业！所有捐助者都能免费进入舞台后的帐篷内参观外星生物，赠送的鸡蛋也在帐篷后面。”

“是虫子，像只螳螂。”老陈突然冒出来在年轻的我与妻子面前，我们才意识到他方才貌似是消失了一段时间。

“好美啊，好似一朵兰花。”老陈随后痴痴呢喃。

“醒醒，这显然是个诈骗中老年人的传销集会，真有外星人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说罢，我们抓着老陈的肩膀把他提起来，识趣地落荒而逃，随后跳上返回学校的公交，并在大学门口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

“宇宙探索学部”，这是我们成立的讨论组名称。星辰大海之旅对于我们而言更像是一段求索学习之旅，我们动用所有能知道的方法去寻找外星人存在的痕迹，我们一起头戴电饭锅胆，企图接收遥远的宇宙电波，可听到的只有像我们一样的沉默和孤独；我们追寻着天空上坠落的光芒，却发现不过是一块燃烧殆尽的孔明灯碎屑；我们也没放弃传闻中发现外星人的线下集会，可无一例外都是诈骗分子的虚假宣传，倒是有几次因为老陈的过度昏睡，反而惬意地不用接受白跑一趟的命运。

兴许老陈的拖延和困倦与他宛如被突然诅咒的衰老有关，他在第一次集会回来之后便没有了稚气，再见到他时莫名多了几缕斑驳的白发。后面与他光临集会，只剩下我与妻子两个年轻人格格不入，他好像完美地以自己的衰老隐没于一群大爷大妈之间，所以我们才开始唤他“老陈”。

“好想去瞧瞧老陈那家伙梦想达成时的样子啊。”当前往江城的轮渡即将靠岸，妻子看着我笑道。

“你也许是想见一见当年那个满腔热忱的自己吧？”

过早衰老的少年，或许能像童话里容颜不变的精灵长者一样，永远铭记着过去的历历往事，以及此间与他共同不老的人儿们。

“打个电话给老陈吧，跟他说我们来了。”妻子似乎无心反驳。

此时轮船的汽笛刚好停止了最后一声的呜咽，打给老陈的电话发出持续的忙音，我们抬起头，刚好迎上清晨的第一缕朝霞。

“老陈这时间该不会还没起床吧？”我和妻子异口同声地说道，而望向彼此的眼睛似乎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接着冁然大笑。

“那我们不妨玩个寻宝游戏，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老陈现在人在哪？就像我们曾经寻找外星人一样。”妻子再次提议，“况且好不容易来到这南方第一大城，可不得好生逛逛？”

以高新技术产业闻名全国的江城，实则是万丈高楼平地起式发展而来的一座新城，城市景观更多像是仓促堆砌出来的人工造物，附着着科技腾飞下强烈的新生与昂扬，较为缺少历史与文化方面的传承与积淀，我们不甚喜欢这种张牙舞爪般的现代主义，更偏向于捕捉岁月流逝里诞生于建筑上细枝末节的沉重，因而我与妻子逛得兴味索然。

我们索性打开了此地的旅游景点测评网站，排名第一的赫然是江城大学对外公开的生命科学展览馆。

“或许我们要找的答案就在那。”我与妻子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生命科学或许确实存在我们所想要追求的部分，其历经过比人类更漫长的时间，得以超脱于建筑抑或是奇观般的纯外部的人类造物形式。岁月留下的痕迹也变成了自内向外表现的功能性性状，也便是自然选择下的基因变异与生物进化历程，似乎比人类这种单一生命体的历史更为厚重。

“我似乎明白老陈为什么要来这里研究外星人了。”妻子好似想到了什么。

“因为浩瀚无垠的宇宙里，一定还有比我们所生活的蓝星还更瑰丽漫长的生命故事正在发生。”我自是明白妻子的意思。

“哈哈哈，继续走吧，别忘了咱们的寻宝任务。”妻子突然回过头，笑着挽起我的手。

生命科学展览馆的尽头不远处便是江城大学生物技术与工程学院的入口，与此地科普展馆的喧嚣熙攘不同，高墙隔绝下静穆矗立着的几何体清水混凝土建筑，仿佛束缚着来自其他世界的灵魂。

“您好，我们来找一位在这边工作的研究人员。”

“姓名报一下。”

当我们把老陈的名字说出来的时候，不难察觉到眼前这位安保人员的神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我们是他的大学同学，来这边旅游，顺道来探望他。”

“很抱歉，陈先生因为泄漏实验样品，造成重大事故，半年前就被解职离开我们单位了。”

“那请问您还有他的通信地址吗？”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请回吧！”保安大叔对老陈的事情似乎没什么耐心。

“这花圃里居然种着兰花啊？好生高雅。”我与妻子正准备悻悻然离开，妻子却瞥见了角落花坛里那株低艳绽放着的植物。

“这便是你们要找的那位陈先生种的，赶明儿得把它拔了，保不齐上次他泄露的实验样品就藏在这里呢。”保安脱口而出道，然后突然捂住嘴，好像在掩饰自己说漏了什么。

“请问老陈在这里发生的事故具体是什么？能给我们透露一下吗？”我们突然心生好奇。

“当时上过新闻头条了，你们可以去查查，我作为事故方人员不好再多说，你们真的可以走了！”保安从门卫室里走了出来，欲作强势送客。

无可奈何，我只得招呼妻子一起离开，却见妻子眉头紧蹙。

“兰花？老陈先前不是寄过我们一束吗？”妻子说道。

“没错！让我们来查查当时的快递单号，看看发货地址在哪里。”我立刻反应过来。

我们要找的快递点位于江城中心的明秀山公园附近，距离研究院只有几公里路程，估莫着不算太远，便与妻子商量着坐上了公交，再顺道仔细欣赏下车窗外的城市风光。

“没想到江城这一个现代化都市，居然藏着这一方自然山林，神仙福地。”当明秀山的景色映入眼帘，我与妻子不由得感叹道。

这座山似乎比这座城市更像一个奇迹，于平原之上拔地而起，向苍穹延伸高耸直入九霄，好似能以永恒的生长连通宇宙与星河。而周遭矗立着的诸多摩天大楼，本应是人类引以为傲的科技成就，却在相形之下沦为了浅薄粗劣的临时造物。

“怪不得老陈最后选择了定居此处，想必他已经在那高山上摘得星辰，见识过外星人了吧？” 眼前如此风景，难免让我生发出一些无由的幻想。

“走吧，得赶紧找到老陈，继续我们的寻宝之旅。”随着到站的播报声响起，妻子及时打断了我的白日梦。

“不过……我们有老陈的照片吗？”山下的快递点离公交车站并无太远，但面对着收寄快递的广告招牌，妻子还是捏起了下巴发起了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