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被时空抛弃的女人 长江俊和 (第一章 6)
案件考察
傍晚前乱步回去了。
虽然劝他一起吃个晚饭,但还是被他婉拒了。毕竟也是被卷入了这样一起惊悚的案件中,的确也没有能悠哉游哉地吃饭喝酒的心情啊。
乱步本来也不喜欢喝酒。和我不一样,我每天晚上不喝点都睡不着觉。后来生病了,医生跟我反复说别喝酒了,但我还是戒不掉这一口。每晚喝一杯,酩酊中思考侦探小说和诡计的点子,对我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候。
乱步和我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在战前可是出了名的“生人勿近”。无论是编辑还是旁人都一概不见,动不动就去流浪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时候的我和现在不一样,是相当喜欢社交的。作为《新青年》的编辑,出入银座都是常事,一喝就喝到天亮。后来生病就变了个样,几乎不与人交往的生活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乱步在战后也完全换了个人。突然外向起来,经常参加作家同行们的聚会。听说他虽然不喝酒,却经常在晚上和作家及编辑们逛街。还成立了侦探作家俱乐部,热衷于培养作家新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是作为侦探小说先驱者的自觉使然吗?还是因为不怎么写小说了,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活动致力于侦探小说的发展?不管怎么样,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体贴的人。我能像现在这样作为作家生活下来多亏了乱步,我对他的感激之情永生不忘。
即便如此,他还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有时候像兄长一样温柔,有时候又特别傲慢。时而充满着自信,时而会变得绝望而自暴自弃。总是板着个脸,也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在悲伤,还是在高兴。虽然我们相处了很长时间,但他对我来说仍然是个迷一样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坐在被炉里一个人喝着酒。下酒的是老婆做的盐烤竹荚鱼,还有点菠菜和芋煮。我一边喝,一边思考着贵和子的暗自。因为自己也是个侦探作家,希望能找出解开案件真相的线索。
可乱步给我的照片还是着实吓了我一跳。因为是他的请求,我也无法拒绝。但如果我拿着这个照片,说不定也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虽然我很想就在这拿出照片,作为推理的线索去分析,但还是不能当着老婆的面拿啊。
那张照片到底是谁拍的?是丈夫吗?亦或是别的什么人?那个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把照片送到乱步家的呢?
越来越不明白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急得在一直挠头。说起来,这种时候如果是金田一耕助的话会怎么做呢?首先应该从整理现在知道的案件概要开始吧。
我模仿着整理了一下。案件的状况总结如下:
·前天早上七点左右,巢鸭的一处废弃房屋中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
·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衣物。被斩首的头颅下落不明。
·发现者是一名住在附近的公司职员。伊藤三郎(39岁)。
·他上班的途中路过废弃的房屋,偶然发现了其中放置的尸体并报了警。
·之后,查明死者身份为K大学教授夫人。鬼冢贵和子(29岁)。
·贵和子于尸体被发现三日前就行踪不明,已被警方列为失踪人口搜索。
·贴身照顾贵和子的风间娟代女士目前也联系不上。
·司法解剖结果表明,死者是被杀害后才被砍去头颅。
·贵和子是在别处被斩首后再转移到废屋的。
·警察目前正在追查贵和子头颅的下落。
·特征是左脖颈处有两颗痣。
案件概要大概就是这些了。
然后根据丈夫鬼冢教授的证言,锁定了一位叫X的嫌疑人。关于的嫌疑人X的情报如下:
·X曾是鬼冢教授过去的患者。
·X曾经在五年前杀害了自己的双亲以及兄妹一家四口。
·精神鉴定的结果显示,X需要接受精神治疗。而这项工作就是由鬼冢教授担任的。
·其在三年前从医院逃走,现在没有查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
·最近,教授频繁收到X寄来的恐吓信。
·恐吓信的笔迹与X一致,也检测到了X的指纹。
·贵和子尸体被遗弃的地方正是X过去犯下杀人罪行的场所。
·警察目前把X当作第一嫌疑人追查中。
顺便也把乱步和鬼冢贵和子的关系记录一下:
·二人相识起源于一封贵和子寄来的信。
·她是侦探小说的忠实读者。对我和乱步的作品相当了解。
·乱步在几次收到来信后决定和贵和子见面。
·会面之后,乱步收到了贵和子的全裸照片。寄信人不明。
·那之后,乱步邀请我一起去再次赴贵和子的约。
·一个月后,贵和子被杀害了。
·鬼冢教授对于妻子沉迷侦探小说这件事相当不快。
·乱步收到了教授请求见面的邀约。
综上,已经整理清楚关于案件的全部线索了。这样梳理下来,果然还是X更像是犯人啊。
笔迹一致,也检测出了指纹。恐吓信无疑就是X写的。看恐吓信的内容,能了解到X相当憎恶教授。“只有阁下的死才会一雪切身之恨”,还有“阁下的生命仅剩最后一刻”这些话,能看出他想要完成自我复仇的方式就是夺走鬼冢教授的生命。
但是,之后他的心态似乎发生了转变。第三封信上写着“仅是杀人并不足够”、“在下将对阁下进行比死亡更凄惨百倍的制裁”的话。他宣告将用其他方式雪恨,变得反而不想要鬼冢教授的性命了。结果就是,鬼冢教授妻子的尸体,以一种惨无人道的样子呈现在众人面前。她的死,可以认为是针对鬼冢教授的“比死亡更凄惨百倍的制裁”。
遗体被遗弃的废屋,曾是五年前X犯下杀害全家罪行的场所。这也正是X被认定为杀害贵和子的犯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五年前X犯下的罪行,到底是什么样的?
乱步去了趟报社,在笔记本上抄录了保存的当年报道,在此引用。这是昭和二十四年十月八日和九日的新闻。
巢鸭一家四口残忍被杀
午夜中的惨案 救命惨叫令居民骚动
七日凌晨,丰岛区巢鸭的住宅区传来悲鸣。据闻声赶到的附近居民所言,发现了一家四口的死亡现场。死亡的是住在这里的小池正藏(55岁)和妻子峰子(51岁)、长子史郎(22岁)、长女美铃(19岁)。四人皆是从头部流血,被发现时已无气息。“房间中鲜血四溅,头被打碎的尸体叠在一起倒在一边。就像是地狱绘卷一般。”,目击了犯罪现场的居民如是说。警察得到多条“昨夜起现场周围有可疑男子”的目击证言,正在慎重推进搜查中。
巢鸭一家四口遇害案·嫌疑犯逮捕
犯人是被害者家庭的次子
丰岛区巢鸭小池正藏(55岁)先生等一家四口被杀案件,搜查本部在八日抓获位于墨田区荒井街的X(20岁)。X是死者小池正藏的次子,并不与死者们同居。之后根据调查,X已承认杀人事实,从X自宅发现了附着血痕、用于杀人的斧子。根据X的供述,七日凌晨闯入小池宅,杀害双亲以及兄妹。究竟为何X会犯下杀害家人的残忍罪行呢?仍有待查明。
报道中写了犯人的真实姓名,如前所述,本搞将其名字隐去。
为什么X会杀害了自己的家人呢?关于动机这一部分报道并未记载。那之后对X进行精神鉴定,诊断结果是精神失常,判定为无刑事责任能力。出于治疗的目的,将X送到了K大学的鬼冢教授处。因此,行凶动机推测多半就是精神原因引起的。关于这部分内容,鬼冢教授一定会更加了解。
接着,接受治疗的X如今却深恨着教授。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恐吓信上有这么一句,“阁下带给我的痛苦、羞耻,是在下终生难忘之极的屈辱”。“痛苦”说的可能是治疗过程中所受到的肉体上的苦痛吧。“羞耻”这部分,应该说的是折磨他精神的行为吧。名义上是治疗,实际上应该是对他进行了拷问、责打等非人道的体罚。当然,这也只是推测,并不确定真假。不管怎样,在接受治疗后,X萌生出想杀了教授一般的强烈恨意。
贵和子的尸体被遗弃在了五年前X杀害全家的地方。全家灭门案发生以后,那所房屋也再没有过其他人入住,现在已经荒废了。隔着庭院和小巷的墙板也几近腐朽,到处都有木板脱落。从外面可以清楚的看到遗弃尸体的古井附近。由此可见,犯人(亦或是遗弃尸体的某人)把贵和子的无头遗体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或许是为了杀鸡儆猴。如果杀害贵和子的是X,那么这自然就是他对鬼冢教授的复仇行为,也就是恐吓信中提到的“比死亡更凄惨百倍的制裁”。
从以上几点来看,警察认为X是嫌疑最大的人。
确实如此,整理到现在为止的情况,X是犯人这件事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作为一名侦探作家,坏习惯作祟使得我多少会有些觉得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指向X就是凶手的证据过于集中了呢?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总是会不自觉地认为会不会是有人将罪行推到X身上呢?
即使X真的对教授心怀恨意,但是杀害贵和子的人未必见得一定就是X。也许是真凶知道了恐吓信,利用了X的存在,将罪行嫁祸到他身上。另外,仅仅因为遗弃尸体的地方是五年前惨案的地点,就断定X是凶手,会不会有些草率了?也不能否认真凶为了让案件看起来是X所为,故意将尸体扔到荒屋的可能性吧。
此外,还有一点解释不清楚的是,贵和子被斩首这件事。X在五年前杀害了全家四个人,但却并没有将尸体斩首。如果这次杀害贵和子的也是X,那他为什么单单这回要斩首呢?毕竟这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他犯案所做下的行为或许无法用常理解释。但我还是很在意。
昭和七年在名古屋发生的那一起女性斩首案件中,男性犯人带着尸体的头逃走了。犯人是与被害的年轻女孩坠入爱河的男人。他杀害女孩,拿走被切掉的头颅等尸体的一部分,这种行为可以解释为太爱她了,情痴到极点才做出的行为。
但是,X将尸体斩首是什么目的呢?如果出于“与名古屋案件同样的目的”将贵和子斩首的话,那就说明二人之间可能存在恋爱关系。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交集呢?很遗憾,现在尚未得知有关这点的情报。
或许可以尝试建立一个假设。
X为了复仇,故意接近鬼冢教授的妻子。但是,不久之后他真的深深爱上了贵和子。复仇与爱情在他心中不断纠缠。于是,在扭曲的爱意中X杀害了贵和子,砍下她的头,带着头颅逃之夭夭。
这样想的话,就可以大致解释清楚了。
但是,既然X会“因为爱”砍下她的头,那又为何将她的胴体遗弃在自己曾经犯下命案的地方呢?如果说是对贵和子的爱情,与对教授的复仇之心交织在一起的话道也说得通,但总觉得有些难以释然。
还有,是谁将贵和子的裸体照片寄给乱步的呢?而且,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一位热爱侦探小说的美貌教授夫人。被仍在古井盖子上的全裸无头女尸。离奇消失的尸体头颅。寄来的贵和子的裸体写真。
酩酊之中,脑海里一直在反复回想至今为止的所见所闻。
我感觉真相仿佛海市蜃楼般遥远,无法窥见案件的全貌。
莫非,自己现在真的是在做梦,或是处于小说的虚构情节之中呢?贵和子这个女人会不会并不在现实之中,她的存在和离奇的死亡,都是在我的梦中发生的吗……
不……不可能。她的确存在过,这并不是梦,也不是虚构之事。那时我不是亲眼看见了这个叫鬼冢贵和子的女人吗?光泽照人的长发,芬芳的淑女香气,高挺的鼻梁,魅惑的眼神。那绝对不是梦,也不是幻想……
不行,我可能有点喝多了。被这个叫贵和子的女人困住的不是乱步,而是我吗?突然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命运的那一天
即便如此,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正如“尘世为梦,夜梦为实”。
我想稍微写一下我与乱步的相遇。
那应该是大正十四年的春天。那天我在神户的西田政治的房间里。西田是大地主的儿子,也是比我更资深的侦探小说爱好者。他去世的弟弟徳重和我是同级生,也是知己,经常在一起同好交流。在西田家二楼的和室里,摆着长桌和长椅,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他。
那个男人对着对面的西田说道,
“那么,西田先生也参加了马场孤蝶的演讲会了吗?”
“嗯……是的。那、那么你也?”
“当然去了。我备受感动。”
男人穿着讲究的衣服,是个气质不凡的美男子。我坐在西田旁边,倾听着两人的对话。对话中马场孤蝶,是一位精通欧美文学的英文学者。他有着对侦探小说很深的造诣,大正十一年因演讲到访神户。二人正在谈论那时的事。西田对他说道,
“对了……当时孤蝶老师不是说过有一本小说,写的是侦探先说凶手和犯罪经过,然后再进行推理的吗?”
“你是说弗里曼的《歌唱的白骨》吧。”
“是的。说起来,你写的《心理试验》是不是就在那次演讲时构思出来的?”
“的确如此。那此演讲我真的受益颇多。《心理试验》采取倒叙的方式,就是受的孤蝶老师影响。你观察的还真仔细。”
西田抱歉地挠着头说,
“不……不是我发现的。是横沟君。”
“哦,是你啊。”
说着,他像跃出水面的鱼一般,细长地眼睛转向我。我没有回答,面无表情地沉默着。男人佩服地说道,
“那么说来,我们三个结缘于那次的演讲呢。”
这就是我与乱步的初见。
当时,他刊载于《新青年》上的处女作《两钱铜币》收获了广泛的好评。接连发表的《D坂杀人事件》、《心理试验》等短篇也成为风靡一时的话题。在大阪守口住的乱步,一边精力充沛地写着侦探小说,一边在准备“侦探同好会”的企划。于是,住在神户的侦探小说爱好者西田就被选中,与乱步面对面交流。但是西田觉得和素未谋面的人单独见面很难为情,于是邀请了我。
(而且……江户川乱步,真是个奇怪的笔名啊。)
我看着对面的男人,心里暗自嘀咕道。据说是模仿著名侦探小说先驱爱德加·艾伦·坡的名字取的笔名,不知该说是大胆无畏呢,还是过于自信呢,感觉有些狂妄。而且,和他相比,我应该算是侦探作家的前辈吧。虽然年龄上他比我大八岁,但我是先于他当选《新青年》有奖征文的出道作家。
当时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对抗意识。那时候我看待别人的眼光很扭曲。因此我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感觉随时会说出咄咄逼人的话。
我的性格之所以如此孤僻,很大程度上源于家庭关系。
我出生在神户的东川崎,父母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夫妻。两人来自离冈山的仓敷很近的一个村子,各自都已经结婚生子。然后二人发生了不道德的关系,私奔逃到了神户。
父母的本家都是相当显赫的世家,世代关系不和,相互仇视。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两个对立家族的人会产生感情,但结果就是父亲抛弃了妻儿,母亲抛弃了丈夫和两个孩子。被父亲抛弃的前妻,后来好像在厕所里上吊死了。
小时候听说这件事的我,身为一个小孩子却被负罪感深深地困扰着。在自己出生前,父母让很多人遭受了不幸。我是在不被祝福的恋情中诞生的孩子。
然后我的母亲,在我五岁的时候脑溢血去世。后来父亲娶了续弦,生了三个孩子。本来就已经是兄弟四人的家庭,又加上续弦的孩子,再后来冈山的那位父亲前妻的孩子也住了过来。
挤在狭小的房子里,被继母和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包围地活着。每天都在互相试探、疑神疑鬼,内心得不到安宁。父亲靠不住,唯一能拯救我的是和我差三岁的亲哥哥五郎。他是个文学少年,热情地劝我读《金色夜叉》等小说。我之所以会如此为文学倾倒,正是因为有五郎的存在。但是,五郎却在十九岁的时候死于肺病。最爱的哥哥的死使我彻底封闭了内心。只有侦探小说才能拯救我的内心。
我在小学的时候对侦探小说萌生了兴趣。中学的时候辗转于旧书店,到处寻找外国杂志。神户这个地方,聚集了很多从外国船上转手的杂志。
五郎死后,我从药学专科学校毕业,回老家开始了药剂师的工作。另一头,我也写了短篇小说应征侦探小说专门杂志《新青年》的有奖征稿。那个短篇入选一等奖,获得了十日元的奖金。尝到甜头后,陆续写了两篇短篇投稿并获得了刊登的机会,但没多久我就停止了写作。那时候我对成为一名职业作家并没有什么兴趣,本来的打算是继承家业,一辈子做一个平凡的药剂师。
就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我遇见了乱步。
可那时的我正是内心最荒芜的阶段,被西田以怕见生人的理由叫了过来,我们三人的谈话几乎进行不下去。但谈到乱步的《二钱铜币》的话题时,向我询问意见,我这样回答道,
“一开始读《二钱铜币》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某位作家改了个“江户川乱步”的笔名发表的呢。”
乱步看着我说道,
“啊……某位作家是指?”
“宇野浩二。”
接着,他平静地表情瞬间一变。
坏了,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宇野浩二是一位以《藏之中》、《苦的世界》闻名的自传体小说作家。唠唠叨叨的话术和轻松洒脱的小幽默是他的风格,是一位与侦探小说没什么关系的作家。
乱步直直地看着我,开口道,
“谢谢。会被认成是宇野浩二我真的很开心。他是我最敬爱的作家之一。我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是模仿的宇野浩二的文风。”
乱步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被误认为是自己喜欢的作家让他特别高兴。我也很喜欢宇野浩二,经常会读他的书。接着我们聊起了宇野的话题,渐渐变得意气相投。
从那天起,我就对这个叫乱步的男人在意的不得了。最初的对抗心理早已烟消云散,完全被他的魅力迷住了。当然,我们两个人都写侦探小说,也热爱阅读侦探小说,不仅如此,乱步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那之后,如前文所述,由于他的努力我迈上了成为侦探小说作家的道路。
幼年丧母的我。斡旋于继母和异母兄弟之间疑神疑鬼的生活。就连我最敬爱的哥哥五郎也离我而去。唯一让我心安的,就是遇见了侦探小说。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飒爽的男人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那个有着清澈眼眸、被称为天才的男人。与他的交往抚平了我满目疮痍的内心。现在想来,也许是心里将五郎的样子投射到了他身上吧。
与鬼冢教授的谈话
透过司机的肩膀,看到了目的地。
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旁边的乱步抱着胳膊,表情像被虫子咬了一样难受。车子驶入了漂亮的石砌大门。
这是一座长满爬山虎的洋馆。司机把车停在玄关的门廊前,立刻下车打开了后座的门。下车顿时感受到一股解放的感觉。
我和乱步一下车,站在门口监视的警察就瞪向我这里。乱步正要说明情况,年轻的女佣就从里面走了出来,低头对我们说道“恭候多时了”。总之平安地进到了馆里。
这里是鬼冢教授的宅邸。今天早上,乱步接到了教授的电话,催促他尽快来一趟自己家。虽然拒绝的话也没什么问题,但总归想着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结果还是接受了教授的要求。乱步打电话给我告知此事,我便请求与他同行。因为我特别想和鬼冢教授聊一下。
在女佣的带领下穿过长长的走廊。地板被擦得锃亮,反射着天花板灯的光。鬼冢教授的馆是一幢英国式的精致洋馆,格调高雅。他家是在小石川一带有着土地的世家,据说这件宅邸也是在大正时期建造的。鬼冢的父母在战争期间相继去世了。
被带进了宽敞的卧室,女佣告知我们在这里稍等片刻。这间房间挂着一个巨大的吊灯。墙边的石砌壁炉里燃着柴火,烧得通红。我和乱步并排坐在皮沙发上,等待教授的到来。当然我们两个都没说出口,这个皮沙发并不是照片中全裸的贵和子躺着的那个。
短暂沉默了一会,啜了一口女佣端来的红茶。此时,
“抱歉久等了。”
走进来一位穿着针织毛衣的男人。正是鬼冢教授。戴着银边眼镜,蓄着优雅的小胡子。虽然身材苗条,但个子很高,有张不属于日本人的那种精悍的脸。年龄说是四十八岁,但看着会显得年轻一些。起身致礼后一同落座。
“夫人变成了这般模样,令人惋惜。”
乱步深深地低下了头。稍微迟钝了一下,我也赶紧跟乱步一样低下了头。
“冒昧请您前来实在抱歉。就连横沟老师也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哪里的话。倒是我不好,擅自就跟来了。”
接着,乱步说道,
“不过您这里还真是戒备森严。宅邸附近甚至都配备了警察啊。”
“是啊……毕竟X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啊。他说不定还会犯下第二起、第三起甚至更多的罪行,总归我是被他恨之入骨的人,所以我请求警察来家里保护我,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
“真是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妻子的遗体警察也没还给我,我还没办法为她举行葬礼。”
“这次的案件,鬼冢老师也在协助调查吗?”
“嗯,当然。搜查本部向我提出的请求也不好拒绝。”
作为犯罪心理学的研究专家,曾经也协助过警方进行案件调查。警方那边应该是完全信任鬼冢教授的吧。
“看着妻子遇害的资料,还得从那之中分析嫌疑人的犯罪心理。您一定很很痛苦吧。”
“没错。实话说,我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忙。而且关于X的事,我也是最了解的。”
鬼冢教授很有大学教授的风范,声音理智而沉稳。本来从乱步的话里感觉教授会是个很凶的人,但实际并非如此。
“我听说你们二人与我妻子认识,关于这一点,我想询问一下两位。”
“明白了。您了解的很清楚啊,是从夫人那里听说的吧。”
乱步顺着话问,接着鬼冢回答道,
“是的。见到二位的那天晚上,妻子特别的兴奋。她说没想道能和侦探小说界的两位如此鼎鼎大名的老师面对面对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今天的这次会面。她平时也不跟我谈论侦探小说的话题,但那天却特别跟我提了这件事。所以我想她一定特别高兴。”
乱步向鬼冢教授说明了与贵和子相遇的经过。就像前几天对我说的那样。当然,省略了有人寄过来一张贵和子的全裸照片。
听完乱步的说明后,鬼冢问道,
“妻子和老师们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侦探小说的话题。她读过我和横沟君相当多的小说。对我们来说,与夫人的交流非常愉快。”
“这样啊……江户川老师和横沟老师关系很好吧。”
“怎么说呢,我俩这算是孽缘吧。朋友们都传我们俩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呢。”
“哦……是吗?看着也不像啊。”
我接着回答道,
“嗯,我俩是老朋友了,经历过很多事。至少,我是很感谢他的。实话说,我最近正在写一篇关于我和乱步之间故事的稿子呢。这两天恰巧也发生了贵和子夫人这档遗憾的事嘛,关于这个案件我也略写了一二。”
乱步惊讶地说,
“你在写这种东西吗?”
“啊,只是心血来潮就写了。也没想好要不要发表呢。”
接着,鬼冢教授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样啊。非常感谢二位能够据实相告。实际上,今天邀请江户川老师和横沟老师来,是想跟二位交流一下我的想法。”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说道,
“实在抱歉对二位说这样的话……实际上我很讨厌侦探小说。”
终于宣战了。虽然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在眼镜后面的眼神却并不平静。
“我认为正因为有侦探小说,才会导致我妻子的死。”
“什么意思?”
乱步努力压抑着感情说道。
“因为我看到了我妻子那惨不忍睹的尸体。虽然我不太敢对你们二位说出口,但那惨状就好像是你们写的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死状。我平时就非常重视关于侦探小说的危险性的问题。正因为过于热衷于侦探小说,混淆现实与虚拟,才会引发如此多的猎奇杀人案件。”
教授的语气越来越激动。我和乱步默默地听着鬼冢教授的话。
“我本就不喜欢妻子沉迷侦探小说。要是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就应该更强硬地阻止她。真是令我遗憾终身。”
探了探身子,乱步问道,
“鬼冢先生您为什么会觉得夫人是死于侦探小说呢?”
“因为杀害妻子的X很喜欢看侦探小说。我曾经对他进行过治疗,因此这些事我也略知一二。五年前,他杀害自己家人的时候,也是热衷于阅读猎奇性的侦探小说,这也是他犯案的契机之一。《D坂杀人事件》、《阴兽》、《孤岛之鬼》、《本阵杀人事件》、《狱门岛》……他过去非常喜欢你们二位的作品。所以,如果没有侦探小说的存在,就不会有X这样的杀人狂魔,贵和子也不会被夺走性命。”
鬼冢沉着脸继续说道,
“我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的研究者,并且作为一名在猎奇案件中失去了重要家人的亲属,想要呼吁侦探小说的危害性。也是为了避免再度出现X这样的人。”
“就算如此,不也还没逮捕犯人呢吗?尚未搞清到底是不是X杀害的贵和子不是吗。”
我未经思考地反驳道。鬼冢用责备的语气说,
“那么,横沟老师不认为X就是犯人了?”
“不,这点我也说不准。我只是认为还有这种可能性而已……”
我陷入了沉默。这时,乱步开口道,
“您所谓的宣扬侦探小说的危害性,具体都有些什么呢?”
“总有一天我会写成论文的。但这还需要时间,所以现在我只打算在接受报纸杂志的采访时发表一下我的意见。”
“原来如此。那么您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呢……”
“没别的意思。虽然没有事先告知你们取得理解的必要,但我还是想和侦探小说界的第一人的两位老师好好说清楚。因为贵和子也曾和两位老师见过面。”
“原来如此……感谢您特意说这些。”
“我想将来发起运动,推动政府整顿法律,限制这种危险的小说。当然,战后的日本保护言论自由,我深知这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如果我现在不站出来的话,说不定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受害者。”
听了这话,我哑口无言。我想起了战前限制侦探小说的那个时候。对我来说,那真的是噩梦一般的日子。乱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那样的经历不想再来第二遍了。
这时,乱步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我也赞成。侦探小说什么的,要是能从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在说什么啊?就连教授了瞪大了双眼。
侦探小说的社会学
“哦……真是意外。江户川老师竟然也这么想吗?”
“嗯,是啊。我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侦探小说上。我想写出有意思的侦探小说。写出让读者惊讶、震撼的作品。我每天脑子里都只有侦探小说,直到现在。”
鬼冢静静地听着乱步的话。
“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想出好点子啊。写不出小说的时候,我会反复纠结,被强烈的自我厌恶所折磨。自己怎么这么没用。每天都觉得自己无能。现在也是如此。想写却写不出来。想写谁都没见过的诡计,想写从未有过的惊天动地的故事,想写令人发抖、让人睡不着觉的故事……我如此热爱侦探小说,拼了命地钻研侦探小说,为什么自己写不出来呢……既然如此,索性就让侦探小说消失好了。要是没了侦探小说,我就能从这种痛苦中解放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乱步拿起茶杯,润了润喉,又开始说,
“我倒还好,不过这位横沟君可就麻烦了。他也是个对侦探小说一根筋的男人,别的什么都不会。如果侦探小说被禁止了,他可就没有饭碗了,一家人只能流落街头了。对吧,横沟君。”
想都没想我就反驳道,
“才不是……我也不是没了侦探小说就赚不到钱的人。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比你要能干多了。除了侦探小说以外,我也写捕物贴、恋爱小说什么的……”
“确实是这样哈。这么说,我们就算离开侦探小说也没什么困扰。”
我叹了口气。然后我接着阐述道,
“可是侦探小说真的有这么坏吗?鬼冢老师,我认为侦探小说是这个社会所必需的东西。”
“社会所必需的东西?哦,有意思。我愿一听横沟老师的高见。”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侦探小说的读者,是最普通不过的人了。总的来说,社会地位高的人,或者有教养的高雅人士更会愿意读侦探小说。读侦探小说的怪人、疯子,甚至犯罪者只不过是少数。在这个意义上,日本风格的自述体文学和纯文学作品中,背离社会的阴暗读者会更多吧。
证据就是,被称为本格侦探小说的小说,其舞台大多是资本家的大豪宅或别墅之类的地方,登场人物也大多都是资产阶级。倒是没怎么听说过发生在贫穷破屋里的本格侦探小说。啊,感觉写起来也会挺有趣的,但读者肯定不喜欢。这意味着,喜欢侦探小说的人大多都是有学历的知识阶层。”
鬼冢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听着我说,于是乱步说道,
“这起因于侦探小说在十九世纪的英国的发展。侦探小说作为一种智慧性的文学在上流阶级中得到了发展。这与在同一时期诞生的体育运动的形成非常相似。体育和侦探小说,二者看似完全不同,但实际上有相当多的共同点。”
鬼冢那张深邃的脸变得更加阴沉,
“体育和侦探小说有共同点?什么意思?”
“体育是运动能力的较量,而侦探小说是智慧的较量,二者似乎完全不同,但共同点是二者都具有游戏性,竞技要素较强。众所周知,体育运动并不只是需要运动能力,运用智慧也是左右胜负的重要因素,这一点和侦探小说是一样的。另外,既然是游戏,就一定会有规则。和体育一样,侦探小说也被规则束缚着。侦探小说是一种被称为“规则书文学”的特殊文学形式。
而且体育和侦探小说都遵循着“公平正义”的精神,这一点也非常相似。一旦脱离规则,游戏就会无序、混乱,毫无乐趣。在规则的范围中,欺骗对手、与对手将计就计会增加游戏的乐趣,也更会让人兴奋。所谓规则,就是游戏“趣味性的保证”。这个层面上体育与侦探小说是一样的。还有,会有很多有着相同嗜好的同好朋友们聚集在一起,为此狂热的支持,这一点也是非常相似的。”
鬼冢开口道,
“原来如此。你们二位的意思是,侦探小说绝对不是不健康、不道德的东西,而是与体育运动十分相似的、遵循公平竞争精神的智力游戏,这一点我已经充分明白了。但这不代表我认同这个观点。虽说侦探小说是知识分子喜欢的智力游戏,但如这次的案件一般,它也是引发悲惨案件的契机,这一点是不会变的。而且,运动也就算了,我实在难以理解侦探小说会有这么多的人热衷其中。”
我回答起了这个问题,
“人们之所以会热衷于侦探小说,是因为它既是智力游戏,又是惩恶扬善的战斗。犯人被揭露、被断罪的过程中会产生一种宣泄。正义消灭邪恶的这种健全的观念才是侦探小说的本质。而且,我们会本能地有一种想知道“人为什么会犯罪”的疑问。
当然,绝大多数读者都是善良的市民,与犯罪、杀人无缘。但另一方面,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每天都会有杀人事件发生,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正因如此,才会有想要了解杀人之人心理的欲望。对鬼冢老师您说这种话难免有点班门弄斧,但近代社会与犯罪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读者之所以会对侦探小说中登场的杀人魔抱有强烈的兴趣,是因为杀人魔被视作与事故、灾害一样,希望从中获取到教训,以更好地保护自己与家人。此外,还有另一点人们热衷于侦探小说的原因。是更深刻、更接近人类本质的原因。”
“哦,是什么原因?”
“刚才鬼冢老师您说,正因为有侦探小说的存在,才会导致发生如此悲惨的案件。而我却认为恰恰相反。”
听了我的话,鬼冢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相反?”
“人是一种可怕的生物。有时人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做出非人性的残忍行为。侦探小说只不过是在描绘出现实社会中这些人的本质而已。
侦探小说是这个社会的写照。恐怖的杀人魔以及猎奇的故事,之所以会吸引这么多人,当然有惩恶扬善的宣泄的因素,与此同时,我想也是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和杀人魔一样的邪恶冲动。因此,当人们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可怕本能时,就会战战兢兢。虽然想要逃避,但无法与之抗争,才会被残忍的故事所魅惑。侦探小说具有在故事中以宣泄情感的形式升华,压抑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这种可怕本能的作用。
所以,我与鬼冢先生的想法完全想法。如果限制侦探小说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更过分的事。一旦侦探小说被禁止,压抑的本能就可能会爆发,发生更多的猎奇杀人。”
紧接着乱步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人类是崇尚爱,重视与同伴和谐相处的生物。但有时也会变得凶恶残忍。绝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关于X
与鬼冢教授的对话始终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他是在猎奇案件中失去妻子的家属,而我们是以写侦探小说为生的作家。两方的意见不可能得到统一。
乱步换了个话题,
“这是个不错的机会。能问一下吗?这个在逃的X是个什么样的人,方便跟我们透露一下吗?”
“为什么想问这件事呢?搜查的工作警方正在进行。外部人士想要假冒侦探的话会令人困扰的吧。”
“我们不也有了解一下的权利吗?您说对的,如果X成为残忍的杀人魔的原因在于侦探小说的话,那我们也有一定的责任。考虑到今后的作家生涯,我很想了解一下。”
乱步咬住这点不放,鬼冢陷入了沉默。思考了一阵后,开口道,
“我明白了。这样吧,我也没有什么想隐瞒的,既然好不容易邀请您二位来,如果您能理解我的话,告诉您也无妨。只不过,我接下来的话一定要保密。”
“明白,十分感谢。那么首先,X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青年了。你们可能会认为杀害一家四口的凶手,一定是个穷凶极恶的粗暴之人,但他完全不同。长着一张非常端正清秀的脸,周围的人从小就夸他是个美少年。甚至是有人说他是那种“罕见的美少年”的程度。”
“罕见的美少年吗……”
乱步对这句话有所反应。见他沉默不语,我代替他问道,
“为什么X会犯下这起令人发指的罪行呢?他可是杀死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兄弟姐妹啊。”
“嗯,没错。父亲小池正藏是附近小学的老师。家庭也很和睦,谁都想象不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随着次子X迈入高中后,就开始发生了异变。他本来就是个爱做梦的少年,伴随他的成长,他的妄想癖变得愈加严重。有时会重复些意义不明的话,让周围人感到困惑。例如,他说自己可以时间旅行,可以自由支配时空之类的话。家属们也因此而为难。”
“命案发生时,他并没有跟家人同居对吧。”
“是的。父亲正藏另外租了一间房子,把他从家里赶出去了。起因是他和小他一岁的妹妹美铃之间的关系。小时候他俩的关系就很好,但后来出现了超越兄妹的关系,有他和妹妹乱伦的传闻。”
“乱伦啊。那实际情况呢?”
“我想应该并没有这种关系。他的性格是非常在意家人的类型,因此把妹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也正因如此,才引来外人的胡乱猜测,传出通奸这种的谣言。但是父亲正藏又特别在意面子,才会让X高中一毕业就搬了出去。
特别在意美铃的他,之后也经常出现在她的身边。父亲一有所注意,他就躲起来找机会再见面。因此,某天他被哥哥史郎狠狠地斥责了一通。那是可以被理解为谩骂的激烈言辞。
原本,X非常仰慕哥哥史郎。所以在被哥哥谩骂之后,他的精神状态也被逼到了绝境。再之后,美铃也开始躲着他,再也不和他见面了。”
鬼冢继续说道,
“X深受创伤,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被家人抛弃,被敬爱的兄长谩骂,被最爱的小妹背叛。被家人排斥后,他已经到了把家中亲人看作与旁人无异的程度。随着逐渐无法分清妄想与现实的界限,他的精神终于崩溃了。然后X的内心中突然就出现了凶暴的他人格。”
“他人格?您是说双重人格?”
乱步开口问道。鬼冢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平时他是个稳重、深思熟虑,连虫子都不舍得杀死的温柔青年。他的心像清澈的河水一般纯洁。但是,一旦他的内心失去了控制,那个残酷邪恶的人格就会支配肉体。然后,他就闯入了自己曾经生活的家,将家人全都杀害了。”
“这么说,犯罪是存在于X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引起的?”
“没错。犯罪后他恢复到原来的人格时,并不记得自己犯下过如此残忍的案件。他的心如玻璃般脆弱,一碰就碎。所以我们也慎重地尝试进入他的内心,试图去除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邪恶以治疗他。对了,他常说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有如梦一般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梦一般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由得反复回味这句话。总感觉在哪听过。我陷入了沉思。
乱步问他,
“那X为什么会对您如此憎恨呢?治疗中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也不知道。我和X的关系很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一直真心实意地对他采取治疗工作。我的任务并不是给他定罪,如果X犯下如此残忍罪行的原因是心理疾病的话,我一定要尽快治愈他,努力让他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但结果,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鬼冢一脸严肃地继续道,
“所以,他没有理由怨恨我。如果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因为我试图在治疗中抹除他的邪恶人格吧。他平时性格沉稳温和,实在想象不到他会是杀害全家的人。在X的记忆中,完全没有杀害家人的印象。每当我想唤醒他的邪恶人格时,他就会痛苦挣扎。自己内心深处两个人格相互抗争常常使他难以忍受。可能最后邪恶的存在夺取了X本来善良的人格,支配了他的肉体吧。”
乱步说道,
“也就是说,对你怀有报复之心的并不是X本来的人格,而是那个杀害一家四口的邪恶人格对吧。那个人格对你试图抹除它的存在的行为感到愤怒、憎恨……”
“这我就不知道。因为在治疗过程中他从医院消失了。但是,如果要找他恨我的理由,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出其他的了。不管怎样,问题在于,他身上形成了一个可以毫不在乎的杀人的反社会人格。究其原因,不可否认就是描写猎奇犯罪的侦探小说。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为了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必须向社会宣传侦探小说的危害性。”
鬼冢话罢,乱步也陷入了思考之中。房间内被寂静所包围。只听得见壁炉里柴火噼里啪啦炸开的声音。
我开口了,
“那么,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夫人是否与X相识呢?”
“不,我想应该没有吧。我与贵和子相识、结婚是在他从医院逃走之后了。应该不会认识的吧。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您何出此言呢?”
“是您刚才说过的一句话。X常说,“世界上有如梦一般不可思议的事情”。实际上,我们在与您夫人见面的时候,夫人问过我们一个类似的问题,“这个世界上存在无法用条理解释的,如梦一般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所以我有些在意。”
“是吗?贵和子怎么会……”
鬼冢思考了一下,
“就像刚才所言,我不认为他们二人认识。妻子是被突然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杀死的。只是为了报复我,X把我的妻子作为牺牲品杀害了,然后变成了那样残忍的样子……我的妻子如此的可怜。”
“无头尸体”考
看到了毘沙门天的红色鸟居。
(注:毘び沙しゃ門もん天てん,佛教中的神)
因为已经过了中午,来往的人并不多。和乱步走在神乐坂的大街上。
与鬼冢教授的会面终于告一段落。出宅邸后,本来坐着出租车回去,乱步突然叫司机停车。车子正好驶到神乐坂附近。下了车,想稍微走几步。
石板路上,战前就在的割烹和鳗鱼店等古色古香的店铺鳞次栉比。好久没和乱步像这样散步在神乐坂的接上了。我想起了当《新青年》编辑那阵的事情。那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年。战争使东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这条小街却没怎么变。
但是,气氛上我们俩谁也不愿意谈过去的事。从教授家离开后,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一直抱着胳膊,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走了一会,他小声说道,
“不过,真的不妙啊。”
他一脸奇怪的表情接着说道,
“鬼冢教授是精神医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既然他将侦探小说视为有害的文书,那么政府也很有可能会采取行动。这样下去,侦探小说可能真的写不出来了。”
“怎么可能。战争不都结束了。现在日本可有言论自由啊。”
“就算你说怎么可能不也发生了。战争前,谁也没料到会发生那种事啊。”
乱步说的没错。那个时候,我也说过“怎么可能写不了侦探小说”。做梦也想不到。
昭和十二年。由于中日战争的爆发,加强了对言论和出版物的管制。检阅被强化,被认为不符合当局意愿的出版物会受到删除、修改、甚至禁止贩售的处分。侦探小说也作为扰乱公序良俗的文学,被严格管制。
昭和十四年,乱步的《芋虫》(发表时标题为《噩梦》)被责令全篇删除。受此影响,出版社进行了自主规制,因此乱步的著作几近绝版。曾经畅销一时的乱步的作品,一下子就从书店中消失了。
(注:自主规制是厂商以及服务提供者等由于担心所生产商品会造成社会广泛性的不良影响的情况的发生而实行的自发性质的限制。)
我的小说《鬼火》也遭到了审查。在杂志上刊登的时候,被指出作品中一些唯美描写的部分并不过审。于是相关的章节段落全被删掉,被剪得惨不忍睹地发售了。《鬼火》是我在上诹疗养期间,注入心血写成的小说。看到最后刊登的成品,我非常不甘心。侦探小说被禁止的期间,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写一些捕物贴或者恋爱小说来糊口。战争结束后,才终于又可以写侦探小说了。我不想那时期的事再发生第二遍。
(原文是耽美的描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意思www)
走着走着,我跟乱步说道,
“但现在还并不能确定X就是凶手。只要查明案件的真相,不就可以洗刷安在侦探小说上的罪名了吗?”
“那么,如果X不是凶手的话,你认为是谁杀害了贵和子?”
“不知道。不过侦探小说里不常有“无头尸体”的诡计吗?如果运用无头尸诡计的话,X就不是凶手了。”
我一边走,一边对乱步说出自己的推理。
侦探小说中有种被归类为“无头尸体”诡计的作品。与“密室”诡计、“一人两役”诡计一样,作为侦探小说的题材,“无头尸体”诡计被运用到许多作品之中。
但是,比较这三个题材,就会发现其中有很大的差异。“密室”与“无头尸体”,是故事一开始就交给读者解开的谜题。小说中一旦发生案件,读者就会立刻明白这是“密室”或者“无头尸体”诡计,为了解开谜团而继续阅读。但是“一人两役”不同。这种诡计一旦一开始就暴露了,那么设计诡计的作者就失败了。“一人两役”是一种应该一直隐藏到最后的题材。
说回“密室”和“无头尸体”,虽然都是一开始就呈现给读者的谜题,但解法却大不相同。“密室”诡计的侦探小说虽然有很多,但具体诡计内容的设计却是千差万别。每个作者都有自己独特的密室诡计方案,想尽各种办法让读者大吃一惊。
但是,“无头尸体”却不是这样。故事中,如果出现被斩首的尸体,亦或是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十有八九会被认为是“被害者和加害者调换了身份”。本来被认作是被害者的登场人物实际上是犯人,而被怀疑是犯人的人物却是受害者。犯人会让周围的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要伪装不被识破,就永远不会被捕。
当然,并非所有以“无头尸体”为题材的小说都是这样的。但据我所知的小说中,几乎所有这样的小说都会有这样一个故事发展脉络。因此,这个题材有个缺点,就是会被眼尖的读者一眼识破诡计。对于作者来说,这是一个相当不讨好的题材。但是不知为何,很多侦探作家都专注于“无头尸体”,被这个题材的诱惑所驱使。我也不例外,挑战了几部以“无头尸体”为题材的小说。因为虽然是很容易被看破诡计的题材,但故事本身如果能让读者大吃一惊的话,效果倒也不错。
“那么,你认为这起案件中,被害者和犯人互换了身份吗?不过怎么说,这都很奇怪吧。这起案件被指控为凶手的是一名叫X的男子,而被杀的是贵和子。按照侦探小说里的无头尸诡计,被杀害的是X,那犯人就是贵和子。但被斩首的尸体分明是女性,不可能是X。”
乱步冲着我反驳道,我也回了他,
“这个我自然明白。我关注的点在于在贵和子身边照顾的那个保姆——风间娟代。她也不知去向了。如果被杀、被砍掉头的是风间娟代会怎样呢?娟代是女性,身材和贵和子也相似。犯人就是贵和子,为了让周围的人认为被杀害的是自己,在杀害娟代后切下了她的头。然后,为了嫁祸罪名给X,故意把尸体放在了五年前凶案的现场。这么想的话,很多逻辑都通了。贵和子是侦探小说的忠实读者,可以将“无头尸体”的诡计运用到现实中发生的案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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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这个推理是错误的。
和真手里拿着原稿,在心里嘀咕道。
不得不说,即便如横沟正史这样一个推理界的巨人,也没有做出一针见血的推理。
正史在原稿中推理的是,被杀害的是风间娟代,而犯人是贵和子。但这是不正确的。因为自己可以断言,被杀害的就是“鬼冢贵和子”。
现在藏在包里的头就是证明。
因为她的脸,就是鬼冢贵和子。
夹在原稿中间的照片上的贵和子的脸,和包中人头的脸完全一致。
所以,被杀害的就是贵和子,她不可能是犯人。
鬼冢贵和子并不是加害者,而是被害者。此时此刻,自己手边拿的包里的那颗,失去血色、惨败无比的头颅证明了这个事实。
贵和子被杀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问题在于,为什么在很久以前被杀害的女性,她的头颅会出现在自己手边呢?
果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原稿之中吧。
和真姑且继续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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