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淋雨
一、二、三、四、五,在喝到即将混淆自我并一边用发夹尖把手掌刺出坑坑洼洼的凹痕后,我给五个人发了信息。设想的情况是,如果我在这一个小时、这一天内死去,我的求救信号会不会有人收到。出于一种隐秘的、对自我命运的探索,权当赌一把。因此,我告诉自己,我不能直接了当地说什么,甚至不能表露太多情绪,直到有人发现。直到有人发现我这异常的、半年一年里难得主动的联系所说的话,可以引起关心。
这五个人分别是初中、初中、初中、大学、大学认识的朋友。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我在即将崩溃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是有朋友想要求救的。这一点令我自己也赶到惊讶。原本我以为没有,我告诉自己没有。这个打赌不公平的一点还在于,即使我有些醉了,甚至一边流眼泪一边打字,我都不想给每个人发的都是同样的文字。我不希望是同样的求救,我希望自己是唯一的,因此我也不会群发。
翻了一下手机,发现我分别发的是“你回来了吗”“你下班了吗”“那你觉得你的精神寄托是啥”“我又来了”“一个猫的表情”。然后喝一口酒,等待屏幕亮起。
晚上十一点,陆续有人回了。有两人没有看出我说话的异样,或者太忙太累了在外,于是只是讲了几句近况。当然,我也掩饰得很好。如果没有人发现,我一定不会提前暴露。我撑着酒劲,像一个清醒的人那样继续回复,直到不想回。有两个人开始跟我聊到深一点的、关于痛苦的问题,但对于她们熟悉的我来说,这样也是我的常态,于是权当讨论,直到我也失望地不想回。最后一个人我知道她很累,第二句话后我就说,需要讲清楚需要打电话,但怕你太累了。然后我们开始打电话。
说实话,虽然我当时自以为很清醒,我也记得我没哭,但唯一留到现在的话是她说,你要记得,如果你死了我是很难过的。在跟她打电话的过程里,我也在用发夹尖刺手掌。会痛,没有血。快到十二点半一点,我担心她第二天要上班,虽然我也要上班,我说那好吧,那就这样吧。
我变得越来越平静。如果以前感到绝望时,到极端时会有一些蚂蚁爬的咬牙切齿的排斥感,必须要大哭来撕裂自己。但在我真的以为我可能要在这天死去,我假想我在马路边躺下,却发现没有任何我的朋友路过,我记得的五位朋友也不曾有心力发现我的绝望时,我就更归于死亡的平静。当然,我并没有死,我也清楚得不得了,我不过是希望以此来引起我重视的人的注意,希望她们可以看到我。但如果我那天晚上真的在求救了,也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异样,那就是我的命运。
甚至在那天之后,其中的四个人仍然没有想到我,没有联系。也就是说,如果我那天晚上真的死了,完全不会有人来关心。她们可能会在收到我的讣告时才知道,也许有人会翻到我们最后讲的几句话,意识到原来我在难过。甚至,即使我把这个决定推迟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直到现在,她们都没有再找我。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又在继续喝酒,终于给我妈打了电话。我把这两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当然没有每个细节,也有隐藏了一部分,但大致的事实都告诉了她。为什么突然开始跟我妈沟通呢?我对她说,因为“我走投无路了”。然而在五一前,我拒绝了她说要来找我的提议。我说你不记得去年五一吗?我们是怎么冷战不开心的?我无法承受和你之间的这么深的不开心,压力很大。
我坦白了我这两年来几乎每天都在喝酒。她马上问我是不是上瘾了,我解释道我现在不像以前,不会自己把自己喝吐了,第二天也还是会去上班。她说她不想喝酒,因为喝酒真的会想起痛苦的感觉。
“你喝酒之后想到的是什么?”出乎意料的,她竟然有点回避,没有直接回答。我立刻感到了一丝不受信任或者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但我还是继续追问。尽管我知道我妈是一个内向但又由于自尊心过剩而刻意表现外向的人,甚至经常忽略不去想她哭的时候。她说,就是会想起你爸脾气不好的时候,还有想到你漂泊不定什么都没有也没人依靠……
她说实在不行,你还是要去看心理医生。我说我当然也知道,但又好像都还能控制得了自己。毕竟现在谁没有一些痛苦的心理问题。如果是严重的抑郁,人无法起床、无法洗澡、无法打扫卫生,只能一动不动。这成为了我评判自己的标准。我说,无论我怎么喝酒怎么哭,我还是会第二天很准时地上班,我也会想要洗澡洗头,每周也会打扫卫生。
我妈也表示同意。但她还是表示担心,说想要来陪我一段时间。我们又说起去年五一,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说当时其实我正处于对人很不相信的、硬扛的阶段。虽然我也每天很正常地去上班,我也以为我可以很好地面对你,像面对上班一样,不让任何人看出我的不同。但我还是像初中高中回到家一样,忍不住低头,什么都不想说,容易没有耐心。太难控制了。最后我悲伤地想,我竟然连和跟我妈都无法相处了,我可能无法跟人有亲密的相处关系了。
我说最近有点忙,除了正职工作我还在做兼职,因为太无聊了。甚至要为了兼职请假正职的时间去出差,我还在想要用什么理由。我妈几乎是立刻说,那你就说我生病了要陪我去看病。她的反应和回答让我很惊讶,好像她比我想象中更支持我。我也比我想象中更依赖她,其实我很希望她可以赶紧来陪我一段时间,我很怕我撑不住了。
我还说了我最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想要找一个人来依赖,而不是依赖自己或是父母。因为小时候很孤独,不是怪你们不在哈,但事实就是这样。所以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情,我甚至会希望没有见过面就去世的外婆可以保佑我。于是渐渐地,潜意识里就形成了把你们排出的独立体系。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第一时间想要求助或者跟你们说,我只能找别人。
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钻牛角尖呢?一般人谁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这样表现,甚至要找原因想到小时候去?我说因为我不想清楚,我就无法回答朋友说我,为什么总是想要依赖一个人,而不是自己过得够好或者把父母作为精神寄托的问题。她说你确实就是从小很独立的人,所以什么事情都不会跟我们讲。但如果真的受不了,还是要讲出来,不要憋着。
我甚至还问我妈,你为什么要活下去,你又不是伟人。她具体说的我其实有些模糊了,但她提到了,不需要什么意义,也不需要想那么多,普通就很珍贵,就很幸福。“我在临床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救了很多病人,但我也不是最特别的能留在历史留在大家记忆里的人,但你能说我做的这些就没有意义吗?”我突然想起高三时,受到学医的父母影响,我想能医治别人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然而在准备报医科大学的时候,我妈说太累了坚决不让我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感兴趣,我只是不知道做什么、感兴趣什么,找了一个理由。
最近由于听歌的原因,我总是想起高中的事情和一些感受,包括一些似乎快忘了但不该忘记的事情。真的很神奇也很可笑,在当时如此影响我高考和情绪的一件事,我现在竟然很少能想起。难道是时间已经离开得足够远吗?这样会感觉当时自己的消耗只是一种笑话,一种无谓的条件反射而已,而真实的情绪本身似乎毫无意义。再次毫无意义。
这个月应该是我联系我妈最多的一个月,一个月里打了三次电话。我甚至很希望她可以快点来找我,但我也隐隐害怕再次陷入冷战的无法相处的局面。此外,我在不断地找事做,希望可以抹掉一些无聊。无聊带来的空虚像一个人站在被监视器盯着的白盒子里,无处躲藏。当兼职没有很紧急的时候,我就为无所事事感到痛苦。
然而几乎是第二天或第三天,立马在博客聊亲密关系里听到一句话说,“无聊其实是对死亡的恐惧”,无聊是一种死亡的视野。我就又被自己的可笑逗笑了。胆小、无所顾忌地乞求别人的关注和爱,不过还是怕死,时时刻刻都在为逃避死亡的无聊而努力。
虽然这次打赌我输了,但这种真实的绝望,就好像一杆子打死了所有之前的毛茸茸的、痒痒的希望。你原本以为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是有隐喻的,是会生长发芽的,是无论你在哪里命运都会眷顾的。我不敢说我对人完全不抱有希望了,但至少更冷静了一些,更知道不要打扰别人。自己伤害自己就好,自己怕死就好,自己不要影响到别人就好。别人也有别人的难处。
只是命运经过你我,经过了你,也经过了我。只是连绵不断的阴雨,无非是忘了带伞就淋雨。继续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