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直面死亡
父亲走了。
凌晨时分,我在家中独坐。依稀听到沙发上他那轻微的鼻鼾声。
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沙发空空如也。
往昔的数个日夜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在沙发上睡去,我在一旁的案头写作,写那部很艰难很艰难的《丝路石窟》。他会醒来提醒我,“不要熬夜,再年轻也禁不住这么熬”。可如今,空空的沙发上再也不能传来他那殷切的叮嘱。
宁静的空气中,只余下他那微弱的呼吸声,痛彻心扉。
父亲是罹患结直肠癌并多发转移肝脏而走的。从发现,确诊到离开,仅仅不过一年的时间。不能手术的癌症,固然我知道回天乏术,但总是做着奇迹发生的梦,希望父亲能多撑一些日子,哪怕一年。多一分陪伴,让我能多尽一份孝。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病痛最后还是夺走了他的生命。
父亲在72岁生日后不久的5月25日凌晨6点25分,缓缓的停止了呼吸,永远的撒手离开了兄妹三人和母亲。
这一天是阴历的4月18日。母亲说,三十年前的四月十八,我的生父在肝癌的折磨下,十天就离我们母子三人而去。难道是命中注定,没有一个男人可以陪伴母亲走到最后?
我愿意相信这是注定的。
第八次化疗之后,父亲明确和我说不想继续治疗了。3月3日出院之后,拔掉了置管,我们回到家长。按照最后一次ct结果显示,父亲的直肠肿瘤明显缩小,肝的多发病灶也明显缩小,提示这八次化疗是有显著成效的。我也天真的以为可以多撑一些日子,哪怕到秋天。
接下来就是最为幸福的一个半月,从3月3日出院到4月20日我去川北前,父亲能吃能喝,开心的遛弯,给母亲做饭。前后我陪他两次回到故乡,看了故乡的河和社戏。直到4月底,他开始表示没有吃饭的胃口,进而不愿意进食。
父亲说,他可能该走了。怎么劝也不能让他重返医院,只因为他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治好,延续治疗只能让他活受罪,不如早点结束。
5月1日前,他接了侄子最后一次放学,就说走路上台阶已经很累。之后他到5月25日短短的25天就再没好好进食。这中间只有六个核桃成为他最重要的营养来源,到后期几乎就是喝下去马上吐。父亲的最后一餐是胡辣汤,这个他最爱喝的胡辣汤也是喝了吐。早上的鸡蛋茶也是喝了吐。体重也不断下降,身体也变得虚弱不堪。
这25天也是生命最后的时刻。我目睹了父亲从还能走路,清晰的说话,大声的呵斥侄子看平板到最后虚弱的要求母亲关上电视,不想听见吵杂声,以至最后疼痛难耐。我搜集了很多癌症终末期的症状,父亲一一符合:长达25天的不进食,让他骨瘦如柴,也让我痛心不已。
可是父亲是身体底子还是很好的。直到最后三天,他还能坐起来,靠着沙发喘气。直到最后一天,他的呼吸还是十分的平稳:因为他说过,要等我陪着走玩最后一刻。
我赶回来了。陪在父亲的病榻前,给他贴上了芬太尼。这是最后不得已的选择,只为减少父亲的痛苦。然而即便如此,24号夜晚,整宿的父亲喊我,身上痒,我用酒给他全身擦洗。想喝水,用针管不断的滴入口腔。喝六个核桃,我问他甜不甜,他还能点头。甚至还买了胡辣汤,可是他却没有喝下去一口。
这一夜,他大口大口的吐了黑水,黑的吓人。
我以为他昏迷了,和母亲商量去医院。但是他听见了,脑子十分清醒,大手挥舞着,蹦出两个字:不去。我去接侄子放学。母亲脑梗的手不甚灵光的给他喂水,碰着他的嘴唇,他还能很大力气的把针管打掉在地。
一切的一切显示:父亲的生命的顽强的。
也可能是生命的最后回光返照。24号晚上,我给他贴上最后一贴芬太尼。并和医生预约次日再去医院取。芬太尼起效后,父亲呼吸平缓的睡了,很安静。我给他测了血压,很低。
这一夜,他很平静。沙发的空气中,弥漫着他的呼吸声,起伏平稳,清晰可辨。
直到25日早上,父亲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了。我急切的问父亲,要不要喊哥哥妹妹和母亲——他点了点头。我们围在父亲的身边,看着他呼吸一点点虚弱。我问父亲要不要喝水,他点了一下头。针管滴水,他吞咽了。我又回要不要喝六个核桃,他又点了头,针管滴了六个核桃,父亲也吞咽了。
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吞咽了两小口的水和六个核桃。呼吸变得急促了。我说:爸,你放心走把,家里人我会照顾好的。你就放心把……
哭声中,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安详离开。我遵照父亲生前的愿望,不敢让一滴泪水滴在他的皮肤上。因为他不愿意看到我们悲伤,也不想因为思念我们而无法轮回。
这一刻是25日的凌晨6点25分。
父亲的生命走到尽头。我和他三十年的机遇也走到了尽头。
年少丧生父,中年丧继父,三十年大梦一场,都弃我而去。
我噙着泪水,反复擦洗父亲的身体,给他换上新衣服。父亲僵硬了,我不断给他按摩,希望能不那么僵硬。我用自己的剃须刀,给父亲刮了最后一次胡子。我答谢亲朋好友的吊唁,抱着母亲大声痛哭。
十楼。我背着父亲僵硬的身体下了楼,送上灵车。
殡仪馆。我拉开袋子,陪父亲拍了人生最后一张照片,一张工作人员化火前需要议题和身份证的合影。
空旷的野外。火光中烧铺。我给父亲送去他在另一个世界中需要的被褥衣服。
……
这一切和三十年前无异:
父亲背着我,从楼下爬到四楼的家中。
父亲带着我,拍下小学第一张证件照。
父亲陪着我,儿时的烟花光彩夺目。
而此刻,我已没了爸爸。
深夜的家中,我写下这段文字。起夜的哥哥说,这家变得太安静了。书架摆上了父母的合照,妹妹刚刚洗出来的。翻身的母亲,喃喃自语,没人给扣药递到嘴边了。小侄子哽咽着呼唤爷爷,没人给他半夜盖上毯子了。
而我,懵懂之时送走生父,成熟之际送别继父。命运捉弄,直面死亡,让人不得有片刻的喘息。
深夜的家中,我写下这段文字。耳边依旧传来呼吸声,我望了望沙发,泪眼婆娑中,仿佛看见父亲熟睡的身影。
空气中弥散的仍旧是他的气息,只要不忘记,就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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