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鲜花的小院
今天和婆婆回老家种菜,一进院,就见阶下开满了月季花。黄的,粉的,红的,白的,鲜艳夺目。奔过去拍照,镜头下的颜色却平淡无奇。我的手机是一面“魔镜”,把花变丑了。索性扔掉手机,蹲在花前一朵一朵地看起来。花儿果然重新变得明亮,像一张脸破涕为笑。 偷看一眼婆婆,她正在摆弄她的西红柿,拿着个小瓶给那一簇簇的小黄花授粉。 婆婆喜欢西红柿、黄瓜、花生、玉米——能够自足或者卖钱的农作物,还有核桃柿子等果树。她不喜欢花花草草,更不喜欢带刺的,比如月季。 我们的菜地大约长6米宽5米的样子(规划时量过),四周砌砖,中间分割成大大小小的长方形和正方形。没有三角形和圆,依着多年种地的习惯,我婆婆觉得那不符合规范,她一辈子理解不了园艺师。她年轻时曾经是“铁姑娘”,在田野里叱咤风云,如今老了,王国缩小到只剩这30平方米的院子,跟玩过家家差不多。但她就算佝偻着腰在里面一站,也仍是这片地的女王。她俯瞰着她刚刚发芽的韭菜、小葱,开花的西红柿、死而复生的无花果,还有那不听话的月季,眼神中充满了温柔慈悲。 月季是她儿子我老公违抗母命强栽的。我喜欢花草,但月季花不是为我栽的。他也喜欢花,但从记事起,他家院子里只能种菜,从来不许种花,偷偷种下的结果就是被公然拔掉。所以月季花应该是四十多年前那个小男孩儿为他自己、为确立他男人的地位而栽的。父亲去世后,在世俗意义上他成为了这个家的顶梁柱,然而在母亲面前,内心的那个小男孩停留在过去某个时刻,并没有长大。正因为他没有长大,月季栽下去他就不管了,倒是婆婆常去给他的花浇水除草,像在弥补当年的亏欠似的。结果就是她老是被花刺扎到。月季花刺有微毒,被扎了很疼。一疼她就生气了,一生气女王也变成了小孩,开始骂骂咧咧:这么好的土地种这扎人玩意儿!不定什么时候给他锄了………说锄也不锄,又贴着月季花的南边栽下了茄子。去年她就是这么干的,她给茄子施了很多肥——隔壁养羊的嫂子给的羊粪,这东西劲儿大,后期茄子长得比她都高了,差点把月季成功“吃掉”。然而在北方茄子不能越冬,月季却能,冬去春来,月季终于又占了先手,在羊粪的滋养下猛蹿,开出繁多硕大的花朵来。 我在和婆婆多年的共处中了解了她。她是在母亲的无限宠爱中长大的遗腹子。她父亲是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英烈。在成长的年代,烈士子女的身份给了她强烈的荣誉感,而安全感却必须来自粮食和蔬菜。她热爱红色历史题材的电视剧(我觉得她常常在剧中人身上寻找父亲的影子),坐下一看就是半天;她和她父母一样热爱种植,常常念叨母亲的口头禅“地就是块宝,种什么长什么”;她婚前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大会小会天天开,开完会回家照样要弄粮食推碾子做饭;历史上“三年困难”时期,她在院子里种满“千千谷”而让全家人免于饥饿… “娘,你快过来看看,这朵花真好看,有两个颜色!”我有意逗逗她。这棵粉红月季花瓣上有些白色的斑点,像贪吃雪糕的小女孩把奶油滴在了裙子上。她望了我一眼,慈悲消失了:“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吃当喝,还长了那么多刺儿,你看我这西红柿,都比乒乓球大了,麦收前你们就能吃上,城里买的那些西红柿啊……” “到时候你把西红柿卖给我们,五块钱一斤,行吗?”这时候我愿意陪她过家家。“行,那我多种点儿。”“你可不许打农药。”“打什么农药啊,我都是用白酒掺上白醋,用小喷壶喷,专治腻虫。”她认真起来了。“从哪儿学来的秘方呀?”“抖音。”“你可真好学呀……” 公公去世后,怕她独自悲伤,我儿子和她儿子商量着买了个平板电脑,教会了她打微信电话和刷视频。虽然只是最基本的功能,但无异于给八十多年的人生打开了一个新窗口,她看见不一样的世界,便立刻被迷住了。所以相对于她儿子,她更爱我儿子她孙子,他从不觊觎她的土地,他不嫉妒那些菜,也不喜欢花,他的世界在网上。 真正喜欢花的是我。 记得小时候有一个夏夜,我跟着母亲去街坊家串门,发现她们家有一片花园,水一样的月光洒在花园里,洒在那些红的黄的紫的白的花上,那花没什么香味,却鲜艳又黯淡,亲近又神秘,仿佛一个童话般的梦。我留连其中,直到听见母亲连声喊我回家,方才醒来。 其实今天想来,那个小花园也不过是一畦普通的对叶菊。但是小时候我家院子很小,什么也没有种过。我也从未见过那么一大片美丽的鲜花。那晚的对叶菊打动了我,和今天的月季一样。美能打动你一次,就能打动无数次。世界是物质的,但物质靠精神链接。 种花的家庭有一对淘气兄妹,学习并不好。还有他们苍白的略微佝偻的母亲,右眼安了一只义眼的父亲,我平常只看见过他们扛着锄头下地,甚是不起眼。可自从见过他们的花园以后,我就开始羡慕他们家了。在那个贫困的年代,能够在院子里种花的家庭,一定是精神富足的。 婆婆给西红柿授完粉,又去给丝瓜搭架。丝瓜也开始开花了。金黄灿烂的一朵。“你看这个丝瓜花好看吧?”“好看。”“等过一阵子,丝瓜爬满了架,每天都开一架新花,你就看吧,不比那月季好吗?” “那可不一样,”我试图表明自己的观点,“栽花说明人们已经不缺食物,开始追求美了。月季花能开很久,包起来就是礼品,咱们这些花要是拿到花店去卖,一束就值上百块。可是丝瓜花就不行了。” “这么贵呀。”她一边插着竹竿一边说,“这园子我快种不了了,你们接着种吧。想种什么种什么,我就不管了。”
“前天村里里来了一波照相的人,免费给60岁以上的老人照。十张小的免费,一张大的也免,但加镜框十块钱 。我要了一个带框的,当遗像。”“当遗像”这三个字像刺一样扎了我一下,有点疼。但她的语气那么平常,就跟说买了三十块钱的红薯秧子一样没什么区别。我又禁不住佩服起她的通透来。 “种园子没你可不行,我们哪会呀。” “世上无难事,一种就会了。” 我真想对我的老闺蜜说我丝毫没有和她儿子合谋篡权的意思,所以我才能毫无愧疚,一边把她的唠叨当成耳旁风,一边轻轻松松地赏他的月季。 我真的喜欢花花草草,也喜欢那些水灵灵的蔬菜。我喜欢生命蓬勃生长的样子,喜欢听灌园妪漫长曲折的人生故事。我也有我的园子——也想让园子开满鲜花——于是我拿起笔记录。
每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都值得被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