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浮萍 《红楼》万象随笔 廉萍
三百多页,二十多万字的一本集子,花了一个多星期才看完。不是因为字数多,而是集子里面的文章都有特别而细致的切入点,八卦新奇又有趣,加上作者的左右腾挪,浮想联翩,“直通随感式的心得”(p1),颇有些让人动脑动情。每天只能看上几篇就放下,贪多嚼不烂,得留点时间境地想一想,咂摸咂摸,不然消化不良的。作者花了八年时间的随读随想随写,这一点阅读的时间,相较而言,并不足以致敬。是吧。
作者是真喜欢《红楼梦》的吧,熟知不同的版本,这个中种种大大小小的区别,言语、诗句、风格等等,却又从字字句句里面,读出不同的韵脚和韵味来,夹杂一点私心的感慨。
便从甄士隐“手倦抛书”的这几个字,关联其出处,读诗谈史,叹世人世情,说:“当然,作者随手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未必又如此深意。但我看时,却忍不住忽然起了这样的联想。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这也是我喜读《红楼》的原因之一:耐看。只要你愿意,就能看出文字里的无限云烟,重重叠叠山。”(p16)真好。也真广博才有这样的联想。
“《红楼》不是讲故事,它要传达的,是情绪。伤春,悲秋,怀旧,悼亡,寂寥,伤怀,牵挂,奈何,兴衰,消长......中国传统诗词歌赋里的种种情绪,就在这书里几乎都能找到。情绪的承载,需要合适的文字,《红楼》文字之精,足以令人流连。所以故事残缺,全书未完,金碗虽破分量在,现存的文字仍能惊心动魄。《红楼》的力量,就是文字的力量。
“这一场文字的盛宴。——要好的胃口,才能消受。”(p66)嗯。
读到宝玉对林妹妹的各种小意温存,想到的是曹雪芹,“是一个失意得的中年男人,回首往事时,对曾经心爱的女子,想象的呵护。当年不曾做到的,如今在孤灯文字里,一一补足。”(p135)噫吁嚱,实在令人低回。
要跳到很多篇章之后的《世间为何要有林妹妹》这一篇。读书时从来没有想过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到头来却看到感叹:“世间为何要有一事不成的林妹妹?她曾是父母掌上珠,贾母心头肉,曾是贾宝玉意中人。她曾是人世间瞬间流转的屈指可数几个生命中,爱与被爱的一个点。这就够了。”(p263-264)哎。
中年人曹雪芹,写到宝玉被贾政暴打,众人蜂拥而来的热闹一幕,作者如今“不忍读”。为什么?“试想下,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胸中满是无材补天、枉入红尘的失意感,疼爱过他的至亲都已逝去,暗夜青灯,笔下追述少年时代这种情节时,眼里噙着泪,那简直是一定的。那些无原则的溺爱,即使都成追忆,也是这个冰凉世界的暖色啊。”(p186)这样的感同身受,教人如何不唏嘘。
看到薛蟠争买香菱的案子,说:“冤也葫芦提,不冤也葫芦提。所以,哪有绝对的公正,哪有真相的透明。有的只是能不能洞明的世事,和肯不肯练达的人情。”(p26)从古至今,都这样。
写“平儿的委屈”,夹在贾琏和凤姐中间,说:“受委屈,还算不得委屈。别人看不到的委屈,才是真委屈。”(p188)
尤三姐在几章文字里面出现又消失,从无望的破罐子破摔,到看到一束光的希冀:“洗心革面,重新开始”(p253),再到柳湘莲悔定,失望自刎,“短短一世,已历三生”(p254)。作者看到了一个普通女子无依无靠之下的挣扎和果决。能被看到,大约也不枉尤三姐决绝一场。
读喜欢的书,读着读着,“读书最喜欢这种感觉,各种原本各不相干的知识点,忽然连环触发,不可收拾,境界顿然一新。”(p29)真是欢喜。大喜过望。
由晴雯锥小丫头的“一丈青”挖簪想到《水浒》里的一丈青扈三娘。她说:“我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水浒》?就是本能觉得,这是一本对儿童和女性缺乏善意(充满恶意)的书。”耿耿于怀扈三娘被宋江强嫁与“矮脚虎”王英。“太平盛世的话,她本是扈家庄上顺风顺水的好女子,父亲宠爱,兄长呵护。”后来,“要知此时,扈三娘生于斯长于斯的扈家庄已被夷平,烧作白地,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被杀,未婚夫被杀,哥哥逃亡。......自此世间再无身为女儿、妹妹、未婚妻的扈三娘,只剩下一个打打杀杀的符号,剩下‘一丈青’的绰号陪绑‘矮脚虎’供闲人猥琐哄笑。在‘替天行道’‘有德有义’的诸种大旗下,一个小女子的血泪凄苦离合悲欢,有什么要紧呢?被踩到泥里,都没人看见。也只有抹去她的所有悲苦,宏大的英雄叙事、忠义主题,才能被成全,并完美继续。”还有,“如果说《水浒》里,有谁曾对底层女子表达过善意和援助,我想到的只有一个——鲁智深,能对素无瓜葛的金家父女百般周全,真是人间至善。所以他日后成佛作祖:‘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红楼》里)和宝姐姐所赞的《山门》那支《寄生草》一样,都是好文字:‘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红楼》盛赞《水浒》的,似乎也只此一处。”(p211-212)这样的书里读书,平白又多得另一本书的不曾遇到过的见地,从前不曾注意过计较过的文字,忽然有了不一样的面貌和深度。
《红楼》里一众女子,《聊斋》里也各种狐仙鬼妖的各种女子形象,然而,“《红楼》里的十二钗,加上副钗有副钗,几百个女子,别看曹雪芹写到天花乱坠、催人泪下,拎出哪一个来,也不是《聊斋》女子的对手。”(p327)因为《聊斋》的女子们感情事主动,会生儿子,能持家,还能解危救难。啊,还能这样比啊?还真是比不过。真有意思。“《聊斋》还提供了这样一种先进理念:缘分有时而尽。人和人的缘分,有深有浅,有长有短,路上见一面是缘,相聚三五载也是缘。云雨无度是缘,一扪也是缘。缘分自有前定,人力不必强求。这样量化以后,科学性管理的好处马上就显现出来了:谁离开了谁,都没有心理负担。”(p328)所以我们所谓的现代的先进的各种女性主义的标榜,各种道理感叹纠结,老祖宗前人们早就有所阐述和演化,我们只是没有好好看书,都还没有看到罢了。
提起比较的,还有奇书《金瓶梅》。《红楼》写得虚虚实实,“很多地方故意用虚笔,真事隐去。”而“《金瓶梅》则不然,恣意写实。我看的时候,经常怀疑作者眼前摆着一本账簿,遇到吃饭、送礼、生意、工程、人情往来等事项,就把账片子抄一份,所以大小高低、轻重亲疏,分毫不差。”(p349)嗯嗯,果真读起遇到这些写实的琐碎,烦得不行,几乎读不下去。
又从《红楼》的痴字说起,“‘痴’,差不多是《红楼》一书的文眼,最重要的关键词。”(p346)讲起汤显祖的朋友吴序的句子: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常被人用来赞美徽州。然而全诗前两句是: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其实“吴序的意思大概是劝汤显祖去官商云集、金银遍地的徽州碰碰运气。”(p347)真是啼笑皆非的解读和误用,是吧。不过大约人大都只看字面就拿来用了,也没什么人如作者一般较真查实。
此外,集子里面还提到各种由读《红楼》而引发的各种关联诗情、轶事、趣事,都很有意思。比如有人花了五年时间移植一棵姿态优美的树,务必以其能存活为第一雅望;又比如著名的翻译人朱生豪(他翻译的莎士比亚真是好读好看),居然不喜欢《红楼梦》;再比如“为什么读诗”(p344),种种细小里面出发的文字,都顺手拈来,举重若轻。然而总是让你读到的时候,要花点时间心思想一想,然后得一点“啊哈,这样啊”的不由自主的颔首,或出人意料的摇头。好看,值得在某些气定神闲,无事小神仙的日子里,再三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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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nk.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7-01 18: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