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6：去医院

周一的早晨8点20，我站在公交车站等车，20分钟以后公交车才来，里面是个闷罐儿。自从改用新能源空调车后，坐公交更加遭罪。首先，对于我这个汽车门外汉来说，我不知道机械原理还是动力原理什么的，反正，新能源公交车的刹车系统更差劲，减震效果更差。其次，车里也不开个空调啊，窗也打不开。现在是初夏，外面20来度，还没那么热，可是，公交车这个密闭空间在这个温度下就像一个发酵皿。这才早上，就已经可以闻到汗臭味了，还有臭脚味，这不能怪人们不讲卫生，就算是出门前洗秃噜皮了，进这么个蒸笼也得出汗啊。我站在后门的把手处，一个小伙子的旁边。我是个矮子，小伙子个子也不高，我俩分享一根立杆儿，随着车辆颠簸，乘客上上下下经过我俩，我俩以杆儿为圆点，不定时向以我们胳膊为半径的360度圆儿各种倾倒，同时我俩还要不断调整倒的方向，身体不要触碰到一起。我能感受到小伙子特别紧张，他已经尽量离我远一点了，我也尽量在自己能站稳的前提下给他让出大一点的空间。预约门诊的时间是10点10分，我满以为8点来钟出门肯定能提前一个小时到，这样我就可以排在前面了（这又是一个话题，预约的时间并非看病的时间，这家医院预约的时间就是个屁，谁先到谁先看，那还要预约干啥是吧），结果呢，我8点20到车站，光等车就20分钟，本来车站一个人没有，等到车来，已经有二三十号人在那里抻着脖子盼着了，车辆这么少，人那么多，车里能不挤吗？我有一个感觉，自从城市通了地铁，公交车就变少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路上的车可是越来越多，公交车晃悠了一个多小时，9点40到站，好嘛，幸亏我提前出发，要不不但不能提前到，还迟到了呢，搞不好就看不上了。

果然，等我冲进医院找到诊室，门口已经排了十几个人，有的拿了单子，应该是做完检查再过来让医生看的，真牛逼啊，这得多早起来啊。我隔着窗户往里看看，我已经两年没见这位医生了，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没老哈。里面那位患者，和医生一直在说着什么，她手里的检查单子一会儿被卷成筒状，一会儿又摊开来，再卷再摊，但她的话不停，她的脖子往前抻着，是一副求教的样子，很像一位认真听讲的学生，也像张着嘴等待妈妈喂食的幼燕。站我前面的女孩眉头渐渐皱起来，锁成一个拧儿：“唠没完了！”我配合地“唉”了一声。想起在网络上看到的段子，一般医生不怎么搭理你就说明你问题不大，要真的开始跟你讲个没完，那可能不是啥好事。想到这，我又看看里面那位女士，上帝保佑！

到了我，进屋，医生问我怎么了，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说我是来复查的，还带了2022年的检查单子。她啥多余的话都没说，就跟我说：“赶紧去排队做检查，快！”我来这家医院检查好几年了，怎能不明白她为什么急，不过她这么一说，我也没什么心思拿着医保卡排队交款了，直接微信付款跑到B超那排队。一个长长的队伍，连拿排号单子都排上人了。等到我，护士告诉我：“下午1点半以后再来吧。”“啊？现在才10点40啊。”“你排在300号，现在才做到180号。”我。。。。。。唉，我明白医生让我做检查时为啥那么着急了，还好她下午也出诊，单子还能看上。

有了空闲的时间，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到医院门口看看。来的时候太匆忙，我也了解医院人满为患的情况，不敢耽误片刻，我故意忽视了门口的一番景象，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女孩，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穿着住院服的男士，女孩在弹琴唱歌。他们是在卖艺筹钱吗？我不知道。他们选择医院门口这个位置确实人流密集，但是，大家都是来看病或者陪着看病的，关心的都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现在医疗资源如此紧张，在自家的事儿落听之前，哪有心思关注别人。我不就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了吗？我想着，等排上了号儿，等着做B超的空档儿，我就出来看看。可是她已经不在了。快到中午了，医院门口的情况好了很多，不那么乱糟糟的了，有人一直在指挥进出的车辆。她们俩是被赶走的吗？我不知道，也没处问。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出现了错觉，根本没有这回事。我来这家医院这么多次，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样的一幕。

就顺便出去吃个午饭吧，还去我经常去的那家。每次到这家医院来检查，如果到了中午，我都会去附近的一家山西面馆吃碗面。他家的客人很多，自然是面正宗、好吃的缘故，价钱也公道。这回再去，不对劲了，客人变少了，面端上来，上面飘着浓浓的辣椒油，一尝，这不是麻辣烫的汤底嘛。唉，我再也不会去了。

吃过饭在医院里溜达，看看花，看看草，竟然还有小池塘，里面养着鱼。医院不那么冷冰冰的了，是我今年对医院的最大感受，前一阵子在别的医院也看见门口竟然种了牡丹，那是4月中旬，牡丹大朵大朵开着，实在好看。我不知道对于别人有什么影响，对我自己来说，其实每一次去医院，内心都充满抗拒，还没开始看病，就是已经带着一丝沮丧，看见那些花，感觉好了些，像是在给我提气，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走在木栈道上，看到松树上站着两只我没见过的鸟，绝对不是麻雀，明明脑袋是白色的嘛。我小心地靠近它们，拍了照片，上网一搜，竟然是白头翁啊，哈哈，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看见白头翁啊！就冲这个，我这番等待不算无聊！

回到B超室门口，一些人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在排着队，B超室也没有全停，有一间检查室放弃午休，连轴转，排号在缓慢向前走。我看了下时间，12点多已经排到280号，我以为自己可以提前做上。可是，即使是连轴转，只有一间检查室开放，进程非常慢，到1点多了，排号还在290那徘徊。

刷手机的时候看到我们社区群的消息，有人把楼下所有的长椅上都涂了机油，老太太们没法坐在那乘凉唠嗑了。一位居民艾特社区工作人员，希望他们查查是谁干的。社区死一样沉默。可能是嫌老人太吵闹了才这么干的，无情而又缺德。在我们那个老旧小区，老太太们有时候确实吵了点，可也没夸张到要限制她们行动的地步，以前我也烦，觉得她们素质低、多事、碍事。可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能体会衰老这件事了，我开始欣赏我家楼下的那些大爷大妈。他们确实没什么大本事，没什么高素质，他们这辈子就揣着那点退休金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他们的娱乐就是打打扑克打打麻将张家长李家短，不然呢？他们该怎样？坐在家里学英文，看名著，还是因为自己的卑微而有什么所谓的自知之明，根本不出门？可能因为我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渐渐冷下来，我看着他们还能那么热乎地过日子，对待邻里，我都羡慕。

我如今所处的境地是，朋友们几乎全部不联系，就算偶尔联系，也仅仅限于天气晴朗，哈喽你好的程度，真的还不如不联系。职场上呢，私信根本不回，就好像5分钟前和我在朋友圈互动的根本不是他。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处在一个分裂的，诧异的交流场，对我来说，最安全、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封闭自己，再也不要说话了。或者，别人也是这样做的。我发现我们所处的这个地界越来越北欧化，大家开始崇尚什么情商、什么工作和生活要分开，什么上班时和和气气下了班最好你别认识我，什么一码归一码，甚至在我们自己的解读下，可以把这份所谓的独立自在演绎得更过分。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在这种语境下终于找到了自己，自得其乐了，我没有。因为，我毕竟不在北欧，不在地广人稀，动不动就全是黑夜的地方。我在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当我看着一张张脸跟变脸似的一会儿一个样，我只觉得面目可憎，人心恐怖。所以，我喜欢那些一天天坐在长椅上摘菜、晒太阳，说说你家我家的破事儿的老太太。

但是我也知道，社区根本不会管这件事。

等到1点半，所有检查室结束午休全部开放，排号转了起来，10分钟后，终于排到我了。拿着单子回到诊室，已经不再排队了。医生问我以前是不是在这看的，我拿出2022年的单子，她看到单子边上打着孔，说：“你很用心啊，都装订成册了？”我说是的，历年的检查单子都会钉起来。内心在说，医生呀，这是我们手帐儿的优秀品质呀！有了2022年的单子作对比，医生说，虽然我去年没检查，但是看来情况比较平稳，只要一直随诊就好了。甲状腺结节可以一年查一次，乳腺结节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是半年查一次比较好。我谢过了医生，一身轻松地走出诊室。

晚上发现脖子上一片红疹，以为是晒伤了，后来明白过来是B超检查时涂的凝胶过敏，还是第一次对这个东西过敏。

昨天，一个老太太拎着个桶，往椅子上刷白漆。我在楼上听见她和别人说，没法弄，那些机油去不掉，只能重新刷油盖上。等到傍晚，油漆都刷好了，老太太还写了个标识牌，贴在墙上，怕有人坐上去。她们多可爱呀！心眼儿多好！那些伤害她们的人不得好死！

今天早上，晾衣服的时候，我看见老太太们带着头巾在白色的长椅上坐了一排，像一排小鸟。我想起《重启人生》里面最后几位好姐妹投胎转世变成鸟，还在一起做好朋友的桥段了。其实那不是幻想，这群老太太不就是嘛。排一排在一起，叽叽喳喳，你呀我呀的，最好是说他，哈哈，多好。我现在看着她们这份悠闲就高兴，别管我自己有啥闹心事，看着这番景象，我就挺来劲的。

新的检查单子放在书包里，这会儿，我该把它拿出来，打孔，和以前的单子摞一起，放进册子里。那是我的甲状腺，我的乳腺，我的历史。我有好好对它们，好好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