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一只老鼠走过村庄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吱吱吱，哭起来，叫奶奶，奶奶不肯来呀，叽里咕噜滚下来。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奶奶抱，奶奶不抱。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叫爹来，爹不来；叫娘来，娘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婆婆抱，婆婆抱猫来，喵喵喵，吓得个老鼠咕噜咕噜滚下来！”小时候这一首儿歌，成了我童年的记忆。

风水上有“三蛇六老鼠”的说法，讲的是保家卫门的守护神。在我们农村有家蛇的说法。蛇是重要的通讯官，也是富贵荣华的象征。家居盘蛇那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鼠是家里的守护神。这是妈妈对我说的。　

小时候，家里养牛种田。每当没白面的时候，妈妈就会让我帮忙撑编织袋的口子，她就装满一袋小麦，然后，我就和妈妈去村里磨房磨面。大缸里有麦皮，我问妈妈这是谁剥的。妈妈说是老鼠啃过了。我问老鼠是吃我们的小麦吗？妈妈告诉我，老鼠是家里人，是家的守卫，他也要生存，吃点家里的米面是应该的。我们不能抓老鼠，否则家里就没有守卫了。于是，我就不再追问了。

我们从小就知道，老鼠是坏的。为什么坏呢？因为它们要偷吃粮食。为什么偷吃粮食就说它们坏呢？因为粮食是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该我们自己吃，不能让老鼠不劳而获。

但是对老鼠来说，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是与任何人都无关的呀！我们不是靠自己凭空变出了粮食，而是通过大地得到了粮食，我们是服从自然的规则而得到了它们，服从这规则而生存。老鼠也同样如此。我们运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寻求食物。老鼠同样也在运用它们那点有限的能力生存着。虽然在我们看来，那是可耻的。但是，要不然的话它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们出于本能生活，老鼠难道不也在出于本能生活吗？

对老鼠来说，人的世界多么不可思议！就好像我们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却总是遇到那么多的旱灾呀、洪灾呀、森林火灾呀等自然灾害。自然多么令人畏惧，但却从没有人责怨过自然。我们说：这是命运。而我们之于老鼠，可能也是它们的一种自然了，是它们的命运吧。就这么简单。

只是，为什么受到比我们强大的事物的伤害，就是命运。而吃了老鼠这样弱的事物的亏，就仇恨它，认为全都是它的不对呢？

后来我又想，其实，这也是一种自然吧？世界上所有的不平等其实是在维护一场更为宏大的平衡。这么说来，我们讨厌老鼠，竭尽可能地消灭老鼠，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其实也正是服从自然的需要。这应该是正确的事情吧？

幸好老鼠们从不曾知晓过人的情感，而一无所知地幸福着，单纯美满地苟活着。并由此而永不会产生对生的厌恶，而愿意继续生机勃勃地繁衍着。

以前，并不觉得老鼠有多可恶，只知道它们爱偷粮食吃。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都是土墙瓦顶的房子，收成的粮食晒干后都存放在用用竹篾荆条等编织成的席箔编成的囤里。对于老鼠来说，它们可以恣意地进出，夜间，经常听到老鼠屋里叽叽叫着来偷吃。为了防老鼠偷粮食吃，最好的办法就是养猫，那时候的猫爱抓老鼠，所以老鼠特怕猫。我们家的猫非常勤快，白天它蜷缩在灶口睡大觉，一到晚上它就跑到屋里执勤。猫趴在地上，不用出声，老鼠绝不会来屋里半步。都说狗看家，我们家有一只守粮猫。

每年正月十六那天，总会听到老鼠成群结队地在房脊上叽叽叫着爬来爬去，奇怪的是，那天晚上猫却安安稳稳地在灶口睡大觉。我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妈妈说每年的正月十六是老鼠嫁女儿的日子，它们在送亲呢。原来是这样的，此刻的猫也有温情的一面，它今晚为老鼠网开一面呢。

老鼠除了偷家里的粮食吃，它们还喜欢在地里挖红薯吃。为了捉地里的老鼠，农村人有一种很笨的土方法，找一块扁平的三、四十公分大的石头，用一根木棍把石块支起一头，使石头、木棍和地面构成一个三角形，角度不要太大，然后在石头下方放一些谷子或玉米类的粮食，这样来勾引馋嘴的老鼠。只要老鼠钻到石头下面吃东西，就有可能碰到那根木棍，木棍一歪，石头就会倒下把老鼠压在下面。其实这种捕鼠方法的成功率不高，我也曾经使用过，每天早上都满怀期待地去地里查看有没有捕到老鼠。可是，天天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粮食反复被吃光了反复再放，可石头总是支在那里好好的纹丝不动。老鼠可不笨呢，它们肯定识破了人的诡计，小心翼翼地吃粮食，绝不碰那根致命的木棍。

记得少年时，我妈种的甜瓜，熟一个被老鼠掏空一个。那时老鼠很猖獗，甜瓜熟透，我们吃了头一茬，老鼠才下口。可能老鼠没见过甜瓜，我们让它尝到了甜头。若老鼠先下口，就没我们吃的了。

“白费劲，都种给老鼠了。”我妈说。

老鼠在层叠的瓜叶下面，一个一个摸甜瓜，它知道哪个熟了，瓜熟了有香味，皮也变软。我们也是这样判断甜瓜生熟。老鼠早在瓜苗开出黄色小花，结出指头小的瓜娃时，就在旁边的洋芋地里打了洞，等甜瓜长熟。老鼠不吃洋芋，除非饿极了。我们河南人爱吃洋芋，也爱吃红薯，吃出洋芋和红薯的甜。

甜瓜的甜确实连老鼠都喜欢，它吃香甜的瓜瓤，还嗑瓜子。有时老鼠把一个熟了的甜瓜咬开，只是为了嗑里面的瓜子，把整个瓜糟蹋了。我们没办法跟老鼠商量，瓜熟了我们先吃瓤，瓜子留给它们吃。老鼠明知道我们不吃甜瓜籽，我们只吃瓜瓤，瓜子迟早丢在地上给它吃，它为啥就不等一等，非要跟我们过不去，让我们想方设法灭它呢。

瓜糟践完就轮到葵花玉米。秋天收葵花时才发现，那片低垂的葵花头几乎没籽了，老鼠老早就顺着葵花赶爬上来，一粒一粒偷光了葵花籽。我提着镰刀在葵花地里找老鼠漏吃的葵花头，一个个地掀开葵花头，下面都是空的，像一张张没表情的脸。

我们种的葵花一人多高，老鼠得爬上爬下，每次嘴里叼一个葵花籽，得多久才能把脸盆大的一盘葵花籽盗完，又多久才能把一地葵花盗走。老鼠也许不用爬上爬下，它用牙咬下一颗，头一歪扔下来。上面有老鼠往下扔葵花籽，下面有家人往洞里搬运。老鼠甚至不用下去，沿那些勾肩搭背的阔大叶子，从一棵转移到另一棵，挑拣着把籽粒饱满的葵花头盗空，把没长好的留给我们。

最惨的是玉米，老鼠爬上高高的玉米杆，把每个玉米棒子上头啃一顿。我妈说，老鼠啃过的，我们就不能吃了，只有粉碎了喂鸡。

老鼠赶在入冬之前，把地里能吃的吃了，吃不了的也啃一口糟蹋掉，把能运走的搬进洞。我们收拾老鼠剩下的，洋芋和红薯挖了进菜窖，豆角和蕃茄架收起来，码整齐，明年再用。不时在地里遇见几个老鼠，又肥又大，想一锨拍死，又想想算了。老鼠在洞里储足了粮食，或许就不进屋里扰我们。冬天院子里寂静，雪地上一行行的老鼠脚印，让人欣喜呢。老鼠在大冬天走亲戚，一窝和另一窝，隔着几道埂子的茫茫白雪，大老鼠领着小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细如针线的路。

还是有一只老鼠进屋了，它把我们住的屋子当成家。屋里就我和它，如果它不是叫给我听，便是自言自语了。它应该知道屋里有一个人在听它叫，它满屋子走动，用这些响动告诉我这个屋子是它的吗？

我们院子不投老鼠药，有猫有鸡有狗。夹鼠笼买来一个，铁丝编的方笼子，诱饵挂里面，老鼠触动诱饵，出口会啪地关住。当晚在诱饵钩上挂了半个香梨，老鼠爱吃香梨。老鼠进了夹笼，可能没关死，老鼠硬是挤一个缝逃了，把几缕灰色的鼠毛挂在铁丝上。接下来的几天几夜，诱饵依旧是香梨，夜里老鼠依旧在床板下啃木头磨牙，就是再也不进笼子了。笼子里做诱饵的香梨都干了，没一只老鼠上钩，好像院里所有的老鼠都知道这是夹老鼠的夹笼，都绕着走了。

我想村里的老鼠被各种各样的老鼠夹子灭了几百年，早认下这个东西，知道它的厉害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堵住墙根能看见的所有朝外的洞，不让其它老鼠再进屋。我只忍受一只老鼠闹腾。我想，老鼠的寿命也就两三年，这只老鼠有二岁了吧，我会等它老死。冬天它啃木头的声音好像更有劲，我们忍过来了。春天正在临近，夜晚屋子里没以前冷了，它啃木头的声音也变得迟钝，随着它进入老年，也许会越来越安静，不去啃木头磨牙，它的牙也许在开春前就会全掉了。他会不会变得老眼昏花，分不清白天黑夜，会不会糊涂得再不躲避人，步履蹒跚在地上走。如果他真的那样，我们怎么办？我是说，如果那只老了的老鼠，真的再不惧怕我，跑到眼前，我该如何下手去灭了他。

这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在它老死之前，我们和它共居一室的日子，好像仍然没有边。我已经习惯它咀嚼木头磨牙的声音。习惯了他留下的一屋子老鼠味儿。我甚至在夜里听不见它磨牙的声音了，在我耳朵里，这个村庄的声音在悄悄走远，包括一只老鼠的烦人响动。

终于，我和一只老鼠一起熬到春天，院子里的厚厚积雪已经融化，冬天完全撤走了，把去年的田园、菜地、林间小路都还给我们。打开门窗，在明媚的阳光里，要把一冬天的阴气和老鼠味道全放出去。

这时，我看见那只和我们折腾了一个冬天少有谋面的大老鼠，摇摇晃晃走出来了。它迟钝地迈着步子，往敞开门的光线里走。

我看着一只大灰老鼠，颤巍巍走出门，它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它老了。它费劲地翻过门槛，下台阶时摔了一跤，缓慢爬起来，走到春天暖暖的阳光里。它可是一个冬天都没见到太阳，好像晕了，朝我脚边跌撞过来，我赶紧躲开。我被它的老态吓住了。在我要不要打死它的想法里，它不慌不忙，朝有鸟叫和水声的院墙边走去。

它或许记得走进这个院子的路，院墙外，不远处，就是年年人种老鼠收的黄土麦田，那是它过夏天和秋天的最好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