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牌女士自行车
记忆之始,家里最古老的自行车是二八大杠。它上面布满草木碎屑和蜘蛛网,脚踏是光秃秃的铁圈,链条没了,轮胎缺了一只,坐垫有个大洞,可以伸进一只手,铃铛还亮着,用手拨,“叮铃铃”响,再一拨,弹簧飞出来,怎么也安不上去了。它终日锈糟糟地窝在猪圈旁,缺胳膊断腿的样子,看着真是可怜。
自行车是爷爷骑过的,爷爷走得早,供桌上只有爷爷牌位,照片也是没有的。爷爷走后留下了四件套:一件军大衣,一块木头犁,一个黑乎乎的烟斗,还有这辆自行车。
军大衣土黄色,又脏又丑,没见着有人穿,藏在暗无天日的土阁楼许多年,生了霉,积满了老鼠屎,某一天被清扫垃圾的妈妈翻出来,丢在土坷垃上。我看着怪模怪样的衣服,觉得很稀罕,捡起来,拿去河里洗。军大衣吃了水好重,丢进河里后胀成黄胖子,我把它拽不出来了,力气耗尽,只好由着它顺河而下,看广阔的天地去了。
木头犁一直放在院子里,是狗窝的顶梁柱,后来阿黄走了,狗窝没人搭理,很快变得破破烂烂,下雨了,木头犁就要流泪,黑黄的犁头亲吻大地,挤出泪窝,流出黄汤汤的泪水来。流了几年泪,它就死了,只剩下一截烂木头椽子,谁也不知道它原先是什么了。
烟斗是我在供桌的抽屉里发现的,奶奶说爷爷生前就好这口,出门办事,嘴里总要叼着,喜欢坐在太阳底下的石阶上裹烟,裹上几条,用手帕包着,要抽时,塞进烟斗,用火柴点燃,喷出青蓝色烟雾,一缕一缕的,消散在门前的空地上。有次,我从粮站捡来烟叶子,卷了一泡烟,也找了个太阳底下有台阶的地方,翘着二郎腿,烟点燃,猛烈的气息钻入口腔,脑瓜子熏得晕晕的,慌不由打了几个大喷嚏,心肝肺都要跑出来了。那时我知道,抽烟是大人干的事,小孩子嘛,适合嚼泡泡糖。某天,烟斗被我带出去玩儿,敲了几个同学的脑瓜崩,大家哄闹来抢,也就搞丢了。
身残志坚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像是家里的一份子,有时用它来抵被猪娃子拱出豁口的猪圈门,有时用来压风扯扯的塑料棚,它轮轴上的钢丝还做过鳝鱼钩,把它的剩余价值压榨干净后,家里人翻脸无情,把它卖给了一个收破烂的,得了几块钱。
刚上小学,家里又有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来得不大光彩。记得是深秋一个很冷的傍晚,天快要黑了,我妈从外面回来,一回来就说打谷场上有人在卖自行车。我跑出去看,一个瘦瘦小小,头发长,胡子长,穿单衣的男人站在米房旁边瑟瑟发抖。他的面前支着辆绛红色的凤凰牌女士自行车,链条盒子剐蹭出一条白线,刹车线绞出丝,坐垫是破的,套着塑料袋,车头还有个框,黑黑的,左凸右凹,怪难看。
这是个外地人,说话口齿不清,像嘴里藏了个什么东西。他说家里没米下锅,推出来卖。很多人在那看稀罕,但没人敢买。我妈那会儿想骑车想疯了,又怕是别人偷来的黑车,下不了决心,就在那路口来来回回观望,心里头揪成一团——既怕别人抢先买了自己后悔,又怕花钱买了辆黑车。后来天黑了,外地人推着车出村口,眼见着就要消失在桥头,我妈狠狠心,叫住那个人,花十块钱买了那辆自行车。
买了来,心虚,不敢骑出去,每天就那看,就那擦,擦得轮胎缝都跟新的一样,然后推着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念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用有限的智慧想出一个故事:那个男的可能是外地打工的,跟妻子住一起,自行车多半是他妻子平时买菜骑的,后来家里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呢,可能是老人生病了,也可能是孩子上学了,需要钱就卖了自行车。天天想,越想越使自己相信是真的,终于有一天胆气陡增,推车出门了。
我妈那会儿不会骑自行车,让我们跟着跑,把住后座,她自个儿在前面歪歪扭扭地蹬,就这么着摔上两三次就上手了。学会后还是不怎么敢骑去逛街,只有去菜地浇菜,去水稻田放水才用。接下来轮到我学,我那会儿人小,把住车把手就不能蹬圆,只能半踩脚踏,一上一下划着前进,起步时要找个凳子或者石阶垫脚,停车全靠运气——撞墙、撞草垛、撞包谷杆堆。那会儿胆子大,皮糙肉厚火力壮,骑几个小时不歇气儿,累了就去撞草垛,趴上面就睡觉。
我妈买来自行车没几年,家里添了辆烧油的三轮车,自行车便也不用了,成了我的专属。我还约过小伙伴,两人轮着骑车进城潇洒,遇到交警执勤,吓得灰溜溜往回跑。那是一个极热的夏天,我们猛着蹬车,骑到大河边休息,一摸车轮,鼓着,梆硬,快要炸了的样子。赶紧放气,一不小心把气放没了,大热的天,只好叫人推着回家。
到了高中,要骑车上学,我闹了几天,让家里买一辆新自行车,我妈陪着我去商场看了,嫌贵,回家把那辆破破烂烂的女士自行车修补好,让我骑去上学,说是一学期结束,保准换新的,结果忽悠着骑了两年。第三年表姐毕业,自行车再次大罢工,我趁机把她那辆漂亮的自行车借来骑了两月。尝到好车的感觉后,我愈发嫌弃那辆丑红色的自行车,义正言辞说没新车就不去上学,我妈说瞅你也快毕业了,新的买来挺浪费,于是又带我去街上修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那辆车经过十来年的磨损,已经快要寿终正寝了,脚蹬子骑起来要自己左右甩,车轱辘是歪的,自行车得迈着八字步前进,链条还老是掉,从家到学校三四公里,我得停下来挂好几回链条,到了学校,手已经黑乎乎的了,简直没法翻书。
因为修车次数多,修车的老头对我很熟,每次见我推车找他,稳坐那点头,还摸胡须,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看穿一切的样子。有一次车蹬子又坏了,我推去找他,他摸着车摇头叹气,一脸凝重。我以为没得救了,要把车推走,他拉住车后座,说这车放别处值当几个废品钱,在我这还有救,你慌什么。他使了锯子,将脚蹬子连接着车体的部分锯开,往里加油,加钢珠,换齿轮,捣鼓好了后,又出其不意的跟隔壁修大车的借来电焊机,把车蹬子焊牢,还用油漆刷了一遍,最后收了我八块钱。我走时,他说以后要是不骑了,卖给他,这车他修补多年,有感情,要给他养老送终。
还别说,焊过的车就是牢靠,别地方的螺丝钉都离家出走好几回了,那处地方一直没问题。有一个遗憾,那辆自行车最后也没给修车的老头——我妈趁我外出读书,合着鸡笼,一起卖给上门收破烂的了。
毕业后几年,有过三辆自行车。一辆是同事送的,轮子粗,马力足,可变档,后来被偷了。另外两辆是买的二手车,先前一辆是公路车,卖车人说是牌子货,骑了半年老出状况,有一次坏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找人修,人家一看,笑得要背过气去,说这车是山寨中的王者,全身上下没一丁点儿品牌车的零件,要找配件也难。推回家后痛定思痛,第二天买了辆更加山寨的二手车,车到后被我大卸八块,把能用的零件收集起来,给前一辆车装配,居然神奇的修好了。没骑一年,车爆胎了——很奇特,前后轮胎间隔两三个呼吸的功夫,陆续爆了,“砰砰”两声,跟谁家放炮仗一样。后来吧,我把两辆二手车当废品给卖了。
还真是怀念读书会儿那辆老旧的凤凰牌女士自行车啊,虽然它来路有些不正,最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我贡献了它轰轰烈烈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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