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鸦片真的占领世界市场了吗？——兼评“鸦片'拯救'大清”观

写这篇文章的起因是看到澎湃转载了一篇奇文：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80116

联合知乎两个相关问题的高赞回答，都在说“大清将鸦片倒卖到英国，让英国苦不堪言”：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56175855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24187128

这个问题上，我的几位搞晚清史的人表示闻所未闻，知乎特货研究第一人北风已经做出评论：

https://www.zhihu.com/pin/1703446014265188352

这里我要比较系统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1 维基百科论据问题

在网上，“清朝出口鸦片远销欧洲”的一个论点是维基百科“中国鸦片史”中的叙述：“19世纪晚期，中国国内在林则徐及李鸿章推广自产婴粟花的政策下种植面积超过180万公顷，占世界鸦片总种植面积67%,成为全球最大鸦片车9前学出口国,清府官方统计不含走私数量1860年出口主要国家英国7000公吨、美国1500公吨、法国1000公吨、荷兰500公吨、俄罗斯300公吨、日本250公吨”

维基百科原话

但是这段话后面没有直接的引用，只能看整段最后的引用内容：

于是我就去查了这两个引用到底说了什么，内容看起来援引自Baumler的《Modern China and opium: a reader》一书的1-2页和181页，根据我对原书的查证，181页谈论的是中共禁烟内容，和晚清无关，所以仅仅看1-2页谈的是什么：

《Modern China and opium: a reader》 第1页

《Modern China and opium: a reader》 第2页

第1-2页讲述的是鸦片在中国的危害、鸦片在中国历史中的形象、鸦片在中国财政中的作用，一个字也没提到晚清鸦片出口的内容。可见维基百科这段话没有可信赖出处，可以认为不具有可信度。另外，这段话最大的错误是，1860年清朝根本没有实现鸦片的“进口替代”，几乎所有的论述都认为80年代清朝才是先鸦片国产，1860年大量出口鸦片本来就不具有可信度。

2 《为什么说鸦片，“拯救”了大清帝国？》一文的可信度

2.1 文章的引用

澎湃转载的那篇《为什么说鸦片，“拯救”了大清帝国？》文章参考文献中，只有第一篇和鸦片贸易有关：

《晚清财政竞争与鸦片贸易的经济学分析》一文只有这部分和国产鸦片贸易相关，在这里虽然说道1860年后鸦片种植面积增长，也提到可以出口，但是并没有说可以反向输出到英国。

《晚清财政竞争与鸦片贸易的经济学分析》

《晚清财政竞争与鸦片贸易的经济学分析》

现存对鸦片主产区西南地区的外贸研究，仅仅强调西南鸦片会出产到东南亚和印度，对于靠近东南亚的西南地区，这个事情并不算出乎意料的事情，但是这些出口量并不大，和庞大的国内市场需求比根本不算什么，更别说占领英国了。从海关上也可与看出，在1887年海关接手鸦片征厘后，土药税就保持50-80万两波动，直到1904年后土药征税增加，土药出口海关收入才超过100万两白银。土药出口量长期不算庞大。

《晚清西南地区对外经济关系研究》

2.2 海关数据的证据

对这个观点的否定的客观例证还在于海关本身的数据从没有将鸦片出口作为一个主要的出口项目。中国出口商品额度最多的是丝织品（1882年为2283万两白银）和茶叶（1882年为3133万两白银），鸦片甚至不配单独列出一个出口额，可见其出口额还不如最少的煤炭和蛋制品。 而海关报告中对鸦片贸易的记录也从未提到清朝鸦片出口，仅仅谈到因为本土种植罂粟，导致英国鸦片收入下降。

Decennial Reports, 1922-1931（海关十年报告）

另外，清末长期处于入超，若鸦片真的大卖，又怎么可能入超呢？毕竟鸦片也是高价值作物了。1882年 英国进口的鸦片额度高达2674万两白银，如果清朝鸦片反向输出英国，鸦片出口额起码比进口的鸦片额度高，那么怎么看都不至于出现几千万两的贸易逆差。

《中国近代海关税收和分配统计：1861-1910》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中国鸦片质量不高，虽然不断改进，但是出口能不能真的风靡海外市场是很大问题。另外，鸦片运输到英国，当然要以海上运输为主，但是从西部产地送到沿海地区成本很高：Remer即认为四川鸦片运输到上海的成本是印度运输到上海的成本的10倍，巨大的成本阻碍了海外运输。当然，不排除云南大烟走印度出海，但是其运输成本依然十分惊人，目前也没有史料证明云南有巨量鸦片输送到印度后再送到英国，仅有的材料都显示从中国输送到印度和东南亚。

《清末本國鴉片之替代進口鴉片，1858-1906──近代中國「進口替代」個案研究之一》

2.3 鸦片厘金真的“拯救”大清吗

这篇文章还有无数槽点，尤其是对鸦片厘金的论述实在是让人震撼：

在清廷的合法化许可下，鸦片得以更加凶猛的态势进入中国，并从1840年每年4万箱的进口量，高速增长至1881年每年9.6万多箱的进口量。在以鸦片为首的关税和厘金带动下，到了1908年，清政府当年总税收约2.92亿两白银，其中鸦片税收就达3302万两，占当年全国财收的11.3%。

靠着卖鸦片，大清帝国，一下子就实现了“发家致富”，并在1864年干趴了太平天国。

根据清廷统计，1866年清廷从鸦片征缴的税厘为200万两白银，占当时全国关税收入的50%以上。有了鸦片税厘的支撑，大清国也从当初围剿太平军的困窘中缓过神来，财政收入节节攀升。

1908年鸦片总税收压根没有3302万两.由于1887年开始，鸦片厘金由海关操办，所以直接查阅汤象龙先生的《中国近代海关税收和分配统计》可以知道，1908年鸦片总收入：洋药税1555592两，洋药厘金4148807两，土药税1680520两，土药厘金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总共7384919两白银。如果以周育民先生估算结果，1908年鸦片厘金为5030400两，无论是汤象龙先生的统计还是周育民先生的估算都和33020000两相去甚远。至于1866年同治五年，鸦片厘金也仅为47万两，怎么就200万两了呢？

实际上，在鸦片战争期间“拯救”大清的厘金主要是百货厘金而不是鸦片厘金。清朝为了打赢太平天国战争，首先征收的是百货厘金，1853年开征，首年征收400000两，长期保持1300万两左右。鸦片厘金则是1858年才开始征收，在很长时间内收入也就在50-60万两，直到1887年被海关征收才跃进到500-600万两左右。所以，“拯救”清朝的肯定不是鸦片，到了咸丰末年就收入1000万两的百货厘金比只有50万两的鸦片厘金更有资格说自己拯救了清朝。要靠考虑到清朝为了镇压的太平天国花费不低于3亿两白银，厘金扩大了税源也不够，还得依靠输捐、海关现代化等因素筹钱。

《晚清厘金历年全国总收入的再估计》

《晚清厘金历年全国总收入的再估计》

3 反驳文章的问题

一些对这篇奇文的反驳的文章也犯了一些错误，例如下面公众号的第一条：

https://mp.weixin.qq.com/s/emK5fmtZ3ca08BGOFfLEEA

鸦片最大的危害不是吸食鸦片者而是种植鸦片导致的很多年粮食危机，农民把大量土地都用来种植了鸦片，伤了国本，农民越来越富不愿不种粮了，结果到了灾年拿着再多的钱买不到粮食，大量的流民不断地产生社会动乱。一亩鸦片的利润是一亩粮食利润的几十倍，导致那些年山西、陕西、甘肃、新疆、贵州、四川、云南这些适宜种植区遍地都是绚烂的罂粟花，这是后来国家一直动乱的根本。并且这是关系国本的事情，清廷和各地督抚一直都是严厉禁止种植的，但是根本禁不住。

从1906年的调查可以看出来，新疆地区罂粟用地占总耕地的0.03%，远低于全国平均值1.5%，不是所谓的不是“遍地罂粟花”。而且罂粟种植怎么就成了动乱的根本了，丁戊奇荒中山西省灾情严重可能和罂粟种植相对多（1.85%）有关，但是粮食主产区华北、东北和长三角总体罂粟种植量是非常少的，各自为0.42%、0.61%和0.42%。而种植比较多的地区，西南和西北地区（占全国产量的70%-80%），大部分（四川除外）都不是粮食主产区，因此林满红才认为鸦片种植不严重影响主粮产出。

《近代中國自產鴉片之替代進口鴉片》

清朝后期财税收入的大幅增长那完全是得益于自己的洋务运动，建立了中国近代化的工业，推动了商品经济的发展，根本就谈不上鸦片税收支持了洋务的发展。

清朝后期财税收入大幅增长固然和鸦片无关，但是也和洋务运动关系有限。光绪年间（1885-1894年）财政收入达到8000万两一年，仅仅是因为开发了厘金，并且海关征收效率提高，盐税也获得增长（田赋恢复到战前水平）；而宣统年间的财税收入增长，主要是将各地大部分的外销款项（没有奏销的地方“非法”收入）收归度支部，因此才实现财政收入从1亿到2亿的跨越式增长。洋务运动并非全无作用，5000万两的官业收入就是证明，但是将增长完全得益于洋务运动就完全不合理。清末也是进行禁烟的，而且并非公众号们宣称的那么失败。1906年清朝和英国合作，重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失败的禁烟，其成果其实斐然。1906年后，本来稳定在5万担以上的鸦片进口量下降到1911年的2.8万担，到了1916年仅仅进口1000担。到了1916年，据英国公使派出的特派员宣布,中国事实上已停止种鸦片。不过1918年后，鸦片死灰复燃。所以说，清末对鸦片的停止种植并非无用，不过因为军阀混战、中央控制力下降，军阀为了筹钱打仗强迫种植鸦片，才导致鸦片种植又增高。

4 总结

这篇文章以及相关说法最大的吸引人之处是，一方面阐述了很多事实，另一方面又掺杂了大量的未经考证的内容。文章对鸦片合法化过程大体是对的的，但是数据是错的；厘金确实拯救了清朝，但是鸦片厘金是厘金收入中比较小的一块；有人说丁戊奇荒中山西受灾严重是因为鸦片种植多，但是这不等于全国都是这样；中国鸦片产量确实世界第一、确实种植面积广大（而且数据也是对的），但是绝大多数都供应本土，只有极少数出口，同时中国也进口鸦片，占总产量10%多；鸦片确实出口，但是出口是印度和东南亚，而非英国本土，而且在本地要面对印度本地鸦片的竞争，最后竞争成功主要是英国放弃鸦片贸易获取利润，而非本土鸦片占领市场——在赢下后不久，清朝就开始厉行禁烟，本土大烟也开始了没落。20世纪初全世界禁烟潮流还是卓有成效的，大大打击了东南亚-中国云南-印度地区的鸦片贸易。

参考文献：

连东《中国、印度与东南亚之间的鸦片“三角贸易”研究（1602-1917）》

姚芬《晚清西南地区对外经济关系研究》

林满红《近代中國自產鴉片之替代進口鴉片》

林满红《清末本國鴉片之替代進口鴉片，1858-1906──近代中國「進口替代」個案研究之一》

滨下武志《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清末海关财政与通商口岸市场圈》

汤象龙《中国近代海关税收和分配统计 1861-1910》

周育民《晚清厘金历年全国总收入的再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