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乐界的亚洲人》随读随记
本文非书评。这本书里面记载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一边读着我就随笔记下来。阅读体验很不错,我最欣赏的几点是:
1. 视野开阔,尤其是,虽然是讲现在在古典音乐界的亚洲人,但是有一个完整的历史视角,首先就对西方音乐进入东亚的历史进行了概况,而这段历史其实对于理解今天混战在古典乐界的亚洲人对其从事的音乐的理解和自我定位其实都是至关重要的。而后,作者又从全球化的视角对亚洲人进入古典乐界并且“反扑”而呈现出统治趋势进行了分析。
2. 另外我很满意的一点是其中包含了不少对作曲家的讨论,尤其在关于“本真性”一章里,大部分人可能一看书的标题就理所当然想到的都是演奏者。
3. 加入了对阶级的讨论,这点对社会学家来说可能就是陈词滥调,但是至少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有点重要的。
4. 我很喜欢她对“本真性”(也就是亚洲人搞一个源自欧洲的音乐,这二者究竟是个什么关系)的讨论的那章。一开始我看到讨论的问题甚至有点不屑,但是读下去之后就觉得这个讨论其实是相当必要的,而作者对这个问题的切入方式也很不错。
作者最后的总结章也很好。(里面也包含了对亚裔音乐家普遍缺乏社会与政治意识的批评)。
我个人对中间两章,即2、3章,讲身份认同与性别的部分不太感兴趣,尽管这几个切入点也是很必要的。可能主要原因是这两章的大段访谈原文较多,而所访谈的音乐家(主要都是演奏家)们的认识比较浅薄和片面,可能我就是不太爱读民族志的原始资料吧,我喜欢社会学家给我高屋建瓴地总结一下。不过另一方面,也可能我对美国某些学术界的三大法宝:种族、性别、阶级身份的切入点(中的头两样)一直有一点抵触心理。
另外,我非常高兴这本书完全不是讲亚洲(亚裔)琴童虎妈或者古典音乐界多么卷、亚裔多么更卷、生存多难日子多苦逼云云的话题的,我实在不明白根据这个点来写书评的人是怎么读书的。这本书所讲的内容比那些东西有趣太多了!当然了,如果琴童家长能够阅读此书,从而加深对古典音乐和我们亚洲人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的理解,从而能好好反思一下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要学习西方古典乐,从而改变一下应该怎么学习的思路和奋斗目标,那也是大有裨益的。
以下是读书笔记,引号内的是原文(译文),【】之内的内容是我所想,作者并未提及。如果不在【】内、但是也不在引号内的,就是我概况书中内容。
1.斯特恩访华的时候,跟李德伦就莫扎特为什么伟大有过争论。
李德伦指出莫扎特的伟大之处跟他生活的时代相关,那时封建社会政治转变为现代的工业社会。斯特恩任职聆听后回应道:’我并不太认同莫扎特的天才之处跟当时生活所处的社会或经济发展阶段有特别关联这一论点。’ 在此,李德伦吧音乐看作特定社会历史背景下的产物,而斯特恩则认为艺术的伟大存在于由作曲家个人天赋所创造的纯粹美感中,与外界的社会因素无关。
【其实,如果不看李德伦讲话的背景,我会认为他说的更有道理一些,当然个人天才也是要的,但毕竟还是要时势造英雄,莫扎特若早生一千年,那估计啥也成不了。】
2.西方音乐进入东亚主要通过三条途径:军队、教会、学校。中日韩三国最早的西方乐队都是军乐队,目的是为了鼓舞士气、打点精神。教会那条路径自然是通过唱诗。【这点跟犹太教改革时学习基督教堂的仪式规划和唱诗倒是很相似,犹太人进入西方古典乐的一条途径,或者倒过来说更合适,就是西方古典乐(gentile‘s music)要先进入犹太人社会才行,而它进入犹太社会的重要途径之一就是犹太教堂的音乐仪式改革。】而学校则是通过“校歌运动”,其中:
在甲午战争失败后,中国学习日本将这些校歌纳入小学教育的一部分。20世纪初,生活中日本的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包括曾志忞、沈心工和李叔同,研究了这些校歌,并在回到中国后开启了他们的校歌运动。
3. “西方音乐在被吸纳进亚洲国民的生活是,被赋予了预期之外的政治、社会和文化意义。”
【下面这点也和犹太民族与西方古典乐的相互进入有相似之处:】
西方帝国主义和亚洲各国对西式现代性的追求共同塑造了西方音乐在亚洲的发展。
【十九世纪刚刚从ghettos被解放出来的犹太人也面临着一个现代化、文明化的挑战,也面对着本民族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的冲突。音乐同样是他们接受gentile文化(基督教文化)的重要方式之一,也是他们自身进入西方文化的重要渠道之一。】
日本先是热烈学习西方、拥抱西方音乐,然后,在1930年代民族主义兴起时,
高涨的民族主义与1930年代无产阶级运动的结合,要求音乐能够走向大众...... 在'建立国民音乐'这一标语下,政治、军事和文化领袖呼吁对日本的音乐文化进行 ’净化‘,去除有害的外国影响。【真是何其相似!】
4. 铃木教学法进入美国竟然是从Oberlin College的一位教授那里开始的(1958年)。
【铃木教学法也有点“日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感觉】
5. 亚裔音乐家经常对政治不敏感
他们是通过他们作为音乐家的生活来体会和理解他们的亚裔身份...... 在(西方古典乐)这么一个类似宗教制度的文化中......很少能培养出对音乐的社会和政治功能及音乐家在社会中扮演角色的批判性思考。在音乐以外缺乏人文教育,以及缺少对很多大学校园里都有的政治活动的接触,这些都加深了对政治的疏离。
【确实如此,S同时在普通大学校园和音乐学院就读,针对最近的以巴战争,在普通大学校园里有各种抗议活动且搞得很剧烈,但音乐学院那边就无声无息。】
6.书中记述了几种不同亚洲和亚裔音乐家进入美国的途径以及因为这个途径与背景差异所遭遇的不同(或相同)困境以及造成的不同发展渠道,都相当典型,几乎每种我都能找到认识的例子对号入座。比如
- 移民天才:天才儿童进入美国学习,其陪读父母必须”与这里的法律系统和劳动市场周旋才能获得签证或绿卡待在美国。“
- 跨国后代: 并不一定认为自己是亚裔美国人,并且在原居住国拥有许多资源,可以回国演出受到欢迎。他们是”特定历史阶段和结构因素的产物......他们的生活轨迹和选择佐证了全球化时代下跨国身份的生存状态、特权和挑战。“
7. 性别角色在亚裔身上尤其突出,这里面的几个问题我也在身边见过许多例子。比如
- 音乐学院中年轻亚裔女与老白男的经典搭配。
- 东亚国家或者已经移民美国的东亚群体的性别刻板印象,把女性学习音乐当作婚恋市场的高档加分项,就是为了好嫁人,经典搭配是男性律师或医生。【(我刚刚入学研究生院时,同班的台湾男同学就告诉过我,在台湾,学音乐(主要还是弹钢琴)的女孩嫁给医生是标配。)】
8. 阶级
大部分古典音乐家的经济生活充满了矛盾。他们既是文化精英的一员,同时也是售卖劳动力的工人,他们拥有稀缺的技能和专业知识,但在工作场所常常缺乏控制权。
许多亚洲(裔)父母让小孩学习音乐,至少部分是由于对符号性区隔(symbolic distinction)的观念所驱动的;而在美国的亚洲移民之间,至少还有对通话(assimilation)和阶级跃升的抱负这一层原因。在亚洲,西方古典音乐由于其西方性质而带上了附加价值...... 在东亚国家,对西方音乐的熟悉,接受西方音乐的训练,是与中产阶级地位和西方现代性相关联的。
东亚国家中,学习古典音乐的年轻女性能够与高阶层男性结婚,在美国,学习古典乐培养了自制力且这方面能力高时成为进入名校的敲门砖,从而使得将来能够从事高收入高社会地位的职业。
从这个角度来说,古典音乐作为一种在整体社会流通的符号资本,的确是亚洲或美国社会中产阶级再生产(class reproduction)或阶级跃升的有效工具。布迪厄的论点基本上是准确的,不同形式的资本——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是能够互相转化的。这些资本叠加在一起又能产生个人权力和阶级地位。只要不专门从事古典音乐职业,古典音乐的确能作为一种随后回转化为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的文化资本而运作。
正因为音乐事业无法获得大笔且稳定的经济资本,音乐家的经济地位极大地受到工作以外的因素影响——包括种族、国籍,以及社会和家庭关系...... 社会资本跨国转换的艰难...... 这些故事证明了文化资本跨国转化的能力是有限的。
古典音乐在亚洲和美国的社会功能差异就是一个贴切的例子..... (在亚洲)知名古典音乐家受欢迎的程度堪比流行明星。
“在流动积累之下,往往是经济资本贝转化为其他各种形式的资本,而不是反过来。” ...... 由于移民的符号资本与他们的种族身份之间的差异被视为是不相匹配的,他们很难在祖国获取的文化资本转化为他们迁居地的社会资本...... 符号资本的积累在将声望和荣誉转化为社会资本(社会资本将郑家人脉在特定的文化经济中获得相互了解和认可的制度下关系的机会)方面的作用是有限的。
9. 本真性
作者这部分讨论蛮有意思的。尤其是p.278-279对普世主义的批评:
这样的观点往往忽略了世界各地的人们对能够事先这些理念的资源和组织结构有着极其不平等的使用权;忽略了不同地方和历史的特殊性以极其不同的方式影响了普世主义和世界主义的经历;忽略了民族主义经常与普世主义或世界主义的目标是同步发展的;忽略了这种修辞是一种巩固西方和资本主义霸权的粉饰。在古典音乐的语境中,这种修辞具体表现为‘(古典)音乐是普世的’这一论点,忽略了不同地方的——以及更重要的是不同阶级的——人们接触古典音乐的机会是极其不同的,也忽略了不同的历史时期国家和公民对推广、塑造或镇压音乐所采取的各种形式的干预。
......亚洲(裔)音乐家讲古典音乐去地域化,从欧洲剥离,因而去除了普世人本主义逻辑的核心;他们并不是单纯赞颂古典音乐的优越性,而是通过人类能够自己在古典音乐中的一席之地和自己对古典音乐的所有权,挑战了当初使古典音乐传播成为可能的西方霸权。正如亚洲和亚裔美国音乐家通过声明自己对美国音乐有着本真的理解,一次明确了1他们自身在美国文化和社会中所处的地位,这些音乐家也通过声明自己对古典音乐的所有权,表明了自己在西方文化和整个世界中的正当地位。”
【事实上,种族自然不是理解和诠释音乐的障碍,而文化当然是。只不过,西方音乐早就渗透了世界许多地区(尤其是东亚),并且在这些亚洲或亚裔音乐家所成长的环境中,西方古典乐或西方音乐(古典乐在流行领域的延申)早已成为他们从小的生活环境,加上他们又经历了那么多年的西方古典乐训练,所以他们在音乐文化方面就是跟任何西方人一样的局内人,或者说,既然现代生活与日常文化与十七十八世纪欧洲已经相去甚远,东亚音乐家和任何西方人一样,对于西方古典乐都是一样的局外人,局外程度都差不多。而反过来,如果一个西方音乐家想去“本真”地诠释印度音乐、中国戏曲、日本音乐,那他光凭天才也不行,还是得深入其中好好地学习很多年,让自己浸淫在那个文化中。】
作者在“本真性”这个问题上对音乐家从业者做1.器乐演奏者、2. 歌剧演员、3. 作曲家 这个区分,然后分别讨论,这点是很好的,音乐家的种族文化起源和身份,与他们的作为音乐家被期待担当的职责之间的关系,确实在这三个群体里是非常不同的。其中,作曲家群体的族裔与文化背景对他们的音乐探索的影响是最为正面的:
内藤明美(Akemi Naito) 说:‘......侘和寂的感觉印在我们的身体之中。'
她并不使用老套的日本去掉,也不用不常见的律制或音色。相反,她通过更微妙的时间、和声和运动上的美学来传达她的日本乐感。她的日本特性的精髓——这是她真是声音的来源——存在于与日本文化的刻板描述相去甚远的元素中。
另一位作曲家长田原(Moro Osada):
......作为少数群体成员的身份之感......从一开始为何要创作音乐这方面来讲,就有着根本性的不同。那种紧迫感要强烈很多。
...... ’打种族牌‘,像谭盾这样的人打得颇有成效...... 有的人会批评谭盾这样的作曲家是在贩卖自己的族裔身份,但长田则认为这类音乐家的商业成功扩大了当代音乐的受众,能造福所有在世的作曲家。
民族音乐学家Frederic Liu指出,盛宗亮、陈怡、周龙、谭盾等华裔作曲家
他们想要做的是在文化商品的全球化网络和作为先锋音乐圈子基石的多元文化主义中明确并协商一个文化空间和文化身份。
然而,这样的音乐常常受到中美两国的音乐家和评论家的批评。据蔡金冬与夫人梅诗文所说:‘有时,在中国的文化批评家之间看上去似乎有一个惯常的规则,那就是如果外国人喜欢某样东西,那么这样东西就不可能是好的,这样的东西肯定不是本真的,因为外国人永远理解不了真正中国的东西。因此,有些中国评论家会称这些作曲家是在利用他们的音乐哄骗外国人,而这些外国人自然被认定是蠢到会为此上当的人。’
葛甘孺说:
我总是觉得东方和西方的音乐很对立...... 如果你只想做一个音乐爱好者,这两样东西原封不动就好,但如果你像成为作曲家,这两样相互队里的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东方和西方音乐在音调、节奏、音色和力度上的区别)...... 对我而言,受中国还是西方影响或者如何使用素材,这些问题都是次要的。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写出只有我能写出的音乐。
作者补充道:
他们都想通过他们在西方音乐传统中接受训练所使用的工具来传达专属于自己的独特声音。同时,只有观众觉得这些音乐是有意义且独特的,音乐才能拥有社会和文化的意义——同样重要的是,作曲家才能获得委托,拿到演出、录音和出版的合约,作为作曲家生存下来。在亚洲(裔)音乐家被视为文化局外人的社会和市场中,正式音乐中的民族印记,使他们的音乐对观众而言独特且具有意义。
演出场地、观众对亚洲(裔)作曲家作品的评论都揭示了...... 要让亚洲(裔)作曲家不带种族表示在这个世界进行创作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也表明了这样的标识对 亚洲(裔)作曲家在市场上开辟一方天地所起到的作用。
对本真性一章的总结里:
在这些要求、期望和限制中,亚洲和亚裔美国音乐家努力地打造出个人的声音——这是既忠于音乐历史又忠于当下现实的声音;既体现独特性又能传递普世信息的声音;对这种艺术形式和他们自己都是真实的声音。民俗学家Regina Bendix指出:‘本真性......是重对自我与他者之间、对外部的存在状态与内部的存在状态之间进行试探性比较......而产生出来的。[对本真性的]寻找源于一种深刻的人类渴望,无论是宗教-灵性的渴望还是存在主义的渴望。如果宣称这种渴望的对象并不存在,也许会对许多人创造有意义的人生所围绕的那个核心造成侵犯。’
最后附上随手记下的少量翻译勘误,(因为本书里并没有多少音乐术语,所以总的说来这方面问题不大):
p.22,p.67: 副指挥 -> 助理指挥
p.39 教堂 -> 翻译成教会更合适一些,因为并不是指那个建筑
p.50以及其后多处:歌手 -> 古典乐里一般不称歌手,而称歌唱家或歌剧演员
p.67 音乐指导 -> 音乐总监
p. 135 室内乐团 -> 室内乐组 (上下文能看出并不是室内乐团)
p.169 西方音乐学院 - > 西部音乐学院 (Music Academy of the West)事实上也不是音乐学院,而是一个为期八周的夏令营
p. 212 做了更充足的准备 - > 基础更好 (猜测原文是had better preparation)
p.296 指控 ->责难(猜测原文是 accused,但是舆论范围内的accusation说指控可能太严重了点)
类似最后这种用词不甚妥当的还有其它一些地方,不过读着也不影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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