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Peter Weibel:death is the capital of culture 彼得 · 威贝尔:死亡是文化之都

A conversation with Olesya Turkina

与 Olesya Turkina 的对话

O：韦贝尔教授，我记得您曾经说过，死灵现实主义是当代艺术中最严肃、并且也许是唯一值得艺术家关注的主题。这发生在2003年在格拉茨举行的一次会议上，该会的专门讨论被作为2003年欧洲文化之都格拉茨的彼得堡艺术项目的子类。其中一个项目——我策划的“北威尼斯的死亡”（Death in the Northern Venice）——展示了两位死灵现实主义艺术家的作品——这场运动的创始人叶夫根尼 · 尤菲特和弗拉基米尔 · 库斯托夫。我被你的话震撼到了，因为你谈到了你所谓的为“死亡权力”（right to death）而进行的无休止的斗争，那么我想问问您，死亡的隐喻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P：在2003年格拉茨欧洲文化之都会议上，我们第一次谈到了死灵现实主义，我想说的是，死亡是文化之都。我正在遵循世界著名的埃及古物学家 Jan Ass-mann 的论点，他在他的著作《古埃及的死亡与救赎》（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2001)中说: “死亡是文化的起源和中心。”正是因为对生命有限性的体验过程中其核心和本质是死亡，我们才试图扩大生命的有限范围。一方面，埃及人在物理和物质层面上对制木乃伊术进行了探索和实践。另一方面，他们试图通过创造、保存民族记忆和文化，在象征性的、非物质的层面上进行试验。从詹姆斯 · 邦德和拉康身上，我们学到了我们只会死两次。第一次，我们在肉体上死去; 第二次，我们在象征性维度死去，当人们忘记我们，当我们从每个人的记忆中被抹去。当我们象征性地死去，我们就抵达了死亡的终点。因此，文化是一种关乎耐力的策略，通过创造一种记忆持存技术来象征性地延长寿命。木乃伊是死者身体的物质存储; 文化是一个人的象征性存储。记忆和文化是块保护我们不失忆的硬盘。死亡就是失忆，文化就是记忆。因此，一门以死亡体验为中心的艺术，其核心就是艺术性的。艺术总是有趣的——令人兴奋的——死亡艺术。艺术永远是死亡的敌人。法西斯主义总是站在死亡一边，反对生命。因此，你可以在所有法西斯纪念碑上看到这样的标语: “不要生命，要死亡”。

我从一开始就钦佩彼得堡艺术团体对艺术及死亡的深刻反思，这个艺术团体被称为“死灵现实主义”。因为生活中的现实就是我们必须死去，正如想象中的现实就是我们是不朽的。这种想象甚至曾经在共产党报纸《真理报》(1920年左右)上被俄罗斯生物宇宙学家和受尼古拉 · 费奥多罗夫(Nikolai Fyo-dorov)启发的不朽论者所表达。他们认识到了人们寿命不同这一根本性的不公正。正如威廉 · 布莱克(William Blake)所说，“有些人生于无尽的黑夜，有些人生于甜蜜的快乐。”糟糕的是，我们作为不同阶层的成员被一种叫做基因命运的偶然操作抛入宇宙。但更糟糕的地方在于，我们中的一些人可以在甜蜜的快乐中生活一百年，而另一些人的生活却是短暂而痛苦的。因此，这些俄罗斯技术预言家宣称“人人不朽”（immortality for all）是康米的真正承诺。这些技术论者是非常真实的艺术家，因为艺术的承诺就是不朽。

著名的贵族和主教希望他们由著名艺术家绘制的画作能够在教堂和博物馆保存下来，就像法老作为木乃伊保存在金字塔里一样。艺术是一门不朽的生意，艺术家和客户都想永垂不朽。它的功能就像文化展示一样，但它只对少数人起作用，只对少数快乐的、尊贵的人起作用。因此，这个宣言是正确的: 不朽必须属于所有人，就像艺术必须属于所有人一样。20世纪70年代，吉尔伯特和乔治断言“活的雕塑”是“为所有人的艺术”。艺术作为快乐原则的代理人是与现实原则相对立的。死亡是地球上所有活着的生物的既定事实，因此生命总是关于生存，关于生命再生产。爱欲是生命的原则，就像艺术一样，与死亡原则相对立。因此，死灵主义是一种平行主义。

我欣赏死灵现实主义的艺术和哲学的另一个原因是历史背景。好的艺术总是令人情动。这些彼得堡的艺术家们意识到“真正的社会主义”已经不复存在。他们也很早就意识到gc主义制度的现实原则的崩溃。他们意识到这个体制注定要灭亡。现实主义是条死亡原则。现实主义的论点总是致命的，拒绝逃避，拒绝解决方案，拒绝选择，拒绝其他道路，拒绝可能性。死灵现实主义运动的艺术家们不仅表达了最深刻的艺术观念，即艺术是死亡的敌人; 他们还展现出最深刻的社会分析能力，即主流社会制度的死亡。当时的苏维埃是一个垂死的体系: 现实正在死亡; 只有艺术和文化才能超越这个垂死的社会。回归受德国理想主义影响的俄罗斯超验主义传统，是反映当代社会艺术状况并以新的艺术形式表现的完美方式。

木屋子，剧照

O：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作为一名艺术家，你经历了许多前卫的边缘体验。你的行为与维也纳行动主义截然不同。例如，当你的裸体镜头从外科手术中投影出来，你似乎就象征性地完成了一场身体解放的过程，这是维也纳行动主义者所极力追求的。与此同时，正如你在一次采访中所说，这个行动所释放的信息是，你必须通过我们的技术延伸从你的身体中解放出来。你拟造了电视新闻(电视死亡) ，在我看来，这个作品代表了当代版本的“死亡驱力”。那么，进一步地，科技如何能够重塑今天的“死亡驱力”？

P：我在60年代的行为并不像其他维也纳行动主义(我在1969年的出版物上创造的一个术语)那样来源于绘画。我的行动来自媒体，来自电影、摄影和音乐。因此，我没有像 Günter Brus 在1965年那样在裸露的身体上作画，而是在我裸露的身体上放映电影，比如外科手术或身体器官(裸露背部的一只耳朵)。我用表现(图像)代替了现实(行动) : 用电灯代替了真正的火焰，用胸部的图像代替了Valie Export的胸部，我的动物漫画：一只狗在街上散步，等等(这是1966年和1969年之间)。与此同时，我萌生了开发新的技术工具的想法，作为我的扩展电影概念的一部分，作为扩展意识和扩展现实，甚至作为扩展进化——例如，一个信息单元（an information unit）(1966) ，包含一台相机、一部电话、一台收音机、一台电视机等等，所有这些都有电动剃须刀那么大。我期待着 iPhone 。

我的行为所传达的信息是通过科技，我们有可能从身体及其束缚中解放出来。同时，我表明国家对技术的使用完全是对技术的滥用。因此，我制作了诸如《电视之死》(1970,1972)这样的远程行动(为电视而作的行动)。我主张个人使用技术。我的观点是，技术最初是自然的人化，而现在，技术最终是主体与系统、自然与社会环境之间关系的个体化。因此，技术可以站在爱神的一边，以私人的方式将你从身体的限制中解放出来，但是技术也可以站在死亡驱力的一边: 它可以被用来毁灭。今天，我们仍然有同样的反对意见: 一项高度先进的军事技术作为代理人的死亡驱力和高度个性化的技术(从个人电脑到移动电话，为个人使用和目的)。因此，用Friedrich Kittler的话来说，艺术、媒介、技术美学都必须被定义为是“军事技术的滥用”。

O：2003年，您与 Guenther Holler-Schuster 在格拉茨的 Neue Galerie 策划了一场名为 Mars: Kunst and Krieg 的展览。死亡是这场激动人心的展览的主角。在这里，艺术家们通过象征性的人物、肢体暴力、纪录片、血腥的暴行和欢笑来表达当代舞蹈中的恐怖。米哈伊尔 · 巴赫金，著名的俄罗斯形式主义者，提出了狂欢节的概念，在狂欢节中，日常生活被完全颠覆。八十年代中期，死灵现实主义兴起，在改革之前，许多艺术评论家用巴赫金的理论来分析这场运动。他们认为，艺术家们正在颠覆正统的意识形态，在从前，唯一被认可的死亡形式就是为祖国而死。起初，死灵现实主义只是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恶搞与戏仿。但在经历了20年的根本性政治变革之后，我们可以说死灵现实主义仍然在嘲笑并颠覆现状。在当代社会，死亡的主题到底有多重要？

P：死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处于当代社会的中心。几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幸存了下来——一系列的危机中: 经济滞涨、金融危机、人口危机、环境危机、能源危机等等。我们目睹了银行、政府、保险和医疗系统的崩溃。我们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印象: 万物都在死亡，不仅仅是植物、森林、动物、语言和上帝(尼采认为，他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 ，而是海啸、地震、龙卷风和核电站熔毁。我们觉得，“这就是结局/我唯一的朋友，结局”(吉姆 · 莫里森，《大门》)。艺术家们在80年代所经历的，苏维埃体制的崩溃，我们全世界人都目睹了这一切。我们正在接近世界的崩溃; 因此，死灵现实主义的复兴是必要的，正如通过笑声、通过巴赫金的狂欢节、通过快乐原则将系统颠倒的戏仿一样。“每天为每个人狂欢”可以成为新的死灵现实主义的口号，而不是“为所有人不朽”。

当代社会必须受到比以往更大规模的批判，因为当今社会的死亡驱动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更深刻。银行家和政治家是死亡冲动的经典战士。因此，艺术必须获得一种新的力量。正如鲍里斯 · 格罗伊斯(Boris Groys)在《艺术的力量》(Art Power，2008)一书中所指出的，艺术并不是一种无力的商品。艺术也可以作为政治批判的工具。但自然而然，这种批判不仅对体制具有颠覆性，而且对艺术本身也具有颠覆性。它不会假装拥有真理，而只是嘲笑任何真理。真正的当代艺术知道它是它所批判的系统的一部分，它是被它所批判的系统所支撑的，它甚至是这个系统的一个子系统。因此，否定也意味着自我否定。在这种自相矛盾的情况下，艺术会抓住机会把一切都颠倒过来。

最后的最后，我有三句话要说：身体是死亡的艺术。艺术是死亡的死亡。艺术是生命的象征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