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环线(二)查茅斯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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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时钟往回拨一些,回到2023年5月15号的早晨十一点。我乘火车从南安普顿到韦茅斯,整顿完行李,便出发前往查茅斯海滩。查茅斯(Charmouth)是英国南部的滨海村庄,属于侏罗纪海岸线的一部分,岩层中埋藏着无数古生物化石。地球旧日的秘密,在海水雨水的冲刷下,渐渐露出脊骨。做攻略时我偶然发现,最近查茅斯的悬崖发生了一次小规模坍塌,岩层碎裂掉下来不少,恰好为化石猎人们提供了便利。看到此处,我立马打定主意,前去碰碰运气,顺便过一把没能实现的考古瘾。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漫长而安静。我坐在二层第一排,正对着景观窗,左右两侧也是敞亮的大窗户。正午的太阳挂在正上方,窗外灌进来的凉风冲淡了暑气,所以车内仍旧阴凉。公交车行驶在高而空旷的平原,要过很久,才会经过一个很小的村庄。左手边过去几里,平原柔和的绿毯骤然断裂,坠出视野,落到悬崖下方不见,紧紧衔接着的,是远处天空的蓝色缎面。我知道,这片蓝底部是另一片更深邃的蓝,那是一度遥远存在于书本中、如今却变得切实可感的英吉利海峡。
驶近村庄时,两侧的草场有时会在路边筑起高高的树篱。双层巴士如同一片黄芝士,被夹在树篱中间,上层刚好高过灌木,能看到开阔的旷野。窗外的风沙拉沙拉地响,车身蹭掉叶片,草叶的青涩味就在鼻尖下萦绕。不远处是草坡的气味,被阳光烘烤过后不那么湿润,味道根根分明却很柔和。再远一些,是白崖下方海洋的咸味。这气味更复杂,也蕴含着更多的碰撞、危险与生机。
双层巴士上人并不多。有一个男人,脸上盖着帽子,伸直了腿,枕骨堪堪靠在塑料椅的搭脑上,身体随着车子规律地颠簸。还有一对老夫妻,头抵着头,低声说着话,一把拐杖挂在扶手上,敲击着金属杆子,不断发出嗒嗒响声。午后,巴士在悬崖的边缘宁静地飞驰。悬崖划出的绿线与天空虚虚接壤,不可思议却又浑然天成。我恍惚觉得灵肉震荡,无所凭依,茫然地行驶于世界的边缘,孤身一人却无端自由。


终于到了海滩。下了车,我才发觉忘了吃早餐,已经饿得有些目眩,立即冲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条巧克力。吃东西的时候查了一下返程车次,最晚的一班是晚上六点(记住这个六点…)。我打算花一个多小时参观完Charmouth Heritage Center,简要了解此地的化石收藏并学习一下采集化石的小妙招,剩下的几个小时全部慷慨地留给了field trip。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拿着词典,十分nerdish地与一众拉丁学名和古生物术语展开搏斗。虽是斗,但其乐无穷。我从小就是中央九台的忠实粉丝,每天蹲点看各色纪录片,跑去书城记DK百科书上的动物学名,并励志成为非洲大草原上扛长枪短炮的拍摄组中的一员。自然中不讲章法的生命力让我心潮澎湃,而居无定所的自由生活,似乎也成了我往后规划人生的准绳。年幼的我总是想,站在吉普车上,逐角马野牛而驰,腿毛随野生的狂风飞舞,那得有多来劲啊!如今我走上的道路,只是当时的备选项:去写小说,如果可能,顺带着画点插画。这和我当初“当动物小说家”的愿望还是相差甚远。究竟是什么让曾经如此生猛的我甘心伏案码字的呢……
然而,童年时残存于血液的热情总是难以磨灭。古生物纪录片中,形似八爪鱼香肠(或剥皮拨了一半的香蕉?)的鱼龙,黑海中发出蓝幽幽生物光的菊石,都曾让我屏气凝神地久久凝视。现在,荧幕或纸面上的图像拥有了三维的形体。没想到这些曾经飘荡在远古海洋的生灵,肉身腐烂后遗存下来的骸骨,也能有动人心魄的美丽:鱼龙掌骨马赛克般整齐排列,海百合散开小拖把似的尾巴,平齿鱼身上扁扁的鳞片,看起来像是鳄鱼腹部整饬的圆纹。
每次逛博物馆,都是视觉与智性的双重飨宴。我第一次知道菊石(Ammonites)竟然得名于阿蒙神。阿蒙常以公羊或人身羊头的形象出现在埃及艺术作品中,而菊石上的条条纹理,不很像卷曲的羊角吗?箭石(Belemnite)来自一种已经灭绝的头足类生物,其长相类似乌贼。形成化石的部分,大概就是如今乌贼身上制成海螵蛸的那块骨头。

从博物馆出来,我兴致不减,一路小跑到海边。虽说博物馆里也讲解了处理化石的种种工序,但直到加入海崖边提着小铲小锤的化石猎人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无备而来……
管他呢,来都来了。我还是很开心地爬上了坍圮的碎石堆,蹲下身找起化石。或许有必要提一嘴,我此刻的outfit,后来被同学打趣叫做homeless:头上扣一顶格纹鸭舌帽,鼻梁上架着慈善店淘来的墨镜,身披一件商场跳水价买来的防水外套(并不合身),脚踩裂口皮靴,左手一块随手捡来的锥形石,右手扶稳目标石,接着就是一通敲敲打打,期望能发现一两颗菊石露出石面的纹路。

一整个下午,我要么在山崖边的泥岩、黏土岩上敲石头,要么在坍圮的地里拣碎掉的石灰岩,两手指甲缝里全卡满了灰色海泥。不过倒也收集了一袋儿像模像样的石头,还有两颗“鲨鱼牙”。即便后来回民宿,打开水龙头,发觉很多所谓“化石”其实只是古生物躺在松软泥巴上睡觉时留下的凹陷,很快就随流水而逝,但专心致志寻找的快乐是无法冲淡的。


提着战利品,我心满意足,慢悠悠地荡向公交站。此时悠闲的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了快半小时,才觉得不对。就算英国公交误点成性,也不至于晚这么多。我赶紧拦住下一班巴士,问司机那班车什么时候来。

开车的是个衬衫扎裤里、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子。他凑过来,看了眼我手机上的谷歌导航,给我当头一棒:我原以为当天晚上六点的车,其实是第二天早晨六点……
我只得爬上了最后一班路过此站的公交,灰头土脸地重新规划路线,接着惊恐地发现,今晚可能得露宿街头了。这班公交的终点站布里德波特(Bridport)是个滨海小镇,Uber压根打不到,而镇里的小火车站没什么车次,最近的一班车也得等到第二天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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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利哥的玫瑰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10-25 02:1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