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停骑行的十天,我的外公离开了
4月30号暂停骑行回广州,5月1号回清远探望病危的外公。
5月2号外公出院,经过两天病痛的折磨后,老人家于4号下午4时永远离开了人世。
5月5号操办后事,6号中午吃席后送行的亲朋好友一一返程,我和家人也返回了广州。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场亲人的死亡,它距离我如此之近,但却没有传染给我太多的悲恸。在这一场生离死别里,我更多地是扮演观察者的角色,就像加缪笔下的默尔索,仿佛一个局外人。
我和外公并不怎么亲近,从我出生到外公离世,我跟着母亲回娘家探亲的次数大约不超过十次。由于我不会说客家话,和外公的交流并不多,感情自然也不深。母亲告诉我外公住院时,我刚骑行进入柳州,私心并不太想回程探望,因为我对柳州之行期待已久。过了一天,外公病情急转直下,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此时我也顾不上骑行了,买了第二天的票回广州和家人汇合。我必须要回去,不仅是要让外公走之前见到外孙女最后一面了结遗憾,更重要的是要在这种沉重的时刻陪在母亲身旁。
印象中外公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年过古稀依然精神矍铄,步履稳健。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那时候他78岁,还能和大家在堂屋里谈笑风生,想不到三年后再见面竟是在病房里。和三年前相比,外公整个人枯瘦了一圈,脸颊和颌面凹陷了进去,手脚变得僵硬难以动弹,连说话都需要耗费不少力气,只剩下两只眼睛还保持着自由,像刚刚出生的小老鼠一样怯懦地、安静地观望着四周。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仍然不合时宜地保持着长年累月劳作积攒下来的粗大形状,像盘绕在地上的榕树根,青筋凸起,血管根根分明。这是多少农村老人一生的写照。
我们一家人到达医院的当天,外公已脱离生命危险,神志还清醒着。母亲让我和弟弟往病床前站,让外公好好看看他的外孙。我站在病床前看到床头的电子病人卡,才第一次知道外公的名字和年龄,这让我感到有点羞愧。
母亲给了父亲、我和弟弟每人一个利是,让我们将利是给外公,寓意着老人家平安顺利,早日康复。外公不肯收下子女的钱,双手颤抖地将利是拱出,示意着我们拿回去。母亲只好把外公的手和利是一起塞进被子里安放好。
那天正逢五一,除了我们一家人,还有许多亲戚也到医院看望病人了,小小的病房装满了沉重的热闹。中午大家聚在酒楼一起吃饭,愉快的食物令人短暂地忘记了在病房的不愉快。但在残羹冷炙之后,大家的注意力仍然回归到病人身上来。决定已被作出,病人第二天将被接出院转回家中保守治疗,这是一个共谋的秘密——离开了医院的医疗支持,病人还能活几天全靠天意。这是一个无情的决定,也是唯一的决定,对于不富裕的家庭来说,把时间和金钱耗费在一个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的老人身上,是难以承受的重量。
或许外公早已知晓子女的心思,或许他不想给后代增添负担,或许他已明了命运的安排,想在离开之前回到熟悉的地方,他也要求出院回到家中。
于是第二天办了出院手续,叫了一辆救护车将病人接了回家。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救护车不只是可以将人拉到医院治疗,还能将治疗中的人拉回家中。
外公的祖屋在村子里,和唯一的儿子以及其中的一个孙子住在一起,前两年刚抱了曾孙,实现了四代同堂,但他还没能等到曾孙长大就要离去了。
外公的房间布置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排挂着的衣服,一个简单的厕所,一些生活杂物,就是一个老人家的所有。以前这个房间通常只有他一个人进出,出院接回家以后就多了很多人踏进门槛。然而离开营养液的支持,他渐渐陷入昏睡,也不会知道有什么人来探望他了。一些平时很忙的外孙、很少见面的亲戚,在这个时刻也聚齐了人,如果不是老人家病危,大家没有可能会齐聚一堂。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多年未见的亲戚们彼此叙叙旧拉拉家常,看看谁家的孩子长大了,谁结了婚带了另一半回来。病人的房间里外是两种氛围。
聚集了这么多亲戚,可忙坏了招待亲戚的舅舅一家。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洗菜、做饭、洗碗,收拾桌子上的零食袋。堂屋里落满了形状各异的脏脚印,卫生间总是有人在使用。相比起照顾躺在床上的病人,招待亲戚宾客更让人耗费精力。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堂屋里坐着玩手机,或者到屋外面转悠转悠,许多亲戚我都不认识,无可攀谈,也无事可做。我无聊到跑去鸡舍抓母鸡来撸,连正在孵蛋的母鸡也不放过。路过村口有条黑狗冲我吠,我也给它嗷嗷几嗓子回敬,第一次觉得自己学狗叫也不差。在干活以外的时刻,无聊是农村的基调,除了玩手机和闲聊,也没有其他可以打发时间的方式了。大部分的宾客也和我一样无聊,因为他们既不用照看病人,也不用洗菜做饭。
当时我没意识到,但现在我不禁思考:探病的意义在哪里?
除了照看病人的几个人之外,其余来探望的亲朋好友对病人并无实际帮助,反而还给主人家添了麻烦。如果探病者关心病人和病人家属,给他们带来慰问便可离开,应想到不必留在主人家里平添麻烦的。作为招待宾客的主人家,舅舅一家看到这么多亲戚的到来不知是感到安慰更多,还是心累更多。作为宾客之一的我,看到一大堆的碗碟和垃圾,已然替他们感到心累。
现在想来,也许走人情的意义大于探病的意义吧。母亲对父亲说的有一句话是,如果这次他不来探望岳父,以后他也没脸来娘家这边见亲戚了,而这次他一来,就把这些年没来串亲戚的人情都还清了。
我不懂人情世故,我只是单纯觉得,像我这样和病者不亲近的人都拥来探病让主人家招待,是帮倒忙。
纵使有许多人都来探望外公,对病情也无济于事。
接回家中的当天下午,老人家的精神显然没有在医院时那么好了,吃东西喝水都很困难。到了晚上,外公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大口大口地喘气,但是睁不开眼睛,叫不醒。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快不行了,都守在床前叫他,希望能让他的意识回来,挺过鬼门关。姨妈让我们每人拿一块硬币放在外公的手心上,她再用手合上外公放满硬币的手掌,大概是为了如果外公真的去了,在路上可以有钱花吧。
那一天晚上外公挺过来了,第二天精神状况出现好转,可以睁开眼睛认人了,但到了晚上又出现了大口喘气的情况,这次是以为真不行了,大家的心情比前一天晚上更紧张,不过这天晚上还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我现在写作查了资料才知道,应该是晚上空气含氧量下降,导致病人心肺缺氧,呼吸困难。五一那天晚上在医院时,我见到护士给外公插了氧气管,离开医院后,就没办法供氧了。
那两天晚上大家都不敢放松,生怕一眨眼老人就走了,房间里弥漫着紧张又悲痛的气氛。但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外公的曾孙子,橙橙,一个还不到两岁半的小孩子。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仅限于好吃的食物,好玩的玩具。大人告诉他太公生病了,他对“生病”没有概念,以为生病的人只是不能一起玩了,他不会感到难过,转头就找别的大人玩。
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反倒被赋予了重大的使命。人们愿意相信,新鲜的生命可以驱走不幸,所以小孩子可以用来献祭,童子尿可以用来治病,而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呼唤可以赶走死神。大人们领着橙橙来到病床前让他大声地喊太公,叫太公不要睡着了,让太公带他去买QQ糖。听到曾外孙稚嫩的呼唤,外公的眼珠曾几度有反应,大人们见状便让橙橙更大声地去喊。但橙橙哪里懂得他身上被寄予的期待,他只感觉到房间里的大人都不快乐,不好玩,还催促着他叫太公,他感到害怕,哭闹着要离开。他对死亡和痛苦一无所知,他的世界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轻盈、简单、不含一丝杂质。
两岁半的表侄子迷上了病人房间外面的摇椅,黏着我给他摇椅子,得到满足后就咯咯地笑。一墙之隔,里面是濒临死亡的老人,悲痛的呼唤,外面是天真烂漫的小孩,清脆的笑声,初生与死亡之间的距离如此近,我感到了一股无形的残忍。小孩子不会对死亡感到难过,他们在濒死之人展现着无限的活力和希望,这正是躺在病床上的人所失去的东西。一个还站在人生的起点,一个已经走到终点,我看着房间里外的一老一少陷入沉思。大自然的运作就是如此残忍,它让每个生灵都必须死去,在死亡前还要承受衰老和疾病的折磨。而新生命的出现看似是希望,实际上也是重复着前者的命运,谁都无法摆脱死亡的终点。死亡是大自然进化的一环,如果死者不让渡出有限的自然资源,生者则无法生存,所以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生者为了获取生存资源,剥夺了死者的生存机会。
将死的人必须死去,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存。到了第四天,探病的人陆续返程,热闹的屋子一下子变得冷清。母亲让我和弟弟在离开前最后一次握握外公的手,我去握住了,温凉温凉的,已经没有了重新变得温暖的可能。我们在单向与外公道别,没有告诉他我们要走了。我们离开的时候是阴天,似乎还飘着毛毛细雨。
我们一家四口,还载上一个同在番禺工作的表哥一起返程回穗。车刚上高速不久就渐渐下起了雨,等快行驶到路程的一半时,小雨变成了倾盆大雨,雨点把挡风玻璃砸得模糊一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一直大口喘气的外公,断气了。
舅舅让我们立刻掉头回去,但此时的我们进退两难。同行的表哥在消防大队工作,只请了当天的假,如果要再请假得回到队里走完流程才可以。这时的我们卡在了半路上,回广州要一小时,回老家也是一小时。他给直属领导打电话说明了情况,领导让他打电话请示大领导,但大领导手机怎么也拨不通。我们不敢贸然立刻返回,毕竟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保住饭碗比奔丧更重要。
雨越下越猛了,几乎看不清前路。这一个月来广东的雨就没有停过,天像被戳破了窟窿。我想起了几天前梅大高速塌方的新闻,已经遇难了几十人,而现在我们也是在暴雨中走高速,如此相似的场景,让我不禁暗暗担心。
等了二十分钟后,才得到领导的指示,仍然需要归队后才能请假,此时我们离回到番禺也只差四十几分钟了。
没办法,在单位里制度最大。
回到番禺休息一小时后,我们又急急忙忙返回舅舅家,等到达时看到的外公已经在一片白布之下了。房间除了床架子什么都没留下,床头点着一盏油灯,地上摆着牌位,已经有人上过香。门口的红色春联撕了,贴上了白色的出殡讣告。
出殡日定在第二天十一点至十二点半,下午拉去殡仪馆火化,晚上七点下葬,第三天中午吃席,散场。
很紧凑的一套流程,很多仪式已被简化。在这个快节奏的年代,人死了也害怕耽误生者的时间。
很现实地说,外公断气后,所有人的心终于可以放松了。因为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应该考虑的是后事,而不用再守着奄奄一息的老人。
我并没有怎么伤心,知道这样的时刻总要到来的,早点走,可以少受一点折磨,也是一种好事。或许外公察觉到子孙都离开了才敢断气,他不想让大家亲眼看到自己走了太难过。我觉得母亲挺幸运的,因为她没有亲眼看到她的父亲断气,日后想起来也许会遗憾,但可以少一点伤心。
第二天办葬礼,天空一改往日的乌云密布,天朗气清,人的心灵也轻盈起来。外公走时倾盆大雨,走后阳光明媚,或许这预示着,人生中的某些暴风雨总会过去的。
活着的人还要努力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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