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斯 | 社交媒体批判
本文选自克里斯蒂安·福克斯的《社交媒体批判导言》，略有删减。
图书简介
本书向读者介绍了批判性地理解社交媒体所需的基本理论，并分析和回答了以下问题:
社交媒体如何进行商业化运作？谷歌作为全球领先的互联网平台与搜索引擎，其优势和弊端何在？脸书作为全球最成功的社交网络，隐私与监督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推特带来新的政治与民主形式了吗？维基解密作为全球最知名的在线监督机构，其促使权力透明的潜力何在？维基百科作为全球使用最广泛的基于维基技术的在线百科全书，其协作式智力劳动的形式与原则是什么？
作者简介
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是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教授，威斯敏斯特大学传播与媒体研究院院长，威斯敏斯特大学高等研究院院长。
一、社交媒体现实:意识形态和剥削
意识形态
2011年8月4日伦敦警察在托特纳姆枪击马克·达根（MarkDuggan），引发伦敦等地发生骚乱，如托特纳姆、伍德格林、恩菲尔德镇、布里克斯顿、沃尔瑟姆斯托、菲利普斯山、哈克尼、克罗伊登和伊林等地区，以及英国其他城市如托迪斯（利物浦）、汉兹沃思（伯明翰）、圣安（诺丁汉）、西布罗姆维奇、伍尔弗汉普顿、索尔福德和中央曼彻斯特。部分大众媒体开始谴责社交媒体成为引发暴力行为的源头《太阳报》（TheSun）在8月8日的报道称：“骚乱暴徒使用推特扩展他们偷窃商店的数量……暴徒使用社交网络精心策划发生在托特纳姆的暴力，且煽动其他人加人，他们发信息进行鼓动，要求人们'行动起来去抢劫’。”同一天，《电讯报》（TheTelegraph）这样报道：
技术是如何推动21世纪发生在英国的骚乱的?托特纳姆骚乱是由十几岁的年轻人精心策划的，他们使用最新的手机技术煽动并拍摄抢劫和暴力行为。团伙成员使用专为高级管理人员设计的交流工具黑莓智能手机组织骚乱。
《每日邮报》（TheDailyMail）在8月8日的报道称：“有人担心暴力通过推特被煽动，焚烧警车的图片在推特上的转发超过100次。同时，人们也可以听到像往常一样在道德恐慌方面呼吁警务技术的声音。”《每日快报》（TheDailyExpress）（8月10日）报道：
暴徒和抢劫者被认为通过黑莓信使（BBM）向其他同伙发送消息，提醒他们暴动场景并且煽动进一步暴力。技术作家麦克·巴契（MikeButcher）认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项服务还未被关闭，他说：“手机已经成为武器，这就像携带类固醇的信息--你可以向成百上千的人发送信息，但别人无法追踪到你。”托特纳姆议员戴维·拉梅（David Lammy）呼吁黑莓公司暂停此项服务。
警方公布了由闭路电视监控系统（CCTV）记录的暴徒照片，并请公众识别这些人，大众媒体也刊登了这些照片。《太阳报》称这是为了“点名羞辱暴徒”和“购买白痴”。大众媒体还报道了公民通过社交媒体自发组织起来，聚集在受影响的街区义务清扫街道。几个月前，人们被告知在埃及和突尼斯已经发生了“推特革命”和“脸书革命”，如今，在英国人们又听到“推特暴徒”“脸书暴徒”和“黑莓暴徒”。
有人呼吁加强警力、扩大监控、控制人群，人们指责流行文化（说唱音乐）和社交媒体引发骚乱。一旦骚乱发生，指责无济于事。人们应当指责的不是社交媒体或流行文化，而是引发英国骚乱的社会环境。大众媒体和政治应该关注的是监控、法律和政治秩序，指责社交媒体不能解决问题。一场关于阶层、不平等和种族主义的严肃讨论非常必要，也需要政策制度上的改变。引发英国骚乱的并非黑莓暴徒，也不是推特暴徒，而是受新自由主义结构暴力影响的民众。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和阶级分层是当今动荡、暴乱和社交媒体生成的主要背景。大众媒体对互联网在社会中的作用只进行了简单描述。然而，这些讨论和骚乱本身表明，如今我们不只生活在社会中，而且我们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需要被融入互联网的大背景中。
技术决定论高估了技术在社会中所起的作用；它忽视了技术被嵌入社会之中并且由接受权力关系和对抗权力关系的人类制造了革命和动荡。新技术的兴起经常造成“简单压倒理性的感觉爆发”（Mosco2004，22）。技术决定论忽视了事件的政治经济因素。社交媒体决定论是数字崇拜的表现，“赛博空间已经变成技术和电子崇拜的新图标，人们称赞其时代性和超越性的特点，并对其负面作用妖魔化（MMosco 2004，24）谈论社交媒体，我们需要使用“社会”概念和社会理论。它要求我们详细说明正在使用的社会概念。通过应用多维理论可以发现，我们同时正经历着连续和不连续的媒体的社会化。
剥削
贯穿全书，笔者重点强调了影响企业社交媒体的商品化和意识形态的双重逻辑。企业社交媒体的资本积累基于互联网的产消者商品化、互联网用户的无偿劳动、目标广告和经济监控。谷歌是互联网产消者商品化的主导。它开发了一个复杂的目标广告系统，收集大量的用户兴趣与行为（人口、技术、经济、政治、文化、生态等信息）、交流、网络、合作的数据。脸书是占主导地位的社交网站。它已经开发出一种产消者商品化系统，是专门由用户无偿劳动创建的，并基于商品化的网络、联系人、用户配置文件和用户生成内容。推特属于微博平台，已成为政治神话的象征。
分析表明，政治类内容在推特上属于关注度较低的话题，城市中产阶级主导了这个平台，推特并不属于政治公共领域。像维基百科这样非商业性的互联网项目质疑了共同生产、共同控制、共同所有的逻辑。替代性网络媒体（如维基解密、独立媒体、AlterNet、现在民主、开放民主等）可以尽量提供替代性、批判性的信息以支持批判性论争（Fuchs 2010a：Sandoval.Fuchs 2010）。
社交媒体:预期且有限的社会性
管理大师、营销战略家和非批判学者已经将“Web2.0”“社交媒体”“社交软件”的概念视为意识形态，并过分强调其新颖性和民主的潜力。这一思想的目标之一是建立新的商业模式，进而吸引金融资本投资。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游戏与劳动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谷歌管理哲学的特点是强调玩劳动（playbour），这是资本主义新精神或新意识形态的表现。谷歌的许多分析都是单维度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只看到积极的一面或消极的一面。谷歌是一个反映当代资本主义矛盾的辩证系统。它促进了网络生产力的社会化，从而创造了认知、沟通和合作的新潜力，但在资本主义阶级关系的范围内，出于商业目的就会限制并剥削这种潜力。主流社交网站的研究基于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隐私思想，人们认为信息共享必然不好，但是忽略了因目标广告与用户剥削所产生的问题。企业社交媒体使用了使产消者商品化和合法化的隐私政策和使用条款，它们基于企业隐私自我调节的隐私制度。在这些条款和政策中，社交媒体企业往往向用户保证，他们负责任地处理用户数据，但同时又通过定义使消费者隐私存在被侵犯的风险，因此，这些条款和政策实为一纸空文。存在许多关于社交媒体影响政治的观点：推特与其他平台重振政务公开、引发政治革命、成为暴力来源等。无论是技术乐观主义还是技术悲观主义，都不是分析社交媒体的适当方法。相反，人们需要把分析的焦点从技术上移开，进而关注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权力结构与社交媒体的相互作用。
社交媒体以目前的形式促进了人类活动的社会化。但在企业社交媒体中的这些活动被困在所有权的私有关系中，因此，社交媒体促进的是社会生产与数据、人类创造性、社会关系商品化的数据。企业社交媒体具有不完全的社会性：尽管它们的社会生产形式指向一个超越资本主义的存在，但它们由精英以特殊的方式控制并拥有。社交媒体期待人类存在的充分社会性，但在它们的企业形式中，这种潜力被资本主义所有权和资本积累结构所限制。当今社交媒体有着预期的但有限的社会性：它们期望人类存在的充分社会性，被社交媒体的资本主义现实所限制。所以，生产其替代品是必需的。
二、社交媒体的替代品
互联网与共享逻辑
剥削与意识形态能够且应该受到质疑和挑战，资本主义不是历史的终结，资本主义互联网也不是历史的终结。另一种替代性社会的出现是可能的，另一种替代性互联网的出现也是可能的。互联网设计的变化和社会基本结构的变化都是十分有必要的，但替代需要斗争。我们已经看到如飞散、维基百科、维基解密等替代性平台的出现，但它们都具有矛盾的特点。它们受到商品化逻辑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影响，但同时具有超越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互联网的潜力。它们期望基于共享的互联网，而不是基于资本积累、广告、利润、意识形态和分散注意力经济的互联网，它们能够使知识、交流、协作成为人类间的社会活动。一个基于共享的互联网是有可能的：在这个互联网中，人与人之间将分享、交流、决定、讨论、创造、批评、联网、合作、找寻、维护，以及把建立友谊、坠人爱河、愉悦彼此、接受教育作为共同的活动。
共享逻辑是一种人类共同意识到的所有人应该在社会中平等参与且平等受益的逻辑（Dyer-Witheford 1999，2007，2009；Fuchs 2011b；Hardt，Negri 2009；Zizek2010）。技术和媒体不是社会的主要部分，而只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所有人应该能够真正参与到媒体和技术中来，并从中受益。资本主义社会是阶级社会，资本主义互联网是阶级结构的互联网：企业和其他核心行动者主导着关注度象征性、社会性和物质利益。一个公正的社会是没有阶级的社会，一个公正的互联网也是没有阶级的互联网。
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经济危机
资本主义的所有形式都具有矛盾性，且制造了经济危机。始于2008年的世界经济危机是长达数十年的新自由主义的结果。新自由主义是基于“从社会经济领域到积累过程的总体性从属，因此，经济功能在这种情况中占据主导地位”（Jessop2008，132）。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关注的焦点几乎完全是在资本积累方面：
新自由主义首先是一个属于政治经济实践的理论，提出人类福祉是在以强大的私有权、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为特点的制度框架内。它通过创业自由和个人技能被最大限度地提升……它认为，社会利益最大化是通过市场交易的范围和频率的最大化实现的，它的目的是把所有的人类行为纳入市场范围。这需要信息创造技术，以及在全球范围内积累、存储、传输、分析、使用大数据指导人类决定的能力。（Harvey2007，2-3）
消极的社会性影响服从于经济逻辑：“新自由主义国家的根本任务是创造'良好的商业氛围’，从而优化资本积累的条件，而不管其对就业或社会福祉所造成的影响。”（Harvey 2005a，19）
资本主义的所有形式都具有矛盾性，且制造了经济危机。新自由主义加剧了不平等。表11.1显示了部分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国家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收入不平等状况持续加深的情况（以基尼系数衡量）。这种现象在美国、英国最为明显，而且长期以来被誉为福利国家且展现出普遍社会主义价值观的北欧国家也是如此。受新自由主义的影响，收入不平等状况不断加深，而且这种状况在经济危机中愈演愈烈。
斗争
对危机的主要政治反应是超新自由主义的兴起。超新自由主义是新自由主义的强化，使用纳税人的钱来巩固金融体系，进而延伸到加紧对社会保障、教育、医疗、养老保险体系预算的削减，并导致在许多国家的政治选举中右派或极右派取胜。经济危机的另一种表现为：出现在希腊、葡萄牙、西班牙等国家的大规模抗议，出现在许多国家的学生抗议，阿拉伯国家和北非国家（如突尼斯和埃及）发生的叛乱和革命，占领运动和骚乱的出现。然而，虽然这些事件的后果可能不同，但它们表达出对资本主义的不满，并提醒我们克服不平等需要一个无阶级的社会。我们目前似乎只有两种选择：（a）延续和强化长达200年的资本主义；（b）社会主义。
为了基于共享的互联网而斗争需要与为了社会主义而斗争相关联。在第八章中，笔者介绍了社会主义的隐私政策。只有在不被利润利益约束，而在产消者、消费者和生产者支配和管理的经济中，人们才可以实现对消费者、产消者、工人的隐私保护。如果互联网平台没有利润的驱动，那就不需要将互联网用户的数据和使用行为商品化。然而，要实现这样的目标，要做的主要不是技术任务，而是需要社会的变化。社会主义的隐私政策是为了社会公正而斗争的一部分。奥斯卡·甘迪（Oscar Gandy）（2011，183）认为，正如在污染方面，社会已经意识到“市场不会自行运作以确保维护健康和可持续的环境”，且已经“认同对污染以及其他对环境的威胁的规定，应被视为明确的和重要的公共政策目标”，它们应该意识到，网络空间对消费者进行保护的需求是保护信息环境政策的一部分。
实现这一目标的五个策略如下：（1）使用数据保护法；（2）推进选择同意的广告政策；（3）互联网公司进行公民社会监督；（4）支持并建立替代性平台；（5）生成互联网使用的替代性社会背景。
三、走向真正的社交媒体和新社会
企业互联网的矛盾只能在一个克服了不平等的社会框架内解决。替代性互联网与替代性设计原则都需要替代性社会环境：一个团结、合作的信息社会，也就是参与式民主。按照企业互联网控制来加强隐私是短视的、肤浅的，因为隐私的目的是保护人类免受伤害，而不是克服这些造成伤害的条件和结构。齐泽克（2001.256）建议，在这种情况下不是要去“撤退到隐私的小岛之上，而是要进入空前强大的社会化网络”。隐私是一种矛盾的价值观，它被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宣扬，但同时不断受到企业和国家监控的破坏。隐私作为一种自由主义价值保护富人和权势免受公众问责，这促使不平等的增加和不平等的合法化。托比昂·塔纳尼斯基（Torbjörn Tǎnnsjö）（2010）强调，自由主义隐私意味着“人们不仅可以拥有自己的个人的事情，也拥有生产资料”，其结果是会“受到商业秘密、银行隐私等方面的妨碍。”（Tännsiö 2010，186）。
因此，关于隐私讨论的问题应该是：谁应该通过隐私权受到保护和免受伤害?谁的隐私权应该受到限制从而不损害公众利益?隐私矛盾永远无法在资本主义社会解决。瑞典社会主义哲学家托比昂·塔纳尼斯基（2010）呼吁建立一个基于平等和民主，而不是基于强化隐私权的“开放社会”。塔纳尼斯基使用术语“开放社会’是不幸的，因为卡尔·波普尔（KarlPopper）（1962a，1962b）曾使用同样的概念用于捍卫塔纳尼斯基所批判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塔纳尼斯基“开放社会”的实际意义是参与式民主。
在一般性质的当代经济中，侵吞、剥夺、剥削人类为了生存而创造需求的公共商品（交流、教育、知识、保健、福利、自然、文化、科技、公共交通、住房等），在这方面，脸书和谷歌是最知名的两个例子。在互联网领域，社会主义策略可以运用在以下领域：抗议活动，基于免费访问、免费内容、免费软件和创造性共享的替代性项目，工资运动，社交媒体产消者联合会，抵制运动，黑客行动，公共服务。在以共享为基础的社交媒体的创建等帮助之下，通过宣称互联网的共享性与参与性，这种策略可以抵制互联网的商品化以及对用户的剥削。
然而，互联网上的数字劳动的剥削涉及更广泛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主题，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意味着，像脸书这样处理数据的社交媒体是要被批判的，当代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以不同的方式对人类所做的行为进行批判。如果我们能够建立参与式民主，那么一个真正开放的社会会成为可能，这个社会不需要监控，不需要保护免受监控，没有剥削。一个基于共享的互联网需要基于共享的设计原则和共享的社会。它对社会和媒介的社会性赋予了新的意义。人类本质上具有社会性，是社会人。他们需要合作才能生存。协同社会需要参与式民主、集体所有制、生产资料的共同控制。协作与合作是“社会性”和“社会”的基本含义。关于社交媒体的讨论提醒我们，需要在什么是社会性、什么是社会，我们想要拥有什么种类的媒体等方面进行思考和行动。
真正公开、社会化、共享的媒体的先决条件是，不仅需要替代性原则，而且需要意识到“公开”“社会化”“共享”的真正含义是公共领域和参与式民主。另一种互联网是可能的，另一种社交媒体化是可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