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志保中心/贝哀】女郎她死了
赫维拉斯修道院无疑是一座美丽而伟大的建筑。据说它建于公元902年,最早的时候是作为一座小教堂和修道院而存在的,在历史的长河中,它先后经历了许多的变故,甚至曾一度在摩尔人统治时期惨遭摧毁,直到1050年基督教赢得战争重新夺回加西利亚地区这才得以重建。它历史悠久,对欧洲的文家和宗教都有着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吸引着无数的学者和艺术家们来访,为该卡斯蒂利亚莱昂省的经济带来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无可否认,赫维拉斯修道院曾一丢风光无限,但如今它的规模已经不似从前,为了吸引游客,修道院还进行了许多现代化更改,开发了餐厅和咖啡店,并且开办演出、讲座和展览等活动。
赫维拉斯修道院的外形其实并不怎么醒目,它的主体建于12-13世纪,但整个建筑工程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持续到了18世纪,在整个过程中先后进行了多次更改和装饰,最终采用了哥特式建筑的风格,建起了拱券、高耸的柱子和单方的章窗,不过,在教堂的内部仍保留了部分摩尔建筑的风格,包括色彩明亮的穹顶和镀金的栏杆等,装饰华丽而精致,据说教堂内的那些雕像都是修道院特别定制的。
然而,此时的内斯托警官并没有闲心去细细欣赏修道院内那些精美的定制雕像、壁画、浮雕和彩窗,他跟在一个名叫皮埃尔的修女身后,脚步匆匆地走到长廊尽头,又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背过身去,有些心不在焉地等待着。
这不是内斯托第一次在深夜拜访赫维拉斯修道院并背靠着台阶等待了,但尽管如此,他内心的纠结和不安仍如他初次随同胡安——他的顶头上司——来访时一样的紧张、不安和困惑。
深夜的修道院安静得非比寻常,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乳香,教堂内光线昏暗,这若有若无的暖黄色微光让本就不算特别清醒的内斯托警官更加昏昏欲睡。
内斯托今年三十五岁,是国家警察第六组的一员,主要负责调查凶杀案。内斯托的长相并不特别出众,但拥有一双能够安抚人心的柔和的蓝色眼睛——人们总是很容易被他的这双眼睛所欺骗,从而对他放下戒备,说出许多有意或无意隐瞒的事情——而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之一,在这双具极具欺骗性.的眼睛之下,内斯托也和他的大部分同事一样目光敏锐,对待罪恶就如同顶住腐肉的秃鹰,绝不会轻易放过。
四个小时之前,内斯托还坐在他位于retiro的公寓里享受他的晚餐,这是他一天中难得的平静时刻——因为加班,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能回家好好地吃一顿晚餐了——然而,不等他享受完最后一口三文鱼,他的手机便大声尖叫了起来。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对内斯托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在凌晨两三点突然接到电话也是常有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在用餐时接到上司或者搭档的电话,要求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赶往案发现场。
因此,在接起电话之前,内斯托的心便沉了下来,来之不易的平静和好胃口都远离他而去,最终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抓着手机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内斯托的上司雨果打来的。雨果比内斯托年长几岁,是一个长相英俊,聪明冷酷,野心勃勃的男人。电话一接通,雨果便立刻下达指令道,“你现在立刻去莱昂。”
“又出现了新的尸.块?”内斯托的心彻底沉了下来,他的胃部立刻泛起一阵不适。
尸.体——是的,不是完整的尸.体,而是尸.块——这已经是这个两个星期来警察局接到的第五通报告发现了尸.块的电话了。报案的是一个名叫丽塔的48岁妇女,她早上遛狗时在临近皇家园林丽池公园的一个公寓楼下发现的了装着尸.块的袋子——事实上,准确地说是她的狗发现了尸.块,狗的鼻子总是比人类的更加敏锐。垃圾袋扎的并不紧,但还算厚实,只有少量的血液浸了出来,在水泥地上拖出一条浅而窄的血色河流。意识到不对后,丽塔立刻报了警,很快,警察便赶到了,带来了一大队人马,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线——当然了,那些讨人厌的,永远见缝插针的记者也闻声而动,立即赶到了现场,拿着摄相机拍个不停。
理所当然的,内斯托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可不等他看到尸.块,他的胃便开始翻江倒海,痉挛般剧烈绞痛着,当他感到尸.体之后,更是忍无可忍地捂嘴冲到无人的角落里呕吐。对此,雨果并没有说什么,只在内斯托把胆汁都要吐出来之后体贴地递给他一张纸巾和一瓶矿泉水——自斯内托从业以来,这是他第二次在现场呕吐,第一次是他初次踏进犯罪现场,面对的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的时候。雨果很理解内斯托的心情,事实上,整个警察局的人都能够理解内斯托的心情——这已经是这一周来,他们看到的第四个装着尸.块的垃圾袋了。
警方第一时间对现场进行了严密的保护和取证,但如同他们的前三个现场一样,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实身份的东西或者是属于尸.块的个人物品,也没有找到哪怕一个可疑人物——不过,倒是有一个警察在这附近抓住了一个小偷,被捕时他还在偷一个游客的手机。
尸.块很快就被送去了弗里曼研究所,然后便有了今晚的这通电话,以及眼下斯内托站在走廊旁等待着修女的这一幕了。
修女——一个修女,哈。疲惫感席卷而来,犹如海啸一般要吞噬掉斯内托的大脑。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便竟可能地让自己的大脑动起来,哪怕是胡思乱想也没有关系。
他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斯特拉修女,也正是他现在正在等待的那个女人的面孔来——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但不够性.感。斯内托相信绝大多数人看到斯特拉修女时,如果不把她当作一个修女,而是一个普通女人来看的话,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是亚洲和英国的混血,但在面孔上,属于亚洲的特征更为明显,但那一头茶色头发能够证明她的身体里存在一部分的欧洲血统,她的皮肤白皙,简直算得上苍白,她看起来并不像人们刻板印象中的修女那般端庄圣洁,但性.情的确冷淡,不,应该说是淡漠更为恰当,她不爱笑,但也不时刻绷着下巴,跨着嘴,一副挑剔不快的模样,从总体来说,她是一个冷淡但可爱的女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斯内托看着她,与她一起工作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空”这个字来——这个女人的内心是空洞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她的兴趣,她发自内心地对这个世界感到不在乎,包括她自己,或者说是,尤其是她自己。他总会这样想,这个念头也总是让他不安,有很长一阵子,他相信这个女人有重度的自毁心理,或许她就是为了自救才会来到这座修道院,成为一名修女。不过,说到底,对于她的出身来历以及人生经历,他们都一无所知,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她足够聪明,毕业于哈佛大学,拥有数个博士学位还有着人们所无法想像的工作经验,以及在工作上可以信任。
就在斯内托胡思乱想着这些好让自己保持清醒时,后方总算有了点动静。他闻声转过身,斯特拉修女——她的原名叫宫野志保,这是斯内托知道的最后一个关于她的真实信息——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穿着黑色修女服,辅以白色围领和黑色头巾,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她显然也是刚刚才被叫起来的,但面上看不出太多困意和不快,仿佛她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晚这一遭。
“不好意思,斯特拉修女。”斯内托开口,“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没关系。”斯特拉——宫野志保——摆了摆手表示斯内托无需道歉,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冷淡而沉稳,她的西班牙语说的也很好,只带有一点点美国口音,但无伤大雅。“走吧。”她看了斯内托一眼,从斯内托的身边走过,先一步朝大门走去,“又发现了新的尸.块?”
“哦,当然,是的。”斯内托赶忙追上,一边快速地说道,“这次发现的是头颅——可以确定是一个女人,不过不能确定是一个人的。”
这是当然的了,你在说什么废话。话刚说完,他又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我们会知道是不是一具尸.体的。”宫野志保淡淡地说,并没有被斯内托的话吓到,也没有停住前进的脚步,只不由自主地轻皱了一下眉头,不到两秒便又松开,“但是,如果尸.块不是来自一具尸.体,我们就必须面对一个新的麻烦了——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两具,甚至是更多的尸.体,以及,我们要找的是一个杀手连环杀手,或者好几个杀手。”
斯内托被宫野志保的话吓了一跳,猛地停下了脚步,心跳又漏了一拍,胃抽搐着发疼。他低声呢喃着,“这座城市会立刻陷入混乱,人们会感到恐慌。”
“走吧。”宫野志保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斯内托一眼,那双忧郁而疏离的蓝眼睛里迸发着一股难以解释但又强大的力量,给斯内托带来了勇气了鼓励,让他又振作了起来,“我们最好不要在确定之前先自我陷入恐慌,以免自乱步伐。我们得加快速度了。”她说完,又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原先更快乐一点。斯内托赶忙跟上。
斯内托载着宫野志保驱车到达马德里,直奔弗里曼研究所。在路上,他大概跟宫野志保说明了情况——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此前前几袋尸.块的情况这女人都了如指掌,但他还是带着些屈辱地告诉她,同前几次一样,在这袋尸.块的现场他们没有找到太多有用的线索——皱纹、毛发、监控摄像头、目击证人,他们甚至调查了汽车的行车记录仪,但是一个可疑人物都没有查到。
对此,宫野志保的态度很冷淡,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若有所思地说,“他预想到了这个情况。我们的对手——不管他是谁,我也不想给他取任何的代号——他很聪明,而且有常识。”
“但对我们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斯内托闷闷不乐地说。
到达弗里曼研究所后,宫野志保脱掉了黑色头巾,戴上了发网和塑料面罩,她没有脱去修女服,只在外面加上了全套防护服、绿色棉质手术长袍和为了以防万一套在长袍外的一次性.塑料围裙,她的手上戴上了两副乳胶手套、一副防割伤织物手套和一副白色塑料袖套。
正值暮春,虽说还不到天气炎热的日子,但是寒冬已经过去,这一身厚重而沉闷的防护服让宫野志保很不好受,呼出的气在脸颊和塑料板狭小的空间里蒸腾着热气,让她有些喘不上起来。但好在,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和这一身装扮打交道,很快就找回了节奏,让自己适应了一切。
现在,来吧。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宫野志保缓缓合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以自己的方式同尸.块、自己以及某个不在这间研究所但一定存在于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的人对话——让我们来弄清你的真实身份吧,告诉我吧,关于你的经历,以及你的一切。
如果非要说的话,宫野志保其实从不缺乏同尸.块打交道的经验,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也可以说比起新鲜尸.体(宫野志保不怎么喜欢这个说法),她更喜欢跟腐尸和这些无名尸.块打交道。
宫野志保很清楚,对于一些普通人而言,尸.体腐.败和白骨化就是恐惧或者恶心的代名词,又经过一些影视剧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后,这种印象在人们的脑海里更是加深了几分。但对于宫野志保个人而言,相较于那些刚刚去世不久或者尸.体刚被发现不久的“新鲜尸.体”,这种尸骨,甚至是其它更为可怖的尸.块反而要更加容易让她接受一些——当她面对这些尸.块的时候,她无需直视死者的眼睛和皮肤,她感受不到尸.块上的余温,她所看到的只有骨头和数据,无需去猜想他生前的生活以及他发现死神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旁,背对着他高举镰刀那一刻内心的感受,也不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象自己要割开的是一个活人并为此受到折磨,她要做的仅仅只是检查和研究——这么说有些冷酷,但事情就是这样。
宫野志保花了点时间对新的尸.块和前几日的尸.块进行对比,确定尸.块属于同一个人。此前发现的四袋尸.块分别为大腿、盆骨、胸部和一小块人体皮肤。
最早的尸.块,也就是大腿,膝关节以下也被肢.解了,被送到宫野志保的眼前的时候,尸.块已经完全冷却了,皮肤上有着明显的尸斑。后来的检查证实,这些尸斑是死后移尸造成的,同时也证明了,尸.块的主人去世还不到二十四小时——通常来说,要到死后二十四小时石板才会发展到浸润期,此时坠积的血液已经血融,血红蛋白液不仅渗到组织间隙,而且浸润到组织细胞中并使之着色,因此这个时期的尸斑已经固定了,即便压迫、变更尸.体体味也不会褪色和转移。
而第二袋尸.块被发现时,尸僵还未完全缓解,这说明了尸.块的主人去世还不到四十八小时。第三袋尸.块被发现时,宫野志保已经基本上可以完全确定死亡时间了。
在宫野志保对这些尸.块进行全方面地检查的同时,研究室的微生物专家卡洛儿博士也提取了石块上的蛆虫和微生物,但不幸的是,她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宫野志保把尸.块送去做了影像检查和骨质分析,后者的检测结构告诉她们,死者生前没有受到任何毒素的伤害,这是一个好消息。
宫野志保理所当然地对这些尸.块进行了测量和拍照记录。她试图通过骨骼来推测受害者的年龄、性.别和身高等,但有一点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大腿是从髋关节开始卸掉的。倒不是说这个手法有什么特别的,但它的确不那么的“常见”。宫野志保在很多分.尸案中看到过,凶手在处理下肢的时候会从尸.体的胯部开始锯断,这样一来就有一截几英寸长的大腿骨仍与盆骨相连,而这一截残骨对于法医人类学家而言相当重要——这个位置的骨壁很厚,因此骨壁上常常会留有清晰的痕迹,她们可以通过这个痕迹来判断凶器。
可这个尸.块,显然是从髋关节开始卸除的。
而这一点,也让宫野志保意识到了一点——凶手,不管他是谁,他都一定比警方想象的更加聪明、冷静,有耐心,而且相当“专业”。
宫野志保承认,起初的时候她猜想过凶手可能是一名外科医生、护士或者是屠夫,甚至可能和她一样也从事法医相关的工作。从尸.块的切除手法来看,这是有可能的。但后来,她的想法改变了——凶手也有可能是一个经常下厨的人,或者是一个厨师。经常下厨并自己处理食材的人都知道,从关节处下刀远比直接切割骨头更加轻松。又或者,他是在自己的“谋杀生涯”中逐渐习到了一点。
第二袋尸.块,也就是盆骨被发现的时候,宫野志保格外细致慎重地检查了切口。与大腿不同,盆骨的切口告诉了宫野志保,凶手使用的是一把钢锯。但令她感到遗憾的是,她在骨头上没有找到任何的颜色——通常来说,用一把一条崭新的钢锯刀片切割尸.体会在骨头上留下有颜色的割痕——灰色、橙色、蓝色或者是黄色,专业人士可以通过化学分析来找到相对应的锯片品牌。
但是很不幸,这一次,宫野志保什么也没找到。因此,宫野志保推测凶手使用的应该是一把旧钢锯,有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要么就是凶手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故意选用了旧锯片。
此外,它还告诉了宫野志保,它的主人是一名女性.,而耻骨联合背影的骨质凹陷和髂骨的伤痕则告诉宫野志保,她曾经分娩过。
与此同时,还有一点也让宫野志保感到在意——在分割盆骨的时候,凶手似乎是从腰开始切割的。这其实没有大不了的,或者倒不如说,这很常见——如果一个你想要简单了事地的分.尸,从腰部开始下手显然是最好的放松。但是这种粗暴的手法与腿部细致的手法背道而驰,让人犯了糊涂。这也让宫野志保意识到两种可能性.,一是凶手在故意含糊自己的手法,这很有可能会暴露他的职业或者身份。二是,他们要找的不只一个凶手。
第三袋尸.块,胸部,告诉了宫野志保受害者的年龄——大约30到35岁。
第四袋尸.块,是一小块人体皮肤。它不像骨头那样暗含了很多的信息,但也告诉了宫野志保不少。比如,它告诉宫野志保凶手在把它切下来是,使用的是一把没有齿痕的利刀,而且没有切进骨头——没有用刀刺过这个地方。
剩下的,就是今天这袋尸.块了。
矛盾感。不知道为什么,在宫野志保看到这个尸.块——这个颅骨——时,一种不知道来自何处又为何产生的违和感突然降临这间研究所,紧紧地包裹着宫野志保。宫野志保摇摇头,试图把这些怪异的情绪从身边驱赶走,无果,她只好轻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保持注意力集中,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女人生前的经历,她的家庭、她的朋友、她的孩子,她也曾经哭过笑过,与其他所有普通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而如今却成了一具瞳孔无法再对光线作出收缩反应的尸.体——一个头颅。
她在心底无声地询问着她看不见的对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你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个女人的?
自然是没有人会给她答案的,答案必须得由她亲自去寻找。
宫野志保凝视着头颅,想——她已经死了。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又有些恍惚,好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一样。这个头颅已经开始有了腐.烂的痕迹,比正常腐.烂的速度要快一些,显然在被装进垃圾袋丢弃、被发现又被送到这件实验室之前她所在的环境并不好,而且还有被幼虫啃食过的痕迹。
此外,她还给了宫野志保一个与此前完全不同的信息——皮肤上利落的切痕告诉宫野志保,她并不是被人用锯子连皮带骨一起切割下来的,而是由锋利的刀片割开的——与切割皮肤的是同一把刀。骨头上的环形锯痕和细小的骨片则告诉宫野志保,她是被人用震动式解剖骨锯一类的电锯切割开的——这是一个很有用的信息,而且很容易确定。这类环形锯片不会自转,而是前后告诉摇摆,因此可以在不割断皮肤情况的锯断骨头,同时还可以用来切除头骨的顶部,以便取出大脑——如果凶手想要这样做的话,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凶手想要保证头颅的完整性.。宫野志保暗想——但是,为什么?
矛盾感。又是那种矛盾感。宫野志保问她的对手——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分.尸是为了隐瞒它的身份,那么你又为何要把她弃.尸在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地方?你为何不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就像其他杀人犯做的那样?既然你已经做得如此细致了,你为何不把她牙齿都给拔了?——牙齿是最有用的线索,你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不是吗?还是说,你希望人们能够尽快发现尸.块,希望我能更快确定她的身份呢?你也在暗自希望能够早日被抓捕归案吗?
宫野志保摇摇头,强迫自己甩开这些有的没的,再次轻吸一口气,在脑海里想象着凶手的样子——并不是具体的模样,而是一团黑色的影子,好像被迷雾笼罩着,又像是镜中显影出的一道虚影,她看着这道影子,眼前渐渐浮现出了她的对手作案时的心理脉络——他,或者她,不管他是谁,他一定满怀着恨意和恶意杀死了她,或许开始时他无疑杀害她,但一定有什么东西驱动了他,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他也许很慌张,但也有可能很镇定,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必须得立刻把尸.体移到别的地方去,不能让人发现。他把尸.体藏在了一个安全的角落里,耐心等待着夜幕降临。然后,他再次回到她的身边——这一次,他将她分.尸。
然后呢?然后他会怎样做?宫野志保问自己——他会站在一旁,安静无声地端详着她的脸吗?她那张死后变得冰冷僵硬的脸?他会从中获得快.感吗?还是,他感到害怕?气喘吁吁,牙齿打颤?
不,不对。宫野志保回过神来,低声喃喃自语,“他很冷静,而且很愤怒,所以才可以这样冷酷地割开她的身体。他不感到害怕,一点也不,他不会感到害怕。”
“斯特拉修女?”斯内托和他的上司雨果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雨果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呃,发现什么了吗?”
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扭头看了斯内托和雨果一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过了几秒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她顿了顿,快速地将自己的状态整理好,说,“可以确定头颅和之前的尸.块是属于一个人的。”
这是在说废话。她想,大脑却仍旧混乱,好像突然不受她支配了一般。她轻咳了一声,反问道,“你们查过报案失踪人口名单了吗?”
“我们找到了一个人,费丽西娅·洛佩兹,33岁。”斯内托看了他的上司一眼,像是在寻求允许,但雨果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于是他三做两步走到宫野志保的身边,翻开手中的文件,说道,“她六天前失踪了,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在家,电话也打不通,她的丈夫维尼修斯·洛佩兹报了警。我们已经联系了他过来辨认。”
宫野志保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又沉默了两秒来组织语言,才说道,“我们有麻烦了——我想,我可以这么说。不管那个人是谁,他很聪明,很狡猾,对人体很了解,我想,恐怕也很了解我们的工作流程。今天……这个颅骨——”她打了个眼色示意雨果和斯内托看“床”上的尸.块,“她的皮肤是被人用刀切下来的,一把很锋利又小巧的刀,和此前被发现的人体皮肤使用的是同一把刀。而她的骨头,我可以肯定是用震动式解剖骨锯一类的电锯切割开的,看到这些环形锯痕和细小的骨片了吗?这类环形锯片可以在不割断皮肤情况的锯断骨头。”
斯内托紧紧皱着眉头,脸色铁青,显然直视颅骨和听到这些话让他很不好受,内心备受折磨。他一忍再忍,开始忍不住大声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或者她。”宫野志保没有给斯内托哪怕一道意味着安抚的眼神,也没有提醒他如果受不了可以出去,只是这样平静地说道。而雨果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相视后,她耸了耸肩膀,又补充了一句,“在真相明了之前,我不会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性.。目前没有在明确的证据证明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两个甚至更多的人一起作案,但是我也不会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小。”
“凶手有没有可能是……呃……”雨果比斯内托年长,工作经验也更加丰富,因此他看起来比斯内托镇定很多,但此时他的表情还是有点尴尬。
“法医人类学家。”宫野志保雨果想表达些什么,心平气和地接过了他的话,淡淡地说,“有这种可能性.,我不排除。也有可能是医生、护士、或者是屠夫,都有可能。不管怎么样,他很“专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想要什么。不过,比起这个,”她顿了顿,今晚头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最终还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直视着雨果的眼睛说道,“我认为这不是凶手第一次作案。”
“你的意思是,”雨果的心脏因为宫野志保的话而猛地一缩,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不太吃惊,“还有更多的尸.体。”
宫野志保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轻轻点了点头,尽可能地让自己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可能有的已经被发现了,只是我们没有发觉,没有把她们关联起来,也有可能还有没有被发现的。我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她皱起了眉头。
“你需要我做些什么?”雨果的接受能力很快,立刻问道,“我会立刻回去汇报,我们还会开几个会——该死的。”
“我想要见一见她的丈夫,和他聊一聊,我还想去她的家里看一看,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工作,包括寻找案发现场也是。”宫野志保心情复杂地看着头颅说道,“我还想查看一下近些年的一些不寻常的案件记录,尤其是女性.的分.尸案。”
“内斯托会把记录找给你的。”雨果立刻说道,但是对于宫野志保的前两个要求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
但尽管如此,二十分钟后,宫野志保还是在弗里曼研究所见到了费丽西娅·洛佩兹的丈夫维尼修斯·洛佩兹。维尼修斯·洛佩兹今年三十七岁,年轻时的金发早已变成了深色,人近中年身形却依旧保持的很好,消瘦挺拔,柔和的蓝眼睛因为悲伤和疲惫而发红,显然他还没有做好面对妻子可能已经去世了的可能性.。
他确定了费丽西娅·洛佩兹的身份。
“我不明白。”维尼修斯·洛佩兹有些无法消化妻子的死讯,艰难地看着雨果和斯内托说,“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的天啊。”
从业这么多年来,雨果和斯内托自己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多少次和多少受害者的家属打交道,告知他们所爱之人的死讯并面对他们的痛苦和绝望了,但即便如此,面对这一切仍旧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永远都不会是。你永远都没有办法真正的习惯这一切。斯内托还记得他第一次跟受害者的家属见面时,雨果是这样沉重地告诉他的。
雨果给了维尼修斯一点缓和的时间,适当地送上了安慰,在确定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妻子是什么时候?”
“六、七天前。”维尼修斯回答道,回想这些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他强忍住席卷而来的悲伤,继续说道,“天哪。我刚开始的时候没有把这当回事。这段时间来,我和费丽西娅的关系有些紧张。天哪,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她离家之前我甚至还和她大吵了一架,当时我们两个的情绪都不是很稳定。”
这是意料之外的答案。雨果、斯内托和宫野志保三人迅速地对视了一眼。
“抱歉,我有些失控了。”维尼修斯深呼吸了一口气,擦去眼泪,又抹了一把脸,抬头看着雨果继续说道,“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我和费丽西娅这段时间关系有些紧张,因为孩子教育的事情——我们都认为彼此需要一点时间来冷静一下。费丽西娅告诉我,她要搬去她的姐姐菲欧娜那儿住几天。”
“等等。”雨果这时适当地开口打断了维尼修斯,“也就是说,这几天你跟你的妻子都没有联系,是吗?”
“是的。”维尼修斯痛苦地点了点头,“星期一的时候我接到了费丽西娅的同事的电话,她们告诉我,费丽西娅没有去上班,也没有请假。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给费丽西娅打了电话,但手机是关机的。坦白说,当时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以为是费丽西娅不想接我的电话。后来我联系了菲欧娜,可菲欧娜也联系不上她,我们这才意识到也许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他再也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雨果、斯内托和宫野志保三人又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再次给了这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一点平复情绪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斯内托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妻子失踪之前,有什么按行程安排吗?比如她本来计划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和什么人见面之类的?”
“不,我不知道。”维尼修斯摇摇头,看起来更加沮丧了,但他还是抹了把脸,让自己尽量打起精神来,“我想菲欧娜也不知道,我问过她。”
此后,雨果和斯内托又问了维尼修斯一些问题,但没能得到点什么有用的线索,于是今天的见面只好到此结束了。
送走维尼修斯之后,宫野志保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雨果和斯内托急着要回警察局开会,宫野志保也不急着回修道院,三人便在研究所分了手,直到斯内托那边工作结束再回来送宫野志保回修道院——尽管宫野志保认为自己可以乘坐火车回去,但雨果坚持如此。
分.尸案在国内引发了轰动,电视和媒体每天都在报道案件的进展,全国的记者好像都同一时间涌到了马德里,对着各个弃.尸地点和警察局拍个不停并且想方设法地从警察的口中获得线索——毕竟,谁都想得到新闻的“独家首发”。
雨果和斯内托也各自在记者中有线人,但他们的嘴都很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于目前的调查进度他们都缄口不语。
任谁也不能说这桩分.尸案是西班牙首例分.尸案,但不可否认,在马德里分.尸案可“不常见”。当雨果和斯内托回到警察局时,局里正处在一种微妙的混乱之中。他们开了会议,做了些调整,增加了人马,为案件全力以赴。
在会议上,雨果提出了宫野志保的要求,很快就得到同意了——“给她她需要的一切”雨果的顶头上司,也是警察局的局长米凯这样说道。他是一个保养得很不错的中年男人,野心勃勃,没有任何发福和秃顶的迹象,他对宫野志保了如指掌,也是他将宫野志保请来当他们的“非官方顾问”的。而对于为什么要请一个修女来当他们的顾问——他们完全有能力自己处理任何的案件——以及她的来历,这些问题当然有不少人问过,但米凯对这一切秘密守口如瓶。
于是,会议结束后,内斯托便去了档案部,调取了近年来悬而未决的案子。这花了他一点时间,因为他得判断哪些才是修女真正想要的。
就在斯内托和雨果忙着与各方人员周旋、开会和查档案的时候,宫野志保这边也没有闲着。她调取了弗里曼研究所的记录——弗里曼研究所与警察合作密切,大部分有疑点的案子和尸.体都会送到弗里曼研究所,而研究所忠实地将这些案子记录在案并妥善保存。
宫野志保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费丽西娅·洛佩兹,不去想她生前的模样,不去想她无神的绿眼睛和枯燥的金色长发——她已经死了。她在心里警告自己。在一个案子里,对一个死者投入过多的感情对你没有好处——不要让她影响到你。往常宫野志保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但这一次却格外困难,她说不出究竟是费丽西娅的哪一点吸引了她,但她无法克制自己地去想她的生活,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也许在她遇害的半个小时前她还在和她的姐姐一起吃东西、聊天,然后她们挥手道别。
可她从此再也回不了家了。
太残忍了。
宫野志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停止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但最终还是在胸口画了个十,缓缓合上眼睛,低声祈祷着,“主啊,求你将我塑造成你和平的工具,
在有仇恨的地方,让我播种仁爱;
在有伤害的地方,让我播种宽恕;
在有纷争的地方,让我带去和谐;
在有误解的地方,让我播种真理;
在有怀疑的地方,让我播种信仰;
在有绝望的地方,让我带去希望;
在有黑暗的地方,让我带去光明;
在有悲伤的地方,让我带去欢乐。
主啊,请赐予我能力,
使我少求安慰,但去安慰;
少求理解,但去理解;
少求被爱,但去爱人。
因为:唯有忘却自我,方可回归真我;
原谅他人,我们就被原谅;
通过死亡,我们就会获得永生。
阿门。”
做完这一切,宫野志保总算平静了一些,可以继续翻看档案了。
平静,是的,就是这个东西。宫野志保想。平静于她就像空气与呼吸孔能障碍的人,明明无处不在,却怎么也抓不住,而一旦彻底脱离就会死去。
那条腿很重要。宫野志保不想把话说的太绝对以免落了凶手的圈套,但不管怎么样,那条腿是她现在唯一有的线索——那条腿的分.尸手法并不常见,不像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做得出来的事——不过,事实上,从能够想到分.尸和分好几个地点弃.尸这两点上来看,凶手的“经验”一定颇为丰富,至少,他足够理智,明白什么才是对自己有利的。
宫野志保调取了近十年来所有的无名氏案记录,筛选掉了大部分——其中包括几起已经结案了的碎尸案、几起亚裔被杀案和两起曾经轰动一时的弑母案,最终留下的有17起悬而未决的分.尸案。
最早的一起案子发生在八年前,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名叫伊莎贝拉·维拉斯,是一名有着漂亮的湖绿色眼睛和金色长发的女性.。她当时32岁,表面上是一名模特,但实际上是一名“颇有名气”的应.召.女.郎.。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的死与她的工作有关,可能是她的某个“客户”杀了她并将她分.尸,但不幸的是,案件调查的并不像警方所想的那样顺利,直到今天“伊莎贝拉·维拉斯被杀案”仍然悬而未解。伊莎贝拉的尸.块没有被全部找到,只有头颅、腿和一只胳膊被发现,她真正被具体肢.解成了多少块也仍是一个未解的问题。和费丽西娅·洛佩兹一样,她的腿也是从髋关节开始肢.解的。
而时间稍微近一些的案子,令宫野志保的震惊的,就发生在五个月之前——这案子不是宫野志保负责的——是一个名叫卡拉的年轻女性.发现的尸.块,但是尸.块的身份至今仍没能得到确认——这个说法有些奇怪,但事实的确如此,没有人找到她的头颅,只发现了她的腿、胸部和一块人体皮肤。目前,尸.块还保存在弗里曼研究所未进行火化——这算得上一个特例。
宫野志保仔细对比了这具无名氏的记录和费丽西娅的检查结果,几乎可以确定这两起案子为一个人所为,为了以防万一,她还特意亲自去检查了尸.块,确定了自己的推测——他们在找的,是一个连环杀手。
宫野志保也说不好自己究竟是因为案子有了进展而感到高兴更多一点,还是为这些女孩感到难过更多一点,又或者是对于怎么会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把这些案子联系在一起,导致凶手仍逍遥法外的困惑更多一点。她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雨果和斯内托,雨果先一步来了研究所找她。他是来接她一起去见费丽西娅的姐姐菲欧娜的。
宫野志保立刻将自己的新发现告诉了雨果。
雨果没有质疑宫野志保的推测,也没有提问,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发表任何自己的个人看法,但他那张一向平静的,不轻易流露出情绪的英俊面孔此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点不敢置信的神色。
半响,他拿着报告单,略显错愕地看着宫野志保,喃喃自语道,“这……我们怎么会从没想过把她们关联到一起。”
“从腿的尸.块出现的时候就该意识到的。”宫野志保淡淡地说,她的口吻里不带有多少责怪,这让雨果感觉好过了一点,“五个月前的那桩案子不是我负责,没有任何人联系我,不过我怀疑即使那是你们联系了我,我也找不到任何的东西。警察和法医人类学家的职责不同,专业也不同,你们多半只看到尸.块的部分,而看不到细致的手法区别——从髋关节开始锯腿还是从大腿根开始锯腿,对你们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腿的尸.块,但对我们而言,这是天差地别,而且意义重大。”
雨果点点头,接受了宫野志保的说法。尽管他清楚宫野志保并不是在刻意安慰他,但她的这些话的确让他感觉轻松多了。
“还有这些,”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拿起叠加起来的文件中最上面的一份,问道,“也都是一样的手法吗?”
“这是我目前对比的结果,但还不能百分之一百的确定。”宫野志保说,“找到的尸.块并不完全一致——我的意思是,有的人的头颅没有被发现,或者是凶手出于某种目的没有抛弃她的颅骨,还有的人被锯掉了手臂之类的。”
雨果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了。他没有犹豫,立刻给上司打电话报告了宫野志保的发现,在电话里,后者没有对此事进行过多的评价,只要他完成手头的工作,然后立刻回局里开会——如果这个推测得到了证实,他们必须得重新部署警力,而且得更改调查方向,总而言之,有一对该死的麻烦事在等着他们。
在雨果和上司通电话的时候,宫野志保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做好了跟雨果一起去见菲欧娜的准备。
一个警察和一个修女,真是极具戏剧效果又无厘头的搭配,让人无法信任。宫野志保承认这一点,她知道过去她见过的一些受害人的家属初次见到她时也是这样想的,但她并不在乎,也不打算为此而离开修道院,放弃修女的身份——修女是她的宗教职业,修道院是她的家,是她的栖身之处,是她所有平静与安全感的来源,她需要它,就像一个该死的瘾君子需要毒.品,一旦离开了它,漫天的恐惧感就会立刻将她撕碎,像蛆虫会毫不犹豫地以尸肉为食一般。
费丽西娅和菲欧娜两姐妹长得很像,一样有着清澈的湖绿色眼睛、高挺的鼻梁和丰满的嘴唇,不同的是费丽西娅的头发是金色的,而菲欧娜则拥有一头深棕色长发,但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两姐妹儿时都是金发。菲欧娜和费丽西娅两姐妹的感情很好,菲欧娜深爱着她的妹妹,不但允许她搬到她的家里赞助,家里还有不少她们二人人生各个时期的合照以及一些费丽西娅的单人照。
对于妹妹的死讯,菲欧娜显得茫然又无助。她显然已经陷入过几次情绪崩溃了,从她憔悴的脸色、红肿的眼镜和苍白的嘴唇就能看得出来。
“我不明白。”菲欧娜的声音低沉沙哑,“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费丽西娅的身上。费丽西娅不是那种人……我……你们能懂我的意思吗?她温和,友好,从不惹麻烦,没有人会讨厌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宫野志保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菲欧娜,暗想——我也不明白。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死亡总是不期而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究其一生都是在跟死神玩捉迷藏。
这个想法让宫野志保很不好受。
她摇摇头,不让自己现金情绪的陷阱里,柔和地问道,“我们听说费丽西娅和她丈夫最近这段时间关系有些僵硬。”
菲欧娜闻声看向宫野志保,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诧异,好像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家里有一个修女,而这个修女是和警察一起来的一样。但是在进屋之前,雨果已经向她介绍给宫野志保了——斯特拉修女,警察的“非官方顾问”,她是一名伟大的法医人类学家,是来帮助他们找到那个该死的凶手的。
宫野志保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反应,这对她造不成任何的影响。她也不说谢什么,仍然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菲欧娜,无声地给与她鼓励,示意她回答她的问题,继续说下去。
“是的。”过了一会儿,菲欧娜说,“不过其实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关于孩子教育的问题。费丽西娅希望能送索菲娅去一所更好的学校,但那所学校是住宿学校,维尼修斯认为索菲娅的年龄还太小,不必急于一时,仅此而已。”
“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吗?”宫野志保又问道。
“我想知道的人不多。费丽西娅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她很注重隐私。”菲欧娜回答道。
“她在失踪之前有跟你说过她的一些计划吗?”宫野志保问道,“比如她要到那里去散散心,和什么人见面之类的,什么都可以。”
“我想她是说过要找个地方散散心。”菲欧娜说,她的神色有些犹豫,“但我不知道她要到那里去。你瞧,费丽西娅总是这个样子——她很成熟、可靠,大家都信任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的时候我觉得比起我,她更像一名姐姐。抱歉。”她说着,情绪又有些失控,但她尽可能地控制住了自己,宫野志保赶忙递给她一张纸巾,她低声道了一句谢,胡乱擦干净眼泪后继续说,“但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她是一个注重隐私的人,她也不爱分享心事——除非是在她极度放松的情况下或者是极度需要诉说和得到安慰的时候。”
“我明白了。”宫野志保安慰地轻轻拍了拍菲欧娜的肩膀,帮助她平静下来。
半响,菲欧娜冷静下来后,宫野志保继续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宫野志保暗想——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残忍的了。它强迫你面对和承认你所挚爱的人已经离你而去的事实。
“就在失去她的联系的前一两天,也就是星期五的时候。”菲欧娜说,“那天早上,我们跟前一天一样一起吃了早餐,喝了咖啡,聊了会儿天,然后一起出门,我开车去上班,而她去坐地铁,我们就在家门口分了手。然后……”她停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宫野志保也不期待她继续说下去。她再一次无声地将手轻轻搭在了菲欧娜的肩上。
许久,她听到菲欧娜微乎极微的声音,“然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
又问了几个问题,还要了一张费丽西娅的照片后,宫野志保和雨果就告辞了。他们简单地在菲欧娜家附近走了一圈,查看了一下地形,确保没有可疑人物,然后立刻出发去了费丽西娅的上班的公司。
费丽西娅是一名白领,在一家名叫“魔法时代”的广告公司工作。从她的同事的口中,宫野志保和雨果得到了和菲欧娜差不多的说法——费丽西娅的工作能力不错,性.格也很温和讨喜,从不与人闹矛盾,同事们都很喜欢她,她不太喜欢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私事,但他们都知道她近来夫妇感情不太顺利,可能就要离婚了——因为孩子的事。至于她的安排?她们的确听说过她周末要去散散心,但具体的谁也不知道。
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线索。
不过,宫野志保和雨果也不太为此感到失落,至少他们现在有了点进展和目标。
根据菲欧娜所说,她最后一次见到费丽西娅是在周五,而费丽西娅的同事也证实了周五那天她的确有正常来上班,并且公司的系统里也存有她的打卡记录,这证明她是在这之后才遇害的。
走出“魔法时代”后,宫野志保便和雨果暂时分了手,分头进行行动。雨果要去附近的警察局调取这一带的监控记录,而宫野志保则决定去公司附近的几家餐厅看看——一个和费丽西娅关系亲密的同事告诉他们,费丽西娅很喜欢这附近的一家餐厅。
“魔法时代”位于chamberi,这一带靠近moncloa交通枢纽中心,这边林立的小旅馆和店铺非常多,各种肤色国籍的游客也是随处可见,但相较于市中心这一代依旧算得上安静。
宫野志保去了两家费丽西娅生前喜欢的餐厅,都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等她走进第四家的时候,一个女服务生告诉证实了费丽西娅周五的确来过她们餐厅——她对费丽西娅印象深刻,因为有一次她在店里被一个无理取闹的客人纠缠时,是费丽西娅帮助了她。费丽西娅经常光顾他们餐厅,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人,偶尔也会和同事一起来,但周五晚上她是一个人来的,不,那天她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异常,并不特别开心也并不特别难过,她也没有提到任何她的计划。
此外,她还给宫野志保提供了监控记录——在宫野志保拿出了警方给她的证件之后。
宫野志保立即查看了监控记录。记录证实了女服务生的证词——周五晚上,费丽西娅是一个人来餐厅吃饭的,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平常,餐间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但从她偶尔的一些肢体语言中还是能够看出她的心情并不十分美妙。她用餐时间不长,吃完后就结账离开了。店门口的监控也拍到了她的身影,但只拍到她离店,不过好在门口的保安对费丽西娅也有点模糊的影响,他告诉宫野志保,费丽西娅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就在宫野志保跟保安问话的时候,雨果正好拿到监控记录回来了。他们迅速地交换了一下进展,官方的监控记录也证实了保安的证词——费丽西娅的确坐上了的一辆出租车。
而在宫野志保和雨果调查费丽西娅的行踪的同时,调查组的其他成员也没有闲着。他们没有完全排除维尼修斯和菲欧娜的嫌疑,派了两个探员去确定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很快就彻底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技术人员调查了费丽西娅的信用卡消费记录,账单显示她最后一次使用卡是在托莱多的一家旅店。他们还联系了手机运营商要求提供帮助,结果显示,费丽西娅的手机处于停电状态,但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的除了手机运营商之外还可以通过一些第三方软件来进行定位,这些软件定位大多急于GPS和网络定位技术,即便在关机状态也可以进行定位。对于警察来说,这真是帮了大忙了。调查结果显示,费丽西娅的手机就在托莱多的某个角落。
托莱多是马德里周边的一个小镇,距离很近,有多种交通方式可供选择,是不少游客的旅游行程点之一,也有一些都市人会过去悠闲地过一个周末。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费丽西娅很有可能也是这样做的。
确定了消息后,警局立刻和莱托多那边取得了联系,并且派了探员过去调查。按理来说,宫野志保和雨果也应当在第一时间前往莱托多,但宫野志保却希望再稍等一下——她希望能够再对比一下其他案件,如果可以,她还想见一见其他受害者的家属,然后再动身去莱托多。而且,她认为即便她现在就去了莱托多也没有什么用。警察局局长米勒认真思考了一番后认同了宫野志保的看法。
于是,宫野志保这一天的工作暂时就这样结束了,雨果开车送她回修道院,临走前他还不忘把一整箱的文件搬上了后备箱。
赫维拉斯修道院位于莱昂,说是在马德里的周边,但事实上两地相隔了三百多公里,没有直达的火车,如果要坐火车来回必须得换乘一次,虽有直达的大巴,但同自驾一样,车程要三个多小时,来回都算不得方便。宫野志保有时候会觉得这样实在是太麻烦了,但警察局的人不在乎,在他们看来只要能请到修女帮他们破案,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宫野志保回到修道院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就快要到晚祷时间了,宫野志保匆匆跟院长打过招呼,收拾了自己一番后,便立刻加入了晚祷的阵容。
斯特拉修女是警察的非官方顾问,这在修道院里不是一个秘密,但同警察局的探员们一样,关于修女的来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宫野志保生性.冷淡,在修道院里没有多少真正亲密的朋友,非要说的话,院长海伦嬷嬷要算得上一位。
海伦嬷嬷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再有几个月就要满七十了,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上帝,同时也是一个智惠通透的女人,拥有一双温柔而不失严厉的蓝眼睛和仿佛能够包容世间万物的强大力量,在她的面前,你可以完全地放松身心,信任她,对她诉说一切。宫野志保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晚祷于晚上二十点整正式开始,修女们站成三排,在圣像面前集体祈祷。期间一位修女走到圣坛旁,以一种极其虔诚的姿态从堆放整齐的圣书中抽取其中一本,随机开始大声朗读,而其她修女则一同在胸前画十字,并有规律地唱诵祈祷词。这其实不是一件容易事,有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在鞠躬时一定要虔诚,腿不能弯曲,双手掌心向下触及地面,更加不能东张西望。但在过去的这几年里,宫野志保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一套流程。
宫野志保是一个虔诚的修女,素来遵守规矩,从不在祷告时胡思乱想,但不知为何,今晚她却总也没法集中注意力,思绪乱飞,还险些因此而做错了两次动作。这一切,海伦嬷嬷全都看在眼里,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以警告的目光看了宫野志保一眼,示意她专注。
晚祷结束,修女们的这一天也结束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宫野志保也不例外。
说是休息,但对于宫野志保而言,说是回房间看文件更为恰当。警方那边的报告记录比弗里曼研究所的报告更多,下午斯内托已经排除过一些了,但仍有不少需要宫野志保亲自确定。
对比报告不是一件轻松事,不管对于肉体还是精神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但好在宫野志保早就习惯了做这些事,倒也不觉得太过痛苦。她花了一整晚的时间看完了所有的记录,排除掉了一部分,只剩下四件可疑的——这个数字简直出乎宫野志保的意料。
宫野志保细细地看着报告,阅读上面的每一个文字,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同时也在脑海里坐着记录:如果她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他们目前有了21个受害者,杀手最早开始活动是在八年前,或许还要更早一些,这些受害者均是死后被人分.尸,没有被性.侵的痕迹,而且从记录上来看,他们在被分.尸之前还被藏匿过一阵子,有的受害者的身份已经证实,但大部分都还只是无名尸。从外形上来看,这几个受害者并不特别相似(不过伊莎贝拉·维拉斯和费丽西娅倒是有点像,二人都有着金色长发和绿色眼睛),从职业上来说,似乎也不太可能会有交集。从她们生前的活动时间线上来看,费丽西娅最后一次被人看到实在周五晚上,而伊莎贝拉是在星期二失踪的,还有一位名叫丽贝卡的女人是在周四失踪的,这个时间也非常奇怪。
八年前,警方确定了伊莎贝拉·维拉斯的身份后,也理所当然地问讯了她的亲友。与费丽西娅不同,伊莎贝拉的人际关系神秘而复杂,其中不乏一些权贵,因此调查不算顺利。不过,她当时在和一个名叫珍娜·里尔的女生合租,对方是她的同行,对她倒是很关心,从记录上来看,她也许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关心伊莎贝拉的人了。
宫野志保决定天亮后要去拜访一下珍娜·里尔。
这种感觉,很不对。做完这些所有的事,宫野志保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她浑身的肌肉都又紧又酸,连稍微活动一下都会作疼,但比起肉体上的疼痛,让她更加难过的是精神上的压力。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困住了她,但她的的确确地感到茫然和困惑, 还有一点微妙的恐惧,连她的灵魂都被搅得动荡不安——恐惧,是的,就是这个东西。宫野志保想。她其实已经有很久没有产生这种情绪过了,但这东西她从不陌生,就像瘾君子在任何时候都能立即嗅出毒.品的味道一样。
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她不该感到恐惧的。宫野志保摇摇头,望着窗外的庭院想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事实上,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最好休息一下。宫野志保再次摇摇头,试图把大脑清空,这样对自己说。她有预感,不仅今天,之后的几天她都会很忙。
但是没有办法。明明身体困倦的很,但精神却简直堪称亢奋,无法入睡。宫野志保在床上眯了一会儿,仍旧无法压制脑子里奇怪的胡思乱想,也无法驱赶走那些莫名其妙的寒意和惧意,她挣扎了一会儿,终究是认命地叹了口气,起了床。
时间还太早了,所有的神职人员都还在睡梦中,修道院内简直堪称冷清,宫野志保已经尽可能放轻了自己的脚步,但她仍觉得自己闹出了好一阵动静。不过,她不打算就此停止前行,回到房间去,而是继续沿着走道前行,欣赏着漂亮华丽的中殿,好像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有时间和闲心欣赏这些一般。
一个修女。这个略显不敬的想法突然跑到宫野志保的脑子里,像是一道赤裸的嘲讽——谁会想到,宫野志保会成为一名修女呢?冷酷的、无情的,不信仰上帝的科学家宫野志保。谁会想到最后,她会依赖宗教来寻获内心的平静,祈求灵魂的宽恕呢?
没有人想得到,包括从前的宫野志保自己。
这无疑是很不敬的想法,如若是其他日子的宫野志保,是绝不护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的,但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又或许是因为还尚且低沉幽暗的天色让她放松下来,给了长久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的恶魔偷跑出来的机会,无论如何,此时的宫野志保放人自己沉浸在这些不敬的想法里面。
宫野志保胡思乱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走道尽头,她停下来,半靠在窗户,眺望着远处。在这里,她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教堂——那教堂不大,内外都很朴素,也是这一带唯一的一座教堂,每个月的忏悔日修女们都会到那儿去对神父朗读自己的悔过记录。
宫野志保想,她算得上一个例外。
所谓的悔过记录其实都不是大不了的事,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要算的上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比如与人过度交谈,便是犯了闲聊的罪,认为别人是傻瓜,那就是犯了指摘的罪。按照圣经上的教义来讲,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再犯罪,而修女作为上帝的仆人,无论身在怎样的环境里,都不可心生怨恨,否则即为犯罪。也正是因此,即便是再虔诚,再纯净的修女,也避不可免地会在日常中犯下点罪行,只是数量多少的区别。
这一带的神父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头发已经灰白,总是乐呵呵的,面色红润而健康,金丝边眼镜下的浅棕色眼睛智惠又安详。
他有一种能够洞察人心的能力。初次见面时,宫野志保便这样想。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神父看透了宫野志保躁动不安的灵魂和她内心深处的最可耻的罪恶,同时他也看穿了她的迷茫和无措,但他从不拆穿她,只是温和而包容地看着他,同海伦修女一样,愿意给她一个栖身之地,直到她内心的羔羊不再尖叫。
可宫野志保不知道她的灵魂还有没有安宁的那一日。
“太肮脏了。”宫野志保突然自言自语,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这样说,所指的又是什么。
“我想你肯定彻夜未眠。”这时,柔和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是海伦修女的声音,宫野志保认得出,这声音很突然,但是没有吓到宫野志保。
宫野志保闻声转过头,对上了修道院院长清明纯洁的目光,本欲脱口而出的谎言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她抿了抿嘴唇,最终败下阵来,回过头,望着不远处的教堂的穹顶低声喃喃自语道,“我太累了。”
“所以,你才来到了这里。”修道院院长用一种安抚孩童般的目光看着宫野志保,怜悯着她,“你不是为了信仰而来的,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宫野志保闻言再次扭过头去,对上了嬷嬷慈爱的目光,不由得苦笑了出来。
“我为了我自己而来——我来寻找……平静。”她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她顿了顿,忽然引用了圣经里的一句句子,“恶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恶如绳索缠绕。他因不受训诲就必死亡;又因愚昧过甚,必走差了路。”
修道院院长没有说话,仍用慈爱而包容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这个孩子,表面看起来淡漠强大,但内心却并不坚定,或许还算得上脆弱,无论她过往都经历了些什么,遇见了什么人,那东西都一定至今仍困扰着她,折磨着她,她心知肚明那东西是什么,却没有摆脱它的力量和勇气——这太可悲了,但世上的大多数人也都是如此。
“诚实。”院长嬷嬷突然开口,“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因为实践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对自己。”她轻吸一口气,顺着宫野志保的视线像远处望去,“做好自己的事,守好自己的本分,把一切交给上帝,上帝自有安排。这些年,我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宫野志保低下眼睛,苦笑了一下。她很想告诉这位仁慈善良的修道院院长,她的上帝全知全能,深爱着世人,却未曾给她一个光明的人生,更未曾厚待过她,她不是上帝的仆人,她是在地狱里出生的恶鬼,挣扎着来到人世。
院长嬷嬷感觉到了什么,再次望向宫野志保,说道,“苦难是上帝对我们的考验,在最终胜利的光辉里,有罪之人随撒旦坠入永恒炼狱,有福之人则进入从天而降的新耶路撒冷。”
突然间,一种巨大的无助感击中了宫野志保,要将她彻底粉碎。她忽然很想倾诉,将那些一直以来堆积在她的胸口里的罪恶的、不可告人的肮脏的秘密一吐为净,可是太久了,也太多太复杂了,她几乎已经要想不起如何去总结和面对它了。
最后,她低声说,“我爱上了一个人——她不是一个好人,不,应该说,她坏透了。她对我很坏——她对我最坏了。”
是的,真的坏透了。她无恶不作,我的父母,我的姐姐,我的好友皆因她而死,她恨我,而且不有任何的心理负担,也不受任何的折磨——她将痛苦丢给宫野志保,自己独善其身。真的坏透了。
修道院院长没有预想到宫野志保会突然说出自己的秘密,但她并不太过吃惊,耐心地倾听着。
但宫野志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院长嬷嬷沉默片刻,也引用了圣经里的句子,道,“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
不,不是这个意思。宫野志保无声地摇头,在心里对这位好心的嬷嬷说——我怨恨她,并非她欺骗了我,我怨恨我自己,也并非因为我没有看透她的本质,受了她的欺骗,伤害了其她人,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即便如此,我仍旧无可救药地罪无可赦地爱着她。
宫野志保已经记不得自己究竟逃避了这个事实多长的时间了,她将它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盼望着它能够随着时间腐.烂、化骨,最终同她一起进到坟墓去,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只是可惜,它并没有如了她的愿,它在她的心里扎根发芽,以爱为养分以恨为水分,最终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她没有办法逃避,她没有办法否认,她必须承认——她的不安她的痛苦皆来自那个女人,贝尔摩德——她的爱,也来自她。
“爱不会是罪。”修女嬷嬷包容着宫野志保不期而至的情绪崩溃,“在任何时候。”她抓住宫野志保冰凉的手,将自己的热度渡给她,给与她安慰和勇气,“诚实的面对自己,然后原谅自己——诚然,天主会宽恕每一个罪人,但是能将你从自己的心理牢笼中释放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持有钥匙。”她顿了顿,轻笑了一下,又一次引用了圣经中,“上帝赐给我们不是懦弱胆怯的心,而是刚强、仁慈、友善、宽容、忍耐、谨守的心。”
宫野志保被修道院院长打动了,她无力地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正在啜泣。她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在直美·阿尔真托的葬礼上。
宫野志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她只记得自己上床时,身心都堪称虚脱,合上眼睛意识便陷入了黑暗中,直到闹铃将她唤醒,开始做晨祷的准备。
与晚祷一样,晨祷进行了两个半小时,结束后便是早餐时间。宫野志保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私下同院长嬷嬷说明了情况,请了假,雨果正好来接她,不消一会儿他们便离开了。
由于报告中身份不明的尸.块比较多,时间跨度也比较长,警方决定从已经确定了身份的尸.体下手——其中,他们最早取得联系的便是伊莎贝拉·维拉斯当时的室友,珍娜·里尔。珍娜·里尔当时也是一名“模特”,但是现在已经不干这一行了,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孩子,和丈夫居住在市中心的一套公寓里。
珍娜·里尔今年43岁,伊莎贝拉遇害那年她只有35岁,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材饱满丰腴,有一双修长的腿和风情万种的棕色眼睛,小巧而精致的脸上唯一略显不协调的就是她丰满的嘴唇了——那一看就是注射过破尿酸后的结果。与还处于心碎状态的维尼修斯和菲欧娜不同,时间已经冲淡了伊莎贝拉的死给珍娜带去的伤痛,现在的她显得平和冷静,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从她的房子就能看得出来。
这是一件好事。宫野志保想。
“你是一名修女?”相较穿着西装,显得一本正经的雨果,珍娜·里尔显然对一身修女打扮的宫野志保更感兴趣,她的语气轻快,好像遇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但奇妙的是,她的这种态度并不让人感到冒犯和恼火,“真是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你是一名真正的修女——我和伊莎贝拉,我们以前也穿过这种衣服,不过当然了,不是认真的那种,也不是在这种场合下,你知道,我们有些喜欢刺激的客人。”她说着耸了耸肩,毫不避讳自己的过去。
“我是一名修女。”宫野志保温和地微笑了一下。
“也是警方的顾问。”雨果急忙补充道,“她是来帮助我们破案的。”
“哇哦。”珍娜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宫野志保并不介意珍娜的反应,问道,“你和伊莎贝拉的关系很亲近吗?”
“我想算是吧,我们当时是室友。”提到伊莎贝拉,珍娜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一些,但她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微笑,“也是搭档——-我想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我们经常一起工作。伊莎贝拉是一个好朋友,她很善良,大方,没有不良嗜好,除了吸烟和喝酒,但我想这也不算什么,对吧?她很活泼,开朗,永远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听起来和费丽西娅并不特别相似。宫野志保暗想。
“听着,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想到了什么,珍娜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善,她向前倾了倾身子,专注地盯着雨果和宫野志保的面孔,说道,“我和伊莎贝拉,我们的职业并不光彩,别急着否认,我知道你们就是这么想的,还有其他人也是——被伤害,被强.奸,或者被杀死,都是我们的“职业风险”,是我们活该,我们早该预料到的,但是,去他妈的,我可以告诉你们,伊莎贝拉不是那样的姑娘,她是一个好姑娘,她有权利和其她人一样活着,对将来抱有期待,她不该被杀死,不该……”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卷上了哭腔,“不该像个畜生一样被大卸八块。”
不,她并没有完全走出来。突然间,宫野志保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也改变了对珍娜·里尔的看法——这个女人,她善良、敏感,感性.,用阳光的外壳来伪装自己,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一定是因为她过去曾经受到过伤害。宫野志保不愿意去想她都经历过些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宫野志保递给珍娜一张纸巾,低声说道,“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也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的权利——但是,前提是不对其他人造成伤害和影响。我想,我不会认同你们的职业,但是我不会否定你们,也不会否定她,我是来帮助你和她的,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再和我说说伊莎贝拉吧。”
奇妙的,听到宫野志保的这些话,珍娜·里尔感觉到了安慰,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擦掉眼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抱歉。大部分该说的,我能想到的,八年前我都已经说过了。伊莎贝拉很开朗,她很有钱——比我有钱,但是她也总是缺钱。她有欲.望,你懂我的意思吗?她需要钱来支撑她的这些欲.望,同时,她也享受这些。但是那阵子——在她失踪前的那阵子,她告诉我,她打算不干了,她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人,她打算跟他结婚,稳定下来,而且愿意接受她的孩子——这些,我都和警察说过了。”
“等等,孩子?”宫野志保立刻抓住了重点——报告上记录有伊莎贝拉的男人,他叫拉斐尔,是一个颇有资产的中年男人,伊莎贝拉遇害时,他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但文件上可没有写伊莎贝拉生前有过孩子,珍娜的证词里也没有。
“你是说,伊莎贝拉生过孩子?”雨果也意识到不对,赶忙追问道。
“呃,是的。”珍娜被雨果和宫野志保吓了一跳,“我记得我当初和警察说过这个,不过他们没有放在心上——我们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伊莎贝拉也不在乎,我们可以养好这个孩子。我们给她取名叫莎伦,莎伦·拉维斯。”她的表情有些落寞,“伊莎贝拉去世后,我收养了她,我没有给她改姓,她是伊莎贝拉的女人,伊莎贝拉是一个好母亲,她很爱她,我希望她知道这一点。”
宫野志保突然愣住了,表情阴沉,好似被雷击中,神色惊恐又不安,嘴微张着,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不挂珍娜和雨果怎么叫她她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莎伦。这个名字在宫野志保的脑子里震动着,拼命拉扯着她的神经,她头疼欲裂——莎伦。
莎朗·温亚德。
宫野志保愣了许久,直到珍娜不安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担忧地问她是否一切都好,她才终于茫然无措地回到现实中,惊恐地与珍娜相识,又扭头看向同样满脸担忧的雨果。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低下眼睛,整理好自己,“抱歉,是我失态了,我没事的。”
得到回应,珍娜和雨果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宫野志保轻咳了一声,掩饰好自己,看向雨果,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警方的报告上可没有写这一点。
这时,珍娜起了身,从那一堆的相框里找到其中一个递给宫野志保和雨果看,笑道,“这就是莎伦。”
照片里的莎伦与伊莎贝拉长得很像,同样拥有一头金色头发,因为年龄尚小的缘故,莎伦的发色很浅,在阳光下几乎是铂金色的,绿色眼睛狡黠灵动,母女俩嬉笑着依偎在一起,温馨又美好。
“她……”宫野志保有些艰难地开口,“很可爱。”
“她的头发和眼睛都很像伊莎贝拉。”珍娜没有察觉到宫野志保的不对劲,微笑着说道,“我们以前总是庆幸这一点——伊莎贝拉总说,这是上帝对她的旨意,提醒她,及时她一个人也可以将莎伦抚养长大,她不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助她。如此一来,孩子的父亲的身份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相信她一定是一个好母亲。”宫野志保低声说道。她不愿再同珍娜聊莎伦,也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便将话题又拉回到正轨,问道,“你们最后一次联络的时候,伊莎贝拉有告诉过你她的行程安排吗?诸如要到哪里去,要和什么人见面之类的。”
珍娜认真回忆了一下,说道,“我记得当时负责的警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她是说过的,她想要享受一下最后的单身时光,她想要去放松一下,然后再回来,我们一起商量她的单身之夜和婚礼。不过她没有告诉我她到那里去了,也有可能她说了,但是我没有听,我当时很忙,但是我想,她应该是出城去了。”
有可能是莱托多。宫野志保和雨果不露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有没有可能是莱托多?”雨果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能吧。”珍娜耸了耸肩膀。
宫野志保越过珍娜,看向她背后的置物台上的一堆相框,目光从珍娜的单人照和她与丈夫、孩子们的合照中划过,最终落在她与伊莎贝拉唯一的一张双人合照上。照片上的伊莎贝拉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依旧美颜精致,笑的自信大方。
“伊莎贝拉是那种会和人分享自己的生活的人吗?”宫野志保收回视线,又问道。
“不,我想不算。”珍娜思考了一下后回答,“伊莎贝拉很注重自己的隐私。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在她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她感到安全的时候,我想她是会乐意和别人分享的。”
宫野志保又看了雨果一眼。
最后跟珍娜简单地聊了一下,问了几个问题,宫野志保和雨果便离开了。
他们并肩往车道走,宫野志保迫不及待地说,“伊莎贝拉和费丽西娅都生过孩子,这是她们的共同点之一——费丽西娅被丢弃了盆骨——我们就是通过这里知道费丽西娅曾经生育过的,但是伊莎贝拉没有。我总感觉这里不太对劲。”她说着蹙起了眉,“我们的不名嫌犯,显然很了解人体,关节、骨头,甚至是肌肉纹理,他不应该犯这样的错。”
“在记录里,还有几个生育过的女性.?”雨果一边拉开车门上车,一边问道。
“有几个吧。”宫野志保说,“至少也有7、8个。”她坐上车,有些费劲地从后排拿取文件,一边说道,“可能会有更多,我需要重新进行对比。”
就在这个时候,雨果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脸色顿时变得慌乱又沉重。
“我和修女马上过去。”他说着挂掉电话,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语速极快地对宫野志保解释道,“又发现了新的尸.块,在莱托多。”
宫野志保并不感到意外。但她捏着文件的手指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沉着气低声说道,“不名嫌犯也在盯着我们,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他很得意,或者说,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需要关注。”
一种强烈的恐惧随着宫野志保的话一起击中了雨果,他慌张地抬头看了一眼脸色不善的修女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说道,“我们会找到他的——我们会找到那个混蛋的!”
“我但愿如此。”宫野志保低声喃喃自语着,低下眼睛,加快了点翻看记录的速度。
在去往莱托多的这一路上,宫野志保和雨果都各怀心事地做着自己的事,谁都没有说话。宫野志保联系了弗里曼研究所的同事,说明了最新的进展,并要她们做好准备,等她到达莱托多见到尸.块后便会把数据发过去,要她们做检查,然后又用最的速度对比了文件,终于开始感到体力不支,侧着头靠在窗户上,昏昏欲睡。
说是休息,但事实上直到抵达目的地宫野志保也没能睡着,她的一时随着汽车沉沉浮浮,难以获得安稳。最终,她在心中轻叹口气,索性.开始思考起案子来。
她尝试着根据已有的信息给不名嫌犯做测写——这其实不是她的强项——1.从受害者的身份背景来看,不名嫌犯恐怕没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在他小的时候,至少有一个与他关系亲密的年长女性.离开了他,这让他感到被抛弃,很有可能是他的母亲或者其她监护人。2.外表应该不错,没有明显的异样特征,不会让人起疑心,善于交际,让人能够放得下心来。3.目前居住在莱托多,有可能是本地人,但是对马德里很熟悉,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4.独居,身材高大强壮,有足够的力气。
想到这里,宫野志保忽然感到有些挫败,暗想,信息还不够多。不名嫌犯没有抛弃手骨,膝关节以下也被肢.解了,也就是说,没有小腿,她无从判断受害者在死之前是否曾经被捆绑过。
不管怎么样。宫野志保又想,他不主动外出“狩猎”,只等受害者主动送上门。
从马德里开车到莱托多不过一个来小时的车程,但雨果车开的很快,四十来分钟后,他们便到达了莱托多警察局门口。
因为实现打过招呼的缘故,没有警察对随性.的还有一名修女这一点提出质疑,只有几个年轻人自以为不露声色地向宫野志保投去了表示好奇和惊讶的目光。宫野志保轻车熟路地无视了这一切。
负责案子的警探名叫瓦莱里奥,是一个忧心忡忡的高个子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体形保持的很好,黑色短发修剪得很整齐,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简单地寒暄过后,这位高个子警探便引着宫野志保往当地的法医办公室去,并告诉这一次的尸.块是锁骨。
“我的意思是,没有其他的东西,皮肤,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是一块骨头,我们的医生告诉我们,那是锁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这位高个子警探的职业生涯中显然没有遇到过多少次这样的案子,说话时有些磕磕巴巴的,面色苍白,一副很不适宜的样子。
“我明白。”宫野志保点点头。
几分钟后,宫野志保见到了瓦莱里奥所说的锁骨,并且事实证明了他所言非虚——那的确只是一块骨头,没有皮肤和其他组织,只是一块骨头。
这让宫野志保感到有些奇怪。她立刻把数据发回了研究所,让同事对比DNA,确保这块骨头属于费丽西娅·洛佩兹。
“自从你们的人来了之后,就有人发现了……这块骨。”瓦莱里奥有些费劲地选用这措辞,宫野志保察觉到了他语气里微妙的不快,但她不想去猜他这种不快究竟是源自这个骨头还是在暗自埋怨马德里的警察把麻烦带到了莱托多。他顿了顿,掩饰好自己这些情绪,继续说,“就在公园的长椅上,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一个车晨跑的人发现了它,那里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者。”
宫野志保沉默着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她回想着费丽西娅的颅骨——不名嫌犯是从第一和第二节颈椎中间开始肢.解的,她看到骨头的时候,软骨组织还未完全干燥、变暗、变硬,这意味着切割发生在软骨干硬之后。而这块锁骨不同,它已经完全干硬了,表面上没有多少刀痕,切割的刀口很利落,这意味着,不名嫌犯很有可能是先刮离了皮肉再分骨的。
这个结论让宫野志保不寒而栗。
必须得阻止他。宫野志保忽然感到有些沉重,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要窒息。她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一人看着记录,寻找线索,并且思考着。
得从以往的案子中寻找答案。她对自己说——越早以前越好,越久不名嫌犯的经验越不够充足,留下的错误和证据就越多。
宫野志保要自己冷静下来,以客观的,几乎冷酷的态度重新查看这些记录,重新思考,并不受感性.的影响。
也不知该不该说是好运突然降临,又或者是上天也觉得这场可怖的猫捉老鼠的游戏是时候拉下帷幕了,突然间,一桩本没有引起宫野志保太多的注意的,甚至被她排除过一次的案子引起了注意。
受害者是一个名叫芭拉拉·巴达莱斯,当时28岁,是一名舞者和服务生,她的尸.体全数被找到了,法医人类学家花了点时间将她拼凑完整。尸.块分别被弃.尸在一栋廉价公寓外、一家酒吧后门和一个没有监控的公园。她的大腿也被肢.解了,但并不是从髋关节开始的(这也是宫野志保一开始没有特别在意她的原因),记录显示,她的髋关节有被用刀拖划过的痕迹,并且,她遇害时,已经怀孕十六周了。最重要的是,她的遇害事件就在伊莎贝拉·维拉斯的前几周。
这是巧合吗?宫野志保不这样认为。
同时,还有一点也让宫野志保感到在意——与其她的受害者不同,芭芭拉·巴达莱斯的头颅是最早被发现的,眼皮是合着的,面上盖着一条白布——这意味着,不名嫌犯在试图消解罪恶,换而言之就是,他于心不忍,对她存在着某种特殊的私人感情。
但是,不名嫌犯显然很愤怒。宫野志保又想——在报告里,芭芭拉的肚子被捅了数十刀,恐怕用血肉模糊这个词也不足以形容其可怖的程度。
这一点,也很附和不名嫌犯的心理特征。
这个发现让宫野志保的精神稍微振奋了一点。她找到雨果,跟他说明了情况,瓦莱里奥正好也在他们的身旁。
“芭芭拉·巴达莱斯的遇害时间在伊莎贝拉·维拉斯之前。”宫野志保解释说,“分.尸手法有些粗糙,但是芭芭拉但是已经有身孕了。她的尸.块分别被抛尸在公寓外、酒吧后门和公园,这三个弃.尸地点都离她但是住的地方很近,大多数连环杀手第一次处理尸.体的时候,都会选择家附近。而且,不名嫌犯成长的很快。”
“报告上说,她当时在和一个名叫赛琳娜·罗德里格斯的女人同住。”雨果快速地翻看着报告,眉头紧紧地蹙着,“当时警方怀疑过她,但她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对于芭芭拉的死,她便显出了莫大的悲痛,渐渐地警方就打消了对她的怀疑。”
骤然间,一个可能性.击中了宫野志保——不名嫌犯很有可能是一个女人。如此以来,很多疑点就能够说得通了——比起男性.,女性.显然更容易获得女性.的信任,让对方对自己展开心扉。并且,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受害者没有遭受性.侵。
在过去,人们总是认为女性.不可能是连环杀手,即便存在女性.杀手,她们也多以身边的人下手,并且通常使用的是诸如毒杀之类的相对“温和”的手法,像分.尸等案子,并不常见。也有人认为,女性.杀手是“无声型杀手”,她们干不出抛尸等惊天动地的事,不会引人注目,甚至在很多时候人们都不会意识到这是谋杀。可现实却证明了,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在历史的长河中,女性.连环杀手并不少见,也有不少做了分.尸和弃.尸的行为的女性.连环杀手——只是,这类杀手通常都还有一个男性.连环杀手搭档,并且伴有性.行为,而性.才是这些罪案中的最主要的因素。
也有一些数据和研究显示,不同于男性.连环杀手二十多岁开始首次实施谋杀,许多女性.连环杀手要到三十多岁才会开始犯罪,并且步入中年后“工作”也仍在继续,甚至会越发疯狂。
“等等,赛琳娜·罗德里格斯?”这时,瓦莱里奥突然开了口,他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我们这儿就有一个赛琳娜·罗德里格斯,她是一名按摩师,在一家高级酒店工作。但她不是本地人,她是八九年前才来这儿的吧,我见过她。”
雨果立刻将文件转递给瓦莱里奥,让她确定与芭芭拉·巴达莱斯同住的赛琳娜·罗德里格斯与这里的赛琳娜·罗德里格斯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当时31岁。”宫野志保说,“符合一般女性.连环杀手首次实施谋杀的年龄。我怀疑她和芭芭拉不止是普通的合租关系——她们应该是一对恋人。”
“我马上让人调查赛琳娜·罗德里格斯的背景资料。”雨果抓着手机就往安静的地方走去,剩下宫野志保和一脸不敢置信的瓦莱里奥面面相视。
“天哪,赛琳娜·罗德里格斯。”瓦莱里奥的声音低沉复杂,显然是还没从“赛琳娜·罗德里格斯可能是连环杀手”这个打击中走出来,宫野志保不知道他是否在暗自希望宫野志保的测写是错误的,她也不想问。她现在无心关照他的情绪。
案件有了进展,按理说宫野志保应该感到高兴,可她却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反倒沉重,胃翻天覆地般地绞痛着,胃酸腐蚀着她的喉管,有什么东西攀附着她的喉咙要跃出来。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宫野志保艰难地盯着照片上看起来温和漂亮的赛琳娜·罗德里格斯,在心中这样问着——在你杀害她们——在你杀害芭芭拉·巴达莱斯,你的恋人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在你知晓她怀有别的男人的孩子的时候,你感到愤怒吗?她要离开你了吗?你感到孤独吗?感到被抛弃吗?你恨她吗?哦,你当然恨她——否则,你怎么会杀了她,把她大卸八块?
是的,你恨她。宫野志保突然感到恐惧、孤独和疲惫,她缓慢地合上眼睛,又问自己——那你恨我吗?贝尔摩德。
你当然恨我。她想——没有人比你更恨我。可你为什么从不来找我呢?你不再想要我的命了吗?
马德里那边的速度很快,不用一会儿,赛琳娜·罗德里格斯和芭芭拉·巴达莱斯的背景信息就被传了过来,其复杂和艰难程度简直要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说赛琳娜·罗德里格斯来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受苦的这个说法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她的母亲是一个妓.女,有着一头金色长发和绿色眼睛,因为卖淫和毒.品问题常出入监狱,她注册结婚过两次,第一次是和赛琳娜的亲生父亲,第二次则是和一个叫罗比的男人。罗比也有药物上.瘾问题。在和罗比的婚姻中,赛琳娜和母亲常因为骨折而出入医院,简单地说便是家暴。后来,赛琳娜的母亲实在受不了了,丢下女儿一个人跑了,罗比为此而报了案,但是一直没有找到人,赛琳娜从此跟着继父生活,出入医院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可想而知她的童年都经历了些什么。而芭芭拉·巴达莱斯和赛琳娜不同,她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在13岁之前,她的人生都很平凡,14岁那年她因为酒精问题而第一次进入警察局,随后她的父母把她送进了一所臭名昭著的青少年训诫学校——后来,这所学校因为受到大量的抗议和讼诉而停止营业了,芭芭拉也因此离开了父母,再也没有回家过。
“这很可能就是赛琳娜的作案动机。”宫野志保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冷酷的声音说道,“她的童年多灾多难,不靠谱的母亲,家暴的父亲,我怀疑她还曾经被性.侵过。她母亲还在家的时候,继父的暴力和怒火多是针对母亲的,母亲离开后,她便成了新的受害者。她爱母亲,也恨她,后来她在挑选恋人和受害者的时候,都无意间代入了母亲的形象。她是按摩师,她有机会接触到受害者们,而在按摩的时候,人会放松下来,可能会诉说一些自己的苦恼,这刺痛了赛琳娜,引发了她的怒火,所以她杀了她们。而且,她懂得人体结构。她在酒店工作,她有机会拿到酒店的刀具和其他工具,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酒店的修理工也不是每天都工作的。即便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也没有关系,只要不怀疑到她的身上,我怀疑根本就没人怀疑过她,毕竟,一个按摩师拿锯子做什么呢?”她说着转向瓦莱里奥,“她是独居吗?”
“呃,据我所知是这样。”瓦莱里奥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但修女的强大气场震慑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回答道。
“这样她就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来“干活”了。”雨果冷静地说道。
确定了一切后,警方便立刻开始行动了。抓捕行动宫野志保没有参与,她像往常一样被要求待在安全的地方,直到雨果通知她一切已经结束了,请她到现场调查。
等待总是漫长而痛苦的,甚至要胜过亲自面对危险。宫野志保想。在等待的时间里,她的思绪又开始像四处分散,胡思乱想起来。
人们总是认为,性.犯罪者只有男性.,在连环杀手搭档中执行性.行为的也通常都是男性.,但宫野志保有时觉得,这种观点并不完全准确,在她看起来女性.连环杀手对女性.也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迷恋,而女同性.恋连环杀手也不是不存在,至少也有一部分女性.连环杀手曾经有过女性.伴侣,其中最臭名昭著的莫过于“女魔头”艾琳·沃尔诺斯了。
而被人们普遍认为是历史上第一个女连环杀手的伊丽莎白·巴托里被视为欲.望型和享乐型杀手,她为了“永葆青春”而残忍地杀害了六百多名年轻女性.,在杀害她们之前,她还曾囚禁和虐待过她们一段时间。根据庭审证词,她在凌虐受害者之前,会扒光她们的衣服,用刀袭击受害者,用嘴声声咬下女孩的肉,甚至还曾经用蜡烛烧她们的私处——在某种程度上,这些都被视作性.的象征。
除此之外,被称之为“恶魔护士”的简·托潘承认,她在杀害她的姐姐伊丽莎白时就躺在她的身边,她们依偎在一起,在伊丽莎白生命逐渐消亡时,她抚摸着她的脸颊,将她拥入怀中,看着她一点点走向死亡,并且兴奋不已。被逮捕后简·拖潘曾承认自己在谋杀中获得快.感,就如同维多利亚所说的性.爱享受——谁也不知道,在她试图杀害伊丽莎白和她唯一的一位幸存者阿米尼亚·菲尼时,是否也获得了这样的快.感。
宫野志保想这些有的没的,终于等到了雨果的来电。在电话里,他告诉宫野志保,他们抓住了赛琳娜·罗德里格斯,他们需要她现在就到她来一趟,他们在这里找到了点线索,毋庸置疑,赛琳娜·罗德里格斯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宫野志保没有犹豫,立刻在两个警察的保护下去了现场。她到达时,警察正好要把赛琳娜·罗德里格斯带走。
赛琳娜·罗德里格斯比宫野志保想象的要瘦小一些,但仍然算得上强壮,她长得很漂亮,但是头发枯燥,面容憔悴,眼神困倦而呆滞,好像长久以来都被一条看不见的铁链锁束缚着一般,后来雨果告诉宫野志保,被逮捕时,她表现的很平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宫野志保的错觉,在她们四目相对时,她感觉自己看到赛琳娜惨淡地笑了一下,好像在无声地诉说自己这失败的一生。
其实没有什么好再确定的了,赛琳娜·罗德里格斯的家里全都是证据。她保存了受害者们的残肢,还有几颗已经腐.烂了的心脏,她还把尸.体的皮肤切割了下来。宫野志保把这些都带回了弗里曼研究所进行检查。
接下来一阵子宫野志保都在忙活着案子。她有太多需要做的事了,市长和警察局局长都急于结案,宫野志保作为法医人类学家需要出庭作证,此外,她还去监狱见了赛琳娜·罗德里格斯一面,知道了关于赛琳娜的人生故事。
关于赛琳娜的人生,其实硬要说的话,不算特别。和她的无数“同行”一样,她的前半生简直就是悲惨的代名词,性.贯穿了她的医生。她的母亲是无可救药的妓.女,她自己就是一滩沼泽,两段婚姻都没能改变她,反而让她越来越糟糕,赛琳娜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接收到来自男人肮脏的目光是什么时候了,但她记得,她第一次有性.行为是在8岁那年——她的继父罗比强.奸了她,而她的母亲但是吸得醉生梦死,对她的求救的置若未闻。她从没从童年的阴影中走出来过,也曾一度走上了母亲的老路,她也没法和人真正地建立起亲密关系——芭芭拉是唯一的一位。但是芭芭拉不是她的良人。她同她一样,没有摆脱过去的能力,她爱赛琳娜,却总是在伤害她,她性.情古怪多变,有时上一秒还在亲吻赛琳娜,下一秒却又突然抓着头发大声尖叫,叫赛琳娜滚远一点。但这一切对于赛琳娜而言都不重要,她爱芭芭拉,愿意包容她——直到最后一次,芭芭拉怀孕了,要离开她。现实突然打垮了赛琳娜,往昔的阴霾找上了赛琳娜,她想起她的母亲,想起她悲惨的童年,想起生命中曾经遇到过的那些恶心的不断地伤害她的男人,她感到被抛弃,感到恐惧,她怒不可遏,在盛怒之下,她杀死了芭芭拉。
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赛琳娜表现的很平静,宫野志保也让自己表现的很冷静。但是等赛琳娜回到牢房后,她强装镇定地走进厕所,突然陷入了情绪崩溃之中,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而哭泣——为赛琳娜还是为芭芭拉,又或者是为她手下的那些无辜的亡魂?
谁也不知道。
在狱警的时候,赛琳娜冷静到几乎木讷地看着宫野志保,最后说道,“我杀死了芭芭拉,我清楚这一点,就像我同样清楚我有多爱她——我她妈该死的爱她。我从没逃避和否认过这一点。我的内心早就麻木了,修女,杀人和分.尸对我造不成任何的触动,我想,在很久以前,我的灵魂早就已经死了。”
宫野志保为赛琳娜和她的受害者们忙活着,待事情告一段落时,她已经完全错过了修道院的忏悔日。
但尽管如此,在星期三的上午,宫野志保还是独自一人走进了教堂,面对着告解室,沉默着。她知道,神父就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她做好心理准备,但即使她退缩,逃避,他也绝不会有半句责怪。
许久,宫野志保还是走了进去。
宫野志保其实没有在忏悔记录上写什么,她也不打算让神父帮她把那东西烧掉,她这会儿很平静——平静地几乎异常,甚至有些想笑。
“我知道你很坏。”她开口,真的笑了起来,却又不知为何突然颤抖了起来。她忽然想到,毛姆的《面纱》里的一句台词:我知道你愚蠢、轻浮、头脑空虚,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的想法都很粗俗、平庸,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只是一个二流货色,但是,我爱你。
她突然沉默下来,合上眼睛,感受着平稳的心跳。
最终,她轻吸一口气,好像终于被什么打败,认了命,“可是我爱你。”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她在心里继续说——我在这里等你,期盼着你会来找我,哪怕是来杀我。
可是现在,我要走了。我得回到现实,面对现实。她转身走出告解室,正好看到了海伦嬷嬷。
修道院院长还是那副平和良善的模样,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宫野志保的内心感受,也明白了她的决定,但她并不打算劝她一些什么,也不打算阻止她,就如她所说的那样——把一切交给上帝。
宫野志保离开修道院的那天,修道院院长亲自把她的修女袍交给她。
“就当是个纪念也好。”她说,“在修道院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第一个穿上修女袍,这件修女袍就终生属于她——修道院永远是你的心灵的庇护所。”
宫野志保无声地接过修女袍,低声道谢,又在修女饱含着祝福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她终于承认和接受了自己的罪和爱。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