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学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消遣?
宗小娜:我为什么要研究金石学的演变?
本书的研究始于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博士研究生期间,彼时,我从一位导师吉德炜( David Keightley, 1932—2017)教授那里了解到甲骨文的发掘,还读过这项选题的先驱性著作之一《铁云藏龟》(刘鹗, 1903)。我在图书馆的目录(那时还用卡片目录)里检索到这本书,仔细一瞧,馆藏本是 1975 年再版的。我到东亚图书馆去借这本书。当从书架上取书时,我发现馆藏的不只有一种,还有很多关于古代史和古器物的藏书——实际上有满满一墙,真可谓汗牛充栋,大部分都是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的出版物,朴素的线装装订,外裹深蓝色的书衣。
这些都是什么书?为何如此之多的学人殚精竭虑从事这类研究?根据现代考古学原理,这些研究大概是“不科学”的,那么它们今日还价值犹存吗?我们能够理解它们原初的旨趣和贡献吗?为回答此类疑问,我们需要了解近代以来,从 19 世纪中叶到 20 世纪初叶金石学的发展过程。
或许有些学者认为,金石学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消遣,从宋朝的发轫到 20 世纪初似乎一直都静若止水。事实是,金石学的谱系绵延悠长、佳作迭出。本书的研究证明,金石学并非不合时宜,千百年来一直在更新换代、不断演进。
在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的晚清、民国时期,受到艺术史理论的变化、甲骨文等考古材料的出土(甲骨文由王懿荣于 1899 年发现)影响,金石学发生了嬗变。金石学不再沿袭政治、文化上的保守传统,而成为维新派、改革家和先锋派艺术家的实践。
这段时期的金石学是国学大潮中的涓涓支流,反映出晚清到民国时期中国本土固有的、独特的现代性路径。那些拥护西方文化精髓的学者搜藏金石。他们游历甚广、四海为家,对欧洲、美国、日本的新观点颇感兴趣。他们辩驳、批判新观点,又将这些有用的观点融入他们的实践。这种本土化的发展结果是,他们既能运用 19世纪早期朴学家独擅的小学(音韵、文字、训诂)功夫,又借鉴先锋派艺术运动而创立金石书法,迎合了欧洲和日本发展起来的政治社会史研究的新趋势。近代金石学家吴大澂、罗振玉、王国维将小学、艺术实践、政治史与现代学术规范融为一炉,用考古资料来记录和描述远古中国的政治与社会。
什么是金石学?
金石学,通过系统研究古代物件和独一无二的铭文来了解往昔。对中国学者而言,这种研究方法几乎和古物本身一样古老。千百年来,统治阶级和精英阶层通过在表面耐磨的岩石上勒文来保存重要文献。石刻尺寸巨大,柱基上有装饰性的雕刻,固定在龟背或者其他象征长寿的动物的石像身上。 中国统治者还在青铜器(比如鼎)的内壁上镂刻一些有价值的文字, 外壁则饰有饕餮纹或其他式样古怪的动物造型。到战国时期,这些文字通称为金石铭文(金文),即刻在青铜器或石碑上的文字。哲学家墨子大概最早使用“金石”这一术语,《墨子 · 兼爱下》曰“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另一则出处始见于秦朝石刻,指官方为庋藏而铭刻于金石的政治文书。
到北宋时期,金石已不再仅仅指经久耐磨的书写对象,而成为学者们的学术领域。他们以金石为证,用于研究古代礼仪、语言、书法和政治学。宋代精英阶层把这种研究形式视为创造性的愉悦活动。据欧阳修云,此为退隐后“消磨时光”之良法(“留为归颍消日之乐也”)。但金石学并非琐碎细故,恰恰相反,它是王国维所谓的“消遣”,王试图把文学艺术这类闲暇性研究作为有效的工具,以此证明个体的才智和精神高度,这其实就是尼采的权力意志论。
从第一本残存的金石目录印行的 1092 年,到 1920 年第一座石器时代考古遗址的发掘(这一发掘被考古学家张光直称为中国科学考古研究的序幕),考古学这一领域不仅享有威望,而且备受尊崇。碑刻保存了文字,金石保存了碑刻。古文物专家通过研究古物来捍卫历史,他们是中国文化遗产的守护者。
金石学领域的漫长发展谱系不应被误解为裹足不前。宋朝金石学家受到后世专家的尊崇,而金石学一直处在持续发展演变当中。19 世纪金石学发生突变,各个学科的学者踏入这一领域,他们通过关注教育维新、西学、视觉文化,改变了原有的研究旨趣和研究范式,“自金文学兴,而小学起一革命”,正如报人、历史学家梁启超在研究青铜铭文时所观察到的那样。20 世纪 20 年代中国史学家采用古器物学方法,则是该领域几百年以来持续演变的又一全新阶段。
但这一领域里有件事始终不变,即其名称。该领域一直使用“金石学”,即使后来其实际范围囊括了古器物的诸多门类,并不限于青铜器和石刻,还涵盖无字的古器物。金石一词亦蕴含复杂的情感因素。一些术语如“考古”(对古物的系统性研究)、“好古”(对古董的热爱与亲昵)所蕴含的,“金石”能够激发出某种在句法上掌握佶屈聱牙文本的自豪感,同时唤醒了人们对古物所体现的消逝岁月的喜忧参半的怀想。由于“消遣”蕴含对中国学者而言的多种寓意,也蕴含研究材料和研究方法多样性的涵义,我选择将“古物研究”译成“金石学”,而不选择书面的、狭隘的译法,如“青铜器与铭文研究”或者“铭文学”。然,在比较金石学与欧洲同类学科之间的共性与差异时,使用“古物研究”仍不失为有效进路。 欧洲的古物学大概比金石学在时间上要晚近一些,但它对历史学和实证研究的发展同等重要。古物学源自古罗马历史与文化研究,学者以此表达对历史与遗址的景仰之情。16 世纪以来,这一领域得到迅猛发展,部分原因是殖民帝国的扩张,强势的消费文化促使学者们通过收集异国他乡的工艺品、艺术品和科技产品,来呈现帝国的财富横流、“普世大同”和“天纵禀赋”。在此时代背景之下,这种小团体通过鉴赏古希腊、古罗马遗迹的方式,来维护古典世界的价值观,此乃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精神实质。由此导致研究者大都致力于研究古典世界的钱币、雕像、器具等,为重新复原古典世界奠定基础。正如阿纳尔多 · 莫米利亚诺( Arnaldo Momigliano)指出的,这种研究并非史学研究,因为它未能形成独有的叙事方式。当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 · 吉本等学者终于开始运用非文字参考资料时,学界认为这是名垂青史的创新。
考镜中国金石学源流,将其与欧洲传统进行对照不无裨益。明末和清代中期经济繁荣,同样刺激了消费文化的发展,促使学者们通过收集古代物件来展示自身的品味和社会地位。青铜器一类的物件象征着商周时期文化中心地带的向心力,可类比人文主义者所推崇的古典世界。跟文艺复兴时期同调相仿,金石学家通过研究古董,为其维新寻找正当理由,这些维新可能采取政治改良、新学、新奇的书法字体形式。除此之外,中国学者与欧洲人的接触日益频繁,程度或许可以和西方帝国的影响力相映照,刺激了他们品鉴异国情调的胃口,兼收本国未有的稀罕物件。最终在这两种背景之下,学术研究传统开始关注非文字资料,由此逐渐整合进历史研究的实践之中。当然,正如在欧洲一样,融汇古物学与历史学的过程,并非通常所认为的那样一帆风顺。宋代金石学家如欧阳修等在史学研究中,曾因运用碑刻铭文,故能流芳百世。但数百年来,历史学仅为金石学的一个分支。在研究汉朝以前的彝器和其他文字时,礼仪研究可能尤其重要,因为它能够描绘在古典文本中记录的礼仪过程。再者,并非所有古物都能用于史学研究,毕竟有些时间太短了。正如柯律格( Craig Clunas)提醒我们的,中国收藏界使用的“古”字,含义指“古旧”或者“古老”,既能指一千年前的文物,也能指几十年前的旧物。在金石学研究中,这就意味着某些古物目录,有的始于周代的编钟,而有些则收录了几十年前的石刻碑文。
到了 19 世纪,即便是再古老的石刻,也并非都为史学研究者看重,并非是因为这类材料不重要,而是由于朴学已遭受全面攻击。到那时为止,多数古物研究都与考证运动并肩而行,考证的首要目标是校订儒家经书的语言文字,旨在恢复原初时代的固有意义。这种研究方法称为考据学,在更宽泛的意义上亦可称为“注经”,即校勘和笺注经典文本。一百多年以来,这种研究方法在金石学和历史编纂学里占据主流地位,但在 18 世纪晚期这种热情明显在降温。思想家章学诚指斥以考证学方法研读古典文本乃是“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鞶帨之文,射覆之学,虽极精能,其无当于实用也审矣”。如果这还不够的话,几百年来热忱却草率的研究,更加降低了金石学的声誉。朱一新提醒说,铭文图录里错误连篇,结果只在书法鉴赏方面有些价值,其实际内容则价值不大。这一变化正值欧洲史学家放手使用非文字史料时,中国的同行对此领域却失去了信任。 结果,在 19 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热衷金石学的人未敢自视为历史学家,宁愿自认为是后来称为金石画派( Epigraphic School)这一艺术运动的拥趸。他们收集大量文物,焚膏继晷地研究其外观形态,把铭文作为书法、仿古绘画的灵感来源。即使未被尊为历史学家,他们的学术活动还是催生出古器物作为实物资料的新方法,该方法对后世历史学家而言至关重要,他们早在西方考古学引入之前就强调对出土文物的研究。对那些 19 世纪晚期成长起来的学者而言,古物研究的意图是为当时纷乱的政治局面奠定伦理基础。方法论革命终将爆发,古物研究开始进入最为波澜壮阔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