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路往事:我做出版的第一年(一)
我一直不喜欢聊起学校、工作上的事情。尤其小时候脾气差劲,妈妈问起来,我总是很不耐烦,觉得这些是公事,和其他人不相干。可是多年过去,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终于也变成了故事的旁观者,这些故事也随之解禁。嗐,咱们都是不相干的人,随便侃侃又何妨?
2012年的夏天,我和盼盼在监狱一样的求职公寓里住了一个月。小屋子一个月一千块,仅在靠走廊一侧有扇不透光的小窗。这样密闭的小屋,却还是会出现好多好多蚊子。上海蚊子对北方人尤其不友好,盼盼被咬充其量起一个疙瘩,我的蚊子包却肿得像个小馒头。
有一天我正在那里挠蚊子馒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女声,自称是图书公司的编辑,约我去面试,我一口答应了下来。然而闷在屋里的我,却不知道外面已经起风了,继蚊子之后,上海给北方人的第二个教训——台风“海葵”,正在悄悄逼近。
说实话,我并不记得给这家公司投过简历,不过虽然脑子不好使,我的警惕性却特别高,马上在网上搜索了公司名,把官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心生疑惑:这些书不都是XX出版社的吗?他们为什么说是自己出的呢?难不成是骗子公司?
我那时候对出版行业一窍不通,完全不懂出版社和出版公司的区别。
盼盼回来之后,我立刻把面试地点发给了她,并叮嘱:如果明天晚上我没有回来,马上报警!
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接到了编辑的电话,说这几天台风很厉害,还是等台风过去再约面试,人身安全要紧。这个电话让我一下子迟疑了,你还别说,这骗子挺贴心。那是我对飒爷的第一个印象。
面试地点在枫桥路,这条路短短的,视线里尽是密密麻麻的居民区,走到尽头才能看到一幢孤零零的白楼。那就是后来三年,我每天上班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连门牌号都换掉了。
等见到飒爷,我才真正相信这是一家正经公司。她当时的样子和穿搭都证明了她是一个标准的重庆妹子,再加上飘飘的长发,回头率极高,她的眼神却好像高度近视忘戴眼镜一样迷离。
回想一下,那阵子参加面试是我一辈子最没节操的时候。飒爷问我对哪一部分历史掌握得最好,我想想官网上有不少近代史的书,马上说:“我对近代史特别了解。”哪知道官网长期没更新,展示的全是老书,现在他们都在做古代史。我一看拍到马腿上了,赶紧找补:“历史专业啥都学,古代史也没问题!”好在飒爷好糊弄,当场表示满意。
之后二面的面试官是当时的总编。总编留着小平头,戴着黑框眼镜,一身紧身黑T恤、黑裤子,好像一个带点文艺范儿的精神小伙。他先是问我有没有读过《资治通鉴》,我只能老实说看过一点点。又问我能不能做英文翻译。这可再次到了我吹牛的时间,马上说:“能!”反正他没问我翻译速度和质量。
面试通过后,我正式入职,神经大条的飒爷带我认了一下茶水间和卫生间,就丢了一本编辑手册给我,让我认真学习。手册里好几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在这里上班是可以用笔名的!可那时候已经晚了,实在追悔莫及。
相较大条的飒爷,外版组的新人介绍仪式就很贴心,总是会带着新来的助理跟同事一个个地打招呼,既尴尬又刷足了存在感。不过飒爷虽然大条,却很热心,邀请我一起吃午饭。可惜我生怕吃得太贵,把带来上海的钱花光了,就怯怯地拒绝了,跑去吃了份几块钱的千里香小馄饨。没想到馄饨不扛饿,下午三点钟就饿得我头晕眼花。
等离开求职公寓,住到镇坪路附近的时候,为了省钱,我和盼盼开始每天自己做饭。并且按照我妈的办法,每人往抽屉里扔一百块钱,用来买菜。也是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原来鸡翅中和牛肉那么贵。我们每天晚上会烧一大锅菜,吃一部分,剩下的盛在饭盒里,带去公司做午饭。
那时候住处离公司只有两公里,我便每天来回走路上班,身上一分钱都不带,以免自己嘴馋乱花,只带着那盒饭来来往往。
因为不舍得花钱买肉,所以每顿饭的荤腥都很少,一整个饭盒里全是米饭,盼盼帮我盛饭的时候,还总是压一压,把米饭压成水泥。第二天吃的时候,一口菜得就好几口水泥,才能保证最后不吃白饭。
这样吃了几天,一个女生突然来搭讪。她留着齐肩短发,宅T外面套着敞怀的格子衬衫,自我介绍说是外版组的,最近每天都在翻译榜单,让我叫她“囧兄”。那段时间,我经常跟着囧师去曹杨路、枫桥路T字路口上的全家便利店。她买一份十块出头的全家便当,我吃自己带的盒饭。
囧师讲话总是带着一点嫌弃的语气,可人却很热情,而且是个搭讪狂人。有一天我们正吃着饭,她突然跟我说,旁边坐着的男生,好像是生活组新来的助理。说完马上转过头搭讪。
那男生就是老马,他好像老是喜欢抹自己的刘海,一推黑框眼镜。时常用一口浓重的广普开着玩笑,一说完自己就捂着嘴笑一两声。他们聊天的全程,面对陌生人瑟瑟发抖的我一句话都没敢说。
似乎是不久之后,青青也来了。青青是晨凤的助理,晨凤看上去和我们差不多大,长得萌萌的,却比我们稳重得多,而且总是笑眯眯的。只要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微笑,就会让你感觉一切都不是问题。她的两个助理一个静,一个闹,静的是青青,闹的是土豪,嗓门大很多,经常嘎嘎笑。因为青青和我前后脚来到公司,那时候我们也会经常一起围着枫桥路、花溪路散步。
记忆中,青青讲话的时候好像总是微微扬着头,经常说“我帮你讲,我帮你讲”,还要重复两遍。搞得我一度很疑惑,不知道她在帮我干嘛,后来才知道这居然是上海话“我跟你说”的意思。我们外出吃饭,每次吃不掉,她总会说:“我要带回家给妈妈吃。”这样她妈妈就省得做饭了。
而她妈妈每次给她带的糖醋小排和油爆虾,她都分给我吃。好吃得我人要飞起来,就问她,这么好吃为啥不吃。她说你不知道,我妈只会这两样拿手菜,吃了这么多年,实在吃腻了!后来我问她要了她妈妈的菜谱,只是我如何做,都做不出这样的口味来。
再之后,突然又来了一个新人。那时候公司新员工都要做一个自我介绍,群发到全公司同事的邮箱里,自我介绍的内容成了每一个人的尴尬黑历史。但是这次来的新人好像没搞懂流程,直接把自我介绍发到了群里,自称小梁,还附上了她的豆瓣账号。
我满心好奇地点开她的账号,光看她的个人简介栏就觉得很高深。而她的最新动态,居然是满心兴奋地借到了《虹口区区志》!一瞬间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人多起来之后,囧师马上搞了一个讨论组,似乎叫屌丝小助理。那时候我们特别向往老编辑的生活,觉得他们很厉害,也很富有。我偷偷关注过老编辑们的微博,看了几眼之后怕被发现,又赶紧偷偷地取关。
通过在群里插科打诨,几个人马上熟悉了起来。我知道了青青曾经做过娱记;知道了老马会写乐评,高中的时候就混迹诗人圈;知道了囧师加过字幕组,她正在为得不到她的主管——小俊老师的喜爱而苦恼;知道了小梁在乐团唱文艺复兴的曲目,我听也听不懂,她还是心理学专业毕业,读过一千多本书!这些事情一下子让我自惭形秽,我好像什么也不会做,夹在中间很是羞愧。
小梁来了之后,我们吃晚饭的地方由附近,变成了华师大的食堂。她经常当先领头,带我们从枣阳路的后门进华师大,吃小针食堂的猪排饭。华师大也就此成了我们的后花园,后来小梁招了助理思懿之后,我和思懿还潜入华师大看过某个学院的毕业晚会,重温了大学时代。不过那是后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大学校园特别钟情,老是喜欢去散步,去吃点乱七八糟的,吃华师大正门口的炸鸡排。因此经常拉着小梁一起去,一路上,她时常讲起脑科学什么的,还空口吃花椒,这样的同事让你想不震惊都不行。
那时候我也会问她很多十万个为什么的问题,她竟然都答得出来,有一次我甚至问她人拉肚子的时候为什么控制不住粑粑,她居然也知道!那一瞬间我被震惊到了,特别后悔学文科。我好想也做一个这样博学多才的理科生。
再后来,小梁又暴露了她除了萌妹和百科全书之外的第三个属性——特别有煽动力,很有霸总的气质。只要是她在选题会上报的选题,不光老板点头觉得好,连我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好,觉得公司就该做这本书,她出的书我还买了很多本,到处送人。我甚至有过一个离谱的想法,可以全公司穿着印有封面的衣服在地铁上做广告。不过这个想法,如今仅仅是想想就觉得很丢人了。
我们这群人中,来的最晚的是南哥。那时候,公司同事都会彼此直呼名字或者昵称,连老板也不例外。他很不喜欢别人叫他“老师”,都让大家叫他的全名。因而“老师”这个词就成了一个戏谑的称呼,小梁之所以被喊作“梁老师”,也是从我的调侃开始的。
单名的人,名字大多会被叠起来叫,比如青青,或者直呼其名;名字三个字的人,如果名字本身不是ABB格式,也会给自己取个昵称,比如小梁、老马。然而南哥却是其中的异类,没有昵称,没介绍英文名,什么都没有。你叫她全名吧,太严肃;你叫她后两个字吧,太亲近;你把她的最后一个字叠叫吧,有点别扭;更过分的是,她的QQ名是豆腐脑大祭司,完全叫不出口好吗!
后来没办法,我想来想去,决定叫她“南哥”。你叫一个女孩“哥”,就很戏谑,少了很多尴尬。不过南哥的样子和“哥”完全不搭,她一头长直发,戴着一副看着很严肃的眼镜,坐得板板直,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高冷的成熟女性。她的主管绰号“小精灵”,是一个很可爱的女生,整个人蹦蹦跳跳的,甚至看上去年纪比我们还小。
有时候看着小精灵站在南哥旁边交代事情,我都会整个人一恍惚,搞不清到底南哥是助理,还是小精灵是助理。
不过南哥虽然看着高冷,整个人却是个闷葫芦,和她一起吃麻辣烫的时候,她全程一句话都没有,紧张得我只能一直找话题,生怕空气太安静。后来有一次一起去吃曹杨路上的图门串烤,我惊讶地发现南哥居然一直坐着不动!我烤好一串她吃一串,确实是小说中的高冷女主范儿。
再后来和南哥、囧师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囧师全程不让我们动手,一直在涮牛肉,涮好再分给每个人。一下子感慨这俩人不成为朋友都见鬼了!一个专门服务,一个专门吃。
那时候这些屌丝小编辑的神经都非常脆弱,任何事情都会让人紧张不安。害怕封面、内文出错扣钱,害怕给作者写信不够礼貌,我甚至每次写信之前,都要私敲小梁让她帮我修改,谁让她是心理学专业的呢?
不过在这些担忧中,最好笑的要属同事结婚。有一阵子,我们听说唯径要结婚了,都紧张得不行,不知道要不要包红包。犹记得以前在网络上看到过工资全交了份子钱的事情。没想到他不但没有跟我们要份子钱,反而在蜜月回来后给每个人都带了一盒喜糖。后来各个同事结婚都是同样的操作,没有任何人跟我要过红包,反倒让我特别不好意思。
唯径是老马和小梁的主管,我刚去公司的时候,一度非常震惊,为什么这家公司的男生都会在下巴上留一戳小胡子?唯径留着狗啃刘海,下巴上同样有一点小胡子,QQ头像还是他在麦田里迎着夕阳抽烟的照片,一看就是个文艺青年。现在想想,他当年居然也不到三十岁呢!
他虽然是直男,却在对待助理上极其细致,手把手一步步地教小梁如何做一名编辑。有一次小梁的广告页出错,要扣不少钱,唯径说这个错误最先罚的应该是自己,替小梁承担了大部分的罚款,是所有主管中风评最好的一个。
除了对自己的助理,他对其他新人也很是关照。有一次他去排版部改稿件,发现我正在远程指挥排版同事修改ID文件。因为那时候飒爷已经离职了,他担心我这样操作容易出错,赶紧提醒我留心。不过那时候我们对老员工都十分畏惧,看到右下角唯径闪烁的头像,我的七魂六魄都被吓到天外去了。
因为一本书从初审到下厂是特别漫长的事情,那时候最让人害怕的,反倒不是图书的销量和封面差错,而是各种各样的会议。尤其很多会还要自己主持!主持讨论书名,讨论封面,讨论卖点,我几乎每天都陷在焦虑中。焦虑自己准备的东西不够,焦虑自己的想法和提议不好,焦虑不敢当众讲话,焦虑一会儿还得叫老板来开会。
老板个子不高,一张娃娃脸长得虎头虎脑,总是穿着一件白色老头衫,光脚踩着澡堂拖鞋,驼着背在屋里走来晃去。每次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眼神都特别凶,就感觉他似乎在办公室里听到了一个特别好听的笑话,为了憋住笑,只能用尽全身的肌肉绷住脸上的表情。一个同事后来说,她刚入职的时候,看到老板每天从眼前走过去,吓都吓死了,连忙问身边的同事:这家公司是不是欠了高利贷啊?为什么催债的人总是上门?
老板每次到了会议室,都会甩开拖鞋,把脚搭在桌子上。这个随意的动作,有时候倒是让人放松不少,所幸会议也可以畅所欲言,无论会上吵成什么样子,一打开门还是说说笑笑。只是那时候高三距离我只有四年多的时光,在许多个会议中的下午,当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小会议室的时候,我总是一个恍惚,以为自己还身在高三教室。
随着参加更多的会议,我的交际圈竟然也慢慢扩展开来,终于认识了许多不在我们这一排座位上的人。认识了外版部、设计部等等等等人,开始更广泛地探索普陀区,吃吃喝喝。不过,那就是下一次要说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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