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爱东《中国龙的发明》一书中的两处硬伤（黄佶）
施爱东《中国龙的发明》一书中的两处硬伤
黄佶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施爱东先生所著《中国龙的发明》一书影响很大，广受好评，今年适逢龙年，该书再版，可喜可贺。不过该书至少有两处硬伤，我拜读第一版时既已发现，但是因为不直接涉及译龙问题，所以没有撰文指出。但是新版未见纠正，考虑到该书下个龙年可能第三次再版，于是不揣冒昧，撰文告知，也为发现这些错误的读者解惑。
《中国龙的发明》一书中收入了一幅外国漫画：
作者施爱东在 2014版的图片说明中写道：
《黄蜂》漫画《移民，东方与西方》。漫画将东西方严重对立起来：左图表现了西方向东方的移民潮，意气风发的西方人，打着“工业”、“农业”、“资本”、“劳动”、“艺术”的招牌前往东方；与此形成对照的，右图的东方移民却被画成了一条蛇形的巨龙，龙身上写着“中国移民”，后面串着几处白癣，分别写着“新的中国条约”、“天花”、“毁灭白人劳工”等。1881年（2014版，p.108）
作者在正文中写道：
1881发表的《移民，东方与西方》，用一条辫子将龙与中国人的关系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幅漫画中，代表中国移民的龙头上，赫然卷起一根辫子，甩出“亚洲”两字。龙身肮脏不堪，画面阴暗压抑。两图的说明文字上，西方向东方的移民是“帝国的正确方向”，东方向西方的移民却成了“国家衰落之路”。作者的强盗逻辑是非常明显的，典型的“只许西方放火，不许东方点灯”。（2014版，p.109）
在 2024版中，作者写道：
图3-15 《黄蜂》漫画《移民，东方与西方》。1881年
如果说这条多头的恶龙还不是用来专指中国人的话，1881发表的《移民，东方与西方》（见图3-15）则用一条辫子，将龙与中国人的对应关系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漫画将东西方严重对立起来：左图表现了西方向东方的移民潮，意气风发的西方人，打着“工业”“农业”“资本”“劳动”“艺术”的招牌前往东方；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右图东方向西方的移民却被画成了一条蛇形的巨龙，龙身上写着“中国移民”，龙身上的几处白癣，分别写着“新的条约”“天花”“毁灭白人劳工”等。值得注意的是，代表中国移民的龙头上，赫然甩起一根长而扭曲的辫子，甩出“ASIA”（亚洲）字样。龙身肮脏不堪，画面阴暗压抑。两图的说明文字上，西方向东方的移民是“帝国的正确方向”，东方向西方的移民却成了“国家衰落之路”。作者的强盗逻辑是非常明显的，典型的“只许西方放火，不许东方点灯”。（2024版，p.135-136）
作者显然错误理解了漫画中地上写的 east 和 west，把前者理解成了欧美人现在常说的“东方”（亚洲地区），把后者理解成了我们中国人现在常说的“西方”（欧美地区）。
作者以为漫画说的是东西方两个地区之间的相互移民，以为漫画中只有东方和西方两个主体，以为漫画作者在褒扬从西方（欧美）来东方（亚洲或中国）的移民，贬斥从东方（亚洲或中国）去西方（欧美）的移民。
实际上漫画中有三个主体：美国，欧洲和亚洲（中国）。
漫画中地上写的 east 指的是美国的东海岸，移民主要来自美国东面的欧洲；而 west 指的是美国的西海岸地区，这里的移民主要是来自美国西面的亚洲或中国。下面这张世界地图是以美国为中心的，可以清楚地看到：欧洲在美国东面，而亚洲在美国西面（左东右西）。
片：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地图（局部），左东（欧洲）右西（亚洲）
所以，漫画说的是美国的东西方两个地区（欧洲和亚洲）向美国的移民，漫画作者是在褒扬从美国的东方（欧洲）来美国的移民，贬斥从美国的西方（亚洲或中国）来美国的移民。
漫画作者出于叙事逻辑上的考虑，把东方欧洲移民作为比较基点或铺垫，顺应“从左向右”的阅读顺序，把东西两边左右颠倒了。如果我们把漫画的左右颠倒一下，地理方位就清清楚楚了，和地图上的左东右西完全一致了。
施老师的这一错误说明他的思维在有些事情上是固化的，看见“西方”就以为是指欧美，看见“东方”就以为是指亚洲或中国，于是闹出了乌龙。施老师批判漫画作者的“强盗逻辑”——“只许西方放火，不许东方点灯”时也正好说反了，应该是“只许东方（欧洲移民）放火，不许西方（中国移民）点灯”。
施老师以为中国龙只能译为 dragon（详见黄佶“把 serpens 回译成‘龙’是跨文化翻译的正确选择”一文），也是一种固化思维，这是他的著作中出现错误结论的原因之一。
我在《译龙风云》一书中这样介绍这幅漫画：
图 3-3-7，漫画：Immigration, East and West.（来自东方和西方的移民）。 作者：Keller，1881年。
图 3-3-7 的左半部分描绘了来自欧洲的移民（欧洲在美国的东面），他们彬彬有礼，拿着劳动工具，手里的纸卷或牌子上写着 Politics（政治）、Agriculture（农业）、Labor（劳动力）、Capital （资本）、Industry（工业）和 Art（艺术），象征美国的山姆大叔正在满意地看着它们。欢迎他们的女神可能代表着美国东部诸州。路边坟墓的十字架上写着 In Memory of Puritanism（怀念清教徒主义），意思是来自欧洲的移民们继承了最早在美洲大陆殖民的清教徒的精神。
漫画右半部分则用一条丑陋猥琐的“龙”象征来自中国的移民（中国在美国的西面），它长着一张典型的中国人的脸，辫子在乌云密布的空中写出文字 Asia（亚洲），身后的大海上写着 Pacific Ocean（太平洋）。沮丧的女神象征美国太平洋沿岸各州（Pacific States）。
“龙”的身上长有一片片白痂，上面分别写着 Selfishness（自私）、Immorality（淫荡）、Small Pox（天花）、Beneficial to Corporation Monopoly（助长企业垄断）和 Ruin to White Labor（夺取白人工人工作机会）。地上有一块石头，上面写着 The New Chinese Treaty（和中国签署的新条约）。这应该是指安杰尔条约。作者的意思是这纸条约就像一块小石头，根本阻挡不了中国的移民浪潮。（译龙风云，p.265）
2017年，网上一篇文章对这幅漫画的解读在东西方位上也是正确的：
东西对照（Immigration, East and West），《马蜂杂志》1881年8月26日。
在很多美国人眼中，来自欧洲的美国东部移民延续了清教的传统，代表着工业、农业、劳工与资本，是美国兴旺发展的保证，受到了山姆大叔与哥伦比亚女神的热烈欢迎；而西海岸的华人移民则被丑化为一头凶恶的巨蟒，象征着自私、瘟疫、道德低下，预示将对美国造成巨大灾难。
百年前，中国在世界面前是这样的形象，新京报书评周刊，2017年11月4日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83098041075262792
Wikipedia（维基百科）在介绍这幅漫画时写出了漫画原作下面的两句话：
"Immigration East and West". The left panel ('Westward, the course of empire takes its way') depicts European immigrants bringing virtues such as 'art', 'industry', 'capital', and 'politics' to the United States, while the right panel ('Eastward, the march of national decay') depicts Chinese immigration as a giant menacing serpent, threatening the West coast with maladies such as 'small pox', 'immorality' and 'ruin to white labor.'（https://en.wikipedia.org/wiki/File:The_Wasp_1881-08-26_Immigration_East_and_West.jpg）
显然，这里的 Westward 是指欧洲人跨过大西洋向西面（美国）的移民方向，而 Eastward 指的是中国人跨过太平洋向东面（美国）的移民方向。
所以，施老师对这“两图的说明文字”的解读“西方向东方的移民是‘帝国的正确方向’，东方向西方的移民却成了‘国家衰落之路’”正好写反了。漫画作者的原意显然是：“欧洲人向西方（去美国）的移民是‘帝国的正确方向’，而中国人向东方（去美国）的移民是‘国家衰落之路’”。
图片：位于美国西边的中国人向东移民，位于美国东边的欧洲人向西移民
《中国龙的发明》还收入了另外一张漫画：
作者施爱东在书中写道：
《黄蜂》漫画《我们的外交关系》。图中央的旧金山女神受到了来自中国的严重侵袭，戴着暖帽的中国蝙蝠身上写着“麻风病”，捧着烟枪的中国人头上写着“鸦片”，地上的那个中国人身上写着“天花”。1883年（2014版，p.131）
图3-47 《黄蜂》漫画《我们的外交关系》。图中央的旧金山女神受到了来自中国的严重侵袭，戴着暖帽的中国蝙蝠身上写着“麻风病”，捧着烟枪的中国人头上写着“鸦片”，地上的那个中国人身上写着“天花”。1883年（2024版，p.168）
图中“地上的”那个人显然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欧洲白种人，她深凹的眼窝和尖锐的鼻梁足以说明这一点。施老师也没有介绍漫画右下角前景里那个人，因为漫画画得实在太清楚了，无法把他说成是中国人。实际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南美洲的人。
施老师把欧洲女子解读为中国人，也没有介绍那个南美人，可能是因为他相信并采纳了这张图片的介绍文字：
Illustration depicts San Francisco (female figure) being attacked by a figure representing Chinese leprosy and haunted by Chinese opium and smallpox. http://oac-upstream.cdlib.org/
这段文字把生天花的人说成是中国人，也没有介绍那个南美人。实际上仔细看一下图片，就能发现这段文字并不准确，不介绍前景中这么明显的南美人更是不应该。
我在《译龙风云》一书中这样介绍这幅漫画：
图 3-3-11，漫画：Our Foreign Relations（我们的外国亲戚）。 作者：Walter，1883 年。
图 3-3-11 中女子头顶的飘带上写着 San Francisco（旧金山）；在她的身旁，一个病病殃殃、脸色苍白的长着高尖鼻子的欧洲女人侧卧在地，她的衣服上写着 Small Pox（天花），该病在欧洲曾经非常猖獗。画面右下角的人象征南美洲国家，他的腰带上写着 Yellow Jack（黄热病），当时那里正在流行这种疾病；右上角的中国人长着蝙蝠肉翅，身上的布带上写着 Leprosy（麻风病），左边的中国人帽子上写着 Opium（鸦片），怀里抱着鸦片枪。
该漫画题为 Our Foreign Relations（我们的外国亲戚），意思是美国以外的地方都瘟疫四起。虽然该图也丑化了南美和欧洲人，但是为中国人添上一副蝙蝠肉翅，赋予了他“邪恶”的含义。（译龙风云，p.267）
OAC（Online Archive of California，加利福尼亚在线资料库）使用 haunt 一词（困扰，鬼魂出没）是和漫画作者把吸食鸦片的中国人与生天花的欧洲人画成白色的鬼影一致的，漫画作者可能想表现他们离开美国还比较远。
施爱东研究员在新版后记中回顾了 2006年译龙问题的提出过程，和史实有一些出入，可见我的文章“史实：供新版《中国龙的发明》一书的读者参考”。
虽然施老师的书中有一些问题，观点也有一些偏激，但是这本书的学术价值还是非常高的，我从中获得了大量信息，帮助我在茫茫史海中找到了很多宝贵的资料。
（黄佶，2024年4月28日）
相关链接：
专题：围绕施爱东《中国龙的发明》一书的讨论
中国龙的发明：修订再版后记（施爱东）
史实：供新版《中国龙的发明》一书的读者参考（黄佶）
把 serpens 回译成“龙”是跨文化翻译的正确选择（黄佶）
《中国龙的发明》后记：逻辑漏洞百出，论据信口开河（水心鱼泪）
利玛窦：“为抵制这头怪兽，我们耶稣会进行了远征”
研读金尼阁的《基督教远征中国史》（黄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