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话题笔记(三):选择男人还是熊?
“最近TikTok上流行一个男人与熊的大讨论。有一个人在街上随机采访女性,问她们:如果你一个人在山里远足,路上偶遇一个陌生男人,或者一只熊。你是选择遇到男人,还是遇到熊。绝大部分女性选择“熊”。因为对于在山里单独远足露营的女性来说,陌生男人远比任何野兽都更危险。这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和回答,导致大把大把的男生发视频骂女人没脑子,厌男,恐男,继而延伸到“都是女权惹的祸”这样的论调。 然后,大把大把的女性又发回复,熊的行为可以预测,熊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吓跑,就算是被熊袭击,也不会被性侵,就算被熊咬死,也是死个痛快,不会被关在地下室里折磨好几天好几个月好几年才死。如果被熊袭击生还,所有人都会相信你被熊袭击,不会有人问你“你是不是喝醉了?你是不是穿短裙?你是不是故意挑逗熊?你虽然嘴上说不想,但其实很想被熊袭击。”这样的话。 然后,大把大把的数据,说美国每年平均不到一个人死于被熊袭击,死亡的情况基本都是故意去刺激熊。熊一般躲着人,如果你不是刻意去招熊,熊不会来袭击你。相比之下,美国每年大约有4000-5000女性死于男友/老公家暴。每年大约有40-50万女性被家暴或者性侵,其中只有20%的女性会报警。 然后,有一个男的,他老妈被熊袭击然后生还,还写了本书。他发视频说”你们这帮蠢女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们自己被熊袭击试试看?“ 结果,迅速被爆出,他老妈被熊袭击然后出书之后,在Reddit 办了一个AMA (ask me anything),当时还真有人问她老妈类似的问题,她老妈的回答是:我还是觉得陌生男人更危险。这是一个被熊袭击然后生还的女性,被问这个问题,仍旧觉得男人更危险。 然后,女性发视频,问她们老公或者男朋友:如果你女儿在荒野中独自露营,你是觉得她碰到熊还是碰到男人更安全。超过半数男性回答:如果一定要遇到,那还是希望女儿遇到熊。其中有一个短视频,老婆问老公这个问题,老公先是回答”肯定是熊更危险啊!你想想熊会对我女儿做什么!“老婆回答:”你觉得陌生男人会对你女儿做什么?“ 老公脸色顿时变了。 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生物。 ”
在刷豆瓣时看到这样一个问题,让我感觉很有意思,因为我第一想法就是选择让女儿遇到陌生男人,我觉得熊比陌生男人危险得多。仔细想了后,依然会选择熊。而如果真的如贴子所说,绝大部分女性会选择遇到熊、超过半数男性选择让女儿遇到熊的话,那么我们对于危险的感知、对概率的估算就产生了巨大的差别。这里的矛盾让我感到非常有趣。我会:一,说明为什么我认为遇到熊比遇到陌生男人危险;二,分析选择遇到熊的心理;三,评价这样的现象。
但是在分析之前,我首先要说清楚的问题是:作为男性,我有没有参与讨论的资格呢?因为我是男的,我不了解女性面对男性究竟会感知到怎样的恐惧和危险,所以我没有资格怀疑女性的感觉的正确性,是这样吗?
“男的没有资格来发表意见”,这一声音本身是网络性别战争的产物。因为的确有大量的男性在性别话题上自我中心、自以为是、指手画脚,拒绝考虑女性的感受、理解女性的处境,这激起了女性的反感,于是反过来以攻击身份的方式回击。见过了太多男性在性别话题上的无知和傲慢后,再见到男性想在这方面讨论,就会默认排斥他。我能理解这种想法的起因,但是我觉得它非常有害,原因如下:
一,它是逻辑谬误中经典的诉诸资格。通过取消对方参与讨论此问题的资格来打败对手,维护自己的优越地位。经典如大人对孩子说:“你这么以为是因为你太小,等长大你就懂了。”以年龄剥夺孩子讨论这个问题的资格。世上任何问题可以被世上任何人讨论,这个人可能对于这个问题缺乏知识和体验,并且不知道自己缺乏理解,从而发出天真或傲慢的看法。即使如此,有问题的也是他的无知、他的拒绝理解的姿态,而不是他的身份本身。
二,它同时是逻辑谬误中的诉诸共情。“你不能真正理解我的处境,所以不要来评价。”这是一句万能公式,因为世上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它取消了能作为讨论基础的理性与逻辑的普遍性,因此必然会走向封闭。而当诉诸情绪和共情时,它的主观性和任意性就会超出自己的想象。男的不能真正理解女性,自然是被排除了,可女性作为占人口一半的巨大群体,她们内部的思维方式和偏好差异和男性内部一样巨大。女权主义者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以为自己可以代表全体女性表达喜恶。女性内部互相分歧、互不理解的时候,谁对呢?正与传统的男性对女性一样,女性对“不够女权”的女性也可以产生排斥和压迫,其结果就与所有的激进左派一样,不断地除女籍,除女权籍,最终保证一个足够纯洁而激进的女权群体存在。开放性的、能产生有意义结果的讨论,本来就是在承认双方体验和心理不同的情况下进行讨论,其目的是看到对方的世界,而不是用自己的世界压过对方的世界。
三,它忽视了人类心理的普遍性和人类学习、理解他人心理的潜力。从人群中任意选取两个人,他们的共同点远大于不同点,即使是最厌女的男人和最厌男的女人。人类共享快乐、恐惧、哀伤、愤怒、焦虑、欲望等等基本情感,具有由进化而赋予的共同的心理机制或认知偏见。并且,人类具有认知共情能力。认知共情与情绪共情区分,情绪共情是感同身受,真实地感受到与另一个人相同的感觉;而认知共情则更接近换位思考,是以经验和逻辑推演他人的心理。一个男性永远不会体验月经、痛经、怀孕、生育,但是他能感知痛苦、焦虑、疲劳、孤独、恐惧,他能够通过沟通、阅读等渠道进行信息收集,了解这些经历的细节,以自己的情绪感知为基础,推理这些自己不会有的体验,在自己的思考中为这些情绪安置一个合理的位置。我们都有在阅读、影视、动漫中代入情节、被深深打动的体验,即使人物的性格与我们大相径庭、经历是我们永远无法体会。如果我们相信自己可以理解这些人物,为什么不相信男性可以理解女性?
四,以偏见对偏见,把女权主义者拉到了和自己的对手同一水平上。如果平权主义对于性别主义是进步的话,它就应当在思维方式上超越后者。奴隶反抗奴隶主的方式不是把奴隶主重新变成奴隶,平权主义对性别主义的反抗也不在于重新对男性进行逆向歧视。构建一个同仇敌忾的女性群体,在这个群体中使男性成为二等公民,这可以满足优越感和复仇感,但离原初的理念已经变远了。
基于以上原因,把“男的没资格说话”作为一种严肃信念是错误的。不过我认为它更可能是情境化的。常见的情形是:在一个关于性别话题的内容的评论区中,一个男性发出了非常傲慢、激烈的评论,于是下面的女性就跟着回复“男的啊,那没事了”“知男点男”“男的不要来说话”,这些评论是以一种便捷省事的方式表达愤怒,针锋相对、以偏见对偏见,实际上是话术策略。当一个男性真做出谦逊和理解的姿态时,也不容易被这样针对。即使声音大、看着刺眼,激进魔怔人总是占少数。 没资格说话”的是傲慢与偏见,遗憾的是在性别话题上这样的男性很多。
总之,只要我是抱有的是理解、求真的心态,我就有资格思考、讨论、表达世上的任何话题。现在回到这个男人和熊的问题上。我的主张是:
一,在这个问题上我会选择遇到陌生男人,因为以我的常识和主观感知,熊比陌生男人危险得多。
二,我认为一些经典的心理效应影响了人们的选择,如果说清楚这些认知机制,选择的比例可能会发生变化。
三,归根到底这是一个表达情绪的流量话题,不能作为反映真实想法的调研,但反映了情绪。
首先要承认我这个笔记说服力上的关键问题,那就是我没有做调研,因为我懒……我没有上tiktok验证这个话题的具体情况,没有专门查找一下遇熊的生还技巧和生存概率,也没有多问身边的女性亲属和朋友。我看到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去散步想了想,结合了自己原本就想说了一些话,想嗨了以后就坐下来写笔记了。过了一个上头劲可能就不想写了,所以主打一个诉诸常识、主观感知、诛心暴论。
虽然我自己没有数据,不过这个人熊贴子中的数据问题倒是很明显:
“ 然后,大把大把的数据,说美国每年平均不到一个人死于被熊袭击,死亡的情况基本都是故意去刺激熊。熊一般躲着人,如果你不是刻意去招熊,熊不会来袭击你。相比之下,美国每年大约有4000-5000女性死于男友/老公家暴。每年大约有40-50万女性被家暴或者性侵,其中只有20%的女性会报警。 ”
这是经典的概率感知的错误,忽略基数。要对比的不是熊袭击的人数与男性侵害女性的人数,而是遇到熊的总次数与被熊袭击次数,男女恋爱/结婚的总数与发生家暴的总数。如果再算上性侵的话,基数还要包括男女的其他各性质的接触数量,我也无法想象如何计算。显而易见,现代人生活在文明社会,去荒野远足的人很少,人遇熊的次数相比于恋爱/婚姻总数更是极少的。这个数据看起来吓人,但不能得出男性比熊更危险的结论。
其次,就是忽略情境。“荒野遇到陌生男人”这个情境,与文明社会中发生家暴、性侵的情境差别巨大。我不认为一个想实行性犯罪的男性会专门跑到无人的荒野里准备逮落单的女游客。如果说这是个穷凶极恶的重刑犯或疯子,躲在深山老林里,那么要估算的就是躲深山的重刑犯的人数与普通男性的基数的对比。我基本只能想象这就是个普通的去远足的男驴友,他的身份不具备特殊性,其道德素质、心理性格与人群中随机挑选一个男性是一样的。“在山里遇到陌生男人”这个情境,甚至比“深夜里无人的大街或小巷子里遇到男性”更加安全,因为在后者的情境中,存在着有人深夜来尾随、打劫、性犯罪的可能。
而一个普通的男性,他在深山里遇到一个女性而临时起意去性侵她的概率极低 —— 我不是相信他的道德,我是相信他的恐惧、胆怯、无能。在一个陌生而未知的环境中,人们的行为只会趋于保守而不是极端。正如我们所知的,性侵大多数是发生在熟人之间,家暴则更是发生在亲密关系之中,因为熟悉让我们具有安全感和掌控感,能够很好地预测后果、降低风险。哪怕这是个回到文明社会就会家暴甚至性侵的人,我都不认为在这个环境下他敢于实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女人、未知的风险、对于各种善后的实施,就为了临时起色心,这需要极高的执行力甚至经验。这不是普通男人具备的东西。
在另一方面,面对熊时候的风险可能被低估了,原因同样在于忽略情境。常识告诉我们面对熊不可以转身就跑,要慢慢后退,不要大喊大叫,等等,但那只是在现在的安全状态下,我们还记得这些、以为自己能理性。在不真正面临对应情境时候,人们往往会高估自己应对这个情境的处理能力。因此面对老虎时”我一个滑铲“才会成为梗。在突发状况下,人会恐惧、惊慌失措、大脑空白,做出非理性的行为,如呆滞不动、惊慌尖叫、转头就跑,等等等。而不真正面对这个情境,就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反应会是如何。这种”来自自身内部的风险与未知“,才是我认为熊危险的真正原因。因为我相信人总是不够了解自己,人真正的对手总是自己。我自己都无法确认我真的面对熊时候会怎样,所以我更加不可能让我的女性亲属冒这个险。而遇到一个陌生男人,这不用考验人的心理素质和临场反应 —— 仅此一条,就让我相信风险低得多。
以上我说清楚了我选择陌生男人而不是熊的原因。那么,为什么会出现大部分选择遇到熊的情况?我认为这里有多种因素的结合。
第一,鲜活性效应。经典的飞机与汽车安全性感知谬误,因为一次空难让我们印象深刻,大量的汽车车祸我们司空见惯。同样的,现代社会中熊袭击人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少,而家暴、性侵这样的事情在新闻报道中常常能看到,鲜活的事例点燃人们、特别是女性的神经,让人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憎恶。在鲜活性效应影响的概率感知下,陌生男人的危险性就被估算地比熊更大。
第二,情境效应或框架效应。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个有倾向性的问题,它制造的情境也是具有诱导性的情境。将人与野兽并列,暗示人与野兽可以比较,人的危险和可怕可与野兽比较,更重要的是:人的道德素质与野兽比较。问题的提出就带有”男人比熊还危险“的暗示,在这个框架之下选择熊,就带有获得社会认同、建立社会连接的动机。同时,一个人在深山老林、孤立无援,面对一个未知的、比自己力量更强的人,这会直接地激活人们对于孤独和恐惧的想象。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个问题提出很有水平,它的传播学效果的确非常好。
第三,后果想象和对邪恶的憎恶。野兽不邪恶,被熊吃掉了也只能是被吃掉了,自认倒霉而已。但是被一个男人侵犯,这个后果使得邪恶得逞,会激起极大的反感。虽然我自己在从概率进行思考,但在实际的人们选择的心理中,发生的概率不那么重要,后果的厌恶更重要。
”就算是被熊袭击,也不会被性侵,就算被熊咬死,也是死个痛快,不会被关在地下室里折磨好几天好几个月好几年才死。如果被熊袭击生还,所有人都会相信你被熊袭击,不会有人问你“你是不是喝醉了?你是不是穿短裙?你是不是故意挑逗熊?你虽然嘴上说不想,但其实很想被熊袭击。”这样的话。 “
这种对于后果而非概率的想象,使得男性也会被”你觉得陌生男人会对你女儿做什么“问住。两个都是小概率事件,哪怕熊袭击是男人袭击概率的十倍,也愿意选择熊,被男人性侵还不如被熊杀死。
第四,对于纯粹邪恶的想象。”纯粹邪恶“是人们常见的一种对另一个群体的想象。它会将一个群体非人化,不认为他们具有人性特点,而认为他们是纯粹且绝对的恶,唯一的目的只在于毁灭善良的我们自身,且他们强大、冷静、冷酷,不会被人性的矛盾、懦弱、犹豫、恐惧等缺陷困扰。欧洲种族主义者对犹太人、冷战时期的美国和苏联,都是如此想象对方。人们乐意想象一种什么都不怕、动机单纯却又心理不可知的邪恶人物,它激起最大的恐惧和敌意。这一原型贯穿在如恐怖片、英雄片等的影视作品里,这就是”鬼“的原型。在我前文的分析中,我是站在一个在山里遇到陌生女人的男人的角度思考,我的重点放在他的欲求、安全感、恐惧、习惯。但在女性的想象中,这个山里的陌生男人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绝对的他者,一个黑暗中的阴影,一个在荒野中背对着逐渐昏暗的夕阳光,面目模糊的人形,他的心理不可知,但却知道他邪恶的意志,准备给自己带来恐怖和伤害。正因此,贴子的最后才有”男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生物“的表达。
现在到了笔记的最后一部分。做一下总体的评价。
这不是一个调研。提出问题并采访的人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回答,并期待这个回答。被采访的人也不是在严肃地选择自己的生存、认真考量遇到熊的情况,她们知道提问的人想干什么,也知道并配合,以寻求一种共鸣和社会连接。重点在于表达女性在这个社会生存中对于男性的恐惧和愤怒。
这是一个流量话题,但是能说它是恰流量、煽动性别对立、别有用心吗?那也不是。舆论上产生性别对立的唯一原因就是现实里有性别矛盾,不解决现实里的矛盾,在网络世界里劝架劝人客观都没什么意义。我探究这些选择背后的心理,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批判之处,我喜欢看这种话题,因为它很有意思,能激起我的思考。性别矛盾是人类最古老的矛盾,只要两性存在,它就会一直存在下去。所以我才那么感兴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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