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是一座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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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到的人生剧本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非常平庸。大概上帝在我出生时就有批示:此人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不可让他成气候。
从学生时代至今,唯一担任过的正职是“班主任”。一到职业晋升的关键时刻,就会出现各种幺蛾子,比如性格不成熟,能力不出众,总是惹得领导不高兴,只能看着比我年轻的人都成为标兵。从小就喜欢阅读、思考和写作,折腾过很多文字,也基本未入读者的法眼。唯一的一本书只出版了四千册,至今不知出版社有无卖完。
眨眼已是中年。中年人最危险的地方在于:有一些对未来仍有幻想的人往往会意识到,幻想实现的可能性已经逐渐归零,现实一地鸡毛且避无可避。这种无法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尴尬局面会让很多中年人内心崩溃。如果他的自尊、自信以及对生活的预设、对自己的预期全部靠社会地位或他人认可来维系,而他也不幸像我这样平庸的话,那么生活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吞没,连骨头都不吐一根。
我很幸运。虽然落下了一些病根,比如广泛性焦虑和间歇性惊恐发作,但还不至于被吞没。焦虑和恐惧是很恼人的东西,总是时不时给你来那么一下,让你的心情瞬间跌落低谷。这就像有人藏在暗处,冷不丁用刀子捅你一下,让你流血又不至于要你的命。
不被生活吞没,也不应全归因于我的幸运。随着年岁增加,我越来越清楚,生活是吞没不了我的。那些橫在我面前的一切,不管施展怎样的凶相,营造怎样的压力,制造怎样的苦难,其能够吞没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称为“我”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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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非我。
这不是文字上的游戏,更不是我这种小人物的创造。它只是反向地回答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我是谁?
一个中年人不认真地问问自己“我是谁”,多半是遗憾的。因为年老时再问恐怕为时已晚(虽然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也只是一种类比,不要当真。),年轻时候阅历又不足以让他能够全面回答。只有在中年这个我所认为的“黄金时刻”来提问,并且尝试着反向回答,生活才有揭开另一层面纱的可能性。
我们总是忽视语言的隐喻性。比如当我们给树定名为榉木,并且还给它编了科,归了目,难道它就真以为自己是榉木了?当我们说“什么是什么”时,总是忘了为什么要给这世上所有的事物定名和归类:那只是一种辨识,而不是让事物变成一种标签。没有这些标签之前,事物就已经存在了。
成为标签以后,我们就难以看清事物的本质。榉木的本质是什么?是树。但再一步问,它果真是树吗?“树”不也是人的定名吗?外国人就用各自国家的语言来定名,他们听到“榉木”定然一眼茫然。事实上,眼前这棵“存在”是无法定名的,它只是如其所是的存在。
透过语言的隐喻去看清存在本身,是东方心理学必须要做的功课。西方心理学体系是由概念、推理和演绎所组成的,传统物理认为这个世界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每一种存在都应该有对应的命名,否则就不够科学。上帝是不掷骰子的。
但即使在物理层面,这套规则的根基似乎都已经动摇了。我们明确地知道,这世上存在超越概念、推理的部分,不管你把它称为心灵也好,智慧也好,那里不适用物理逻辑,那里甚至不适用科学的逻辑。如果你二元化地把科学和迷信相对立,那么一定无法理解那部分存在。
当我们出生时,就被赋予了姓名。这个姓名比榉木更要命,因为它看上去具有唯一性。当你的心智逐渐成熟,就会接受“姓名是我”的隐喻,毕竟当他人呼唤你的名字时,就相当于呼唤你。这让你有了独特性,但同时,也让你有了割裂感。姓名会成为你一生沉重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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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榉木”不会成为榉木这种存在的负担。不管你如何呼唤它,它也不会回应你。
但人不同,人生活在交互情境之中,这种情境是人与人之间关系交错的场景,我们称之为社会。在社会中,这个顶着姓名所扮演的角色比你想象得更逼真。你就像一个在舞台上被角色所代替的演员。人不仅拥有现实的情境,更拥有心理情境。所谓心理情境,即你从小到大的经历、交互和反馈在你心里留下的投射——你的原生家庭,你的学校,你的朋友圈,你和他人所交往的在这个社会所经历的一切——在你心里的留存。角色就是情境投射的结果,情境塑造了角色。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们对事件的反应,我们和他人之间的关系,都取决于心理情境。从心理视角来看,角色并非活在现实当中,而是活在心理情境当中。当我们认同角色,并且将这种角色作为自我时,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由它来决定。而那些被生活所吞没的人们,本质上是被角色所承担的压力吞没的。
正如“榉木”不是榉木,你也不是你所扮演的那个角色。因此,东方心理学说:角色非我。
实相未变,变的是你的视角。视角的高低,取决于你的认知。角色意识是阻碍认知的关键因素,它意味着你被狭隘的小我所蒙蔽,正如有人将双手放在你的眼角边,你能看到的只有直线范围的景色:你的职业、你的家庭、你的社会圈子以及它们在你心理上的投射。
如果放开视角,你当初所以为的全部只不过是背景中的一小部分,正如地球不过是宇宙的一颗微尘,你存在着的,无法命名的,恰恰是最宏大的部分。
试着去除所有的标签,包括你的身份地位,你的姓名,甚至是你的性别,你是一片空白吗?如果不是,留下的那个正是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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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角色意识,能够让我们不囿于现实的困顿,不被苦难击败。但意识到角色意识的运作是非常困难的。心理情境的长期浸染,已经将你的角色变成了一种自动化的意识习惯,从你早上睁开眼开始,角色意识就开始运作了。就算你能够辨析角色本身,角色在情境中,尤其在应激反应时也是不受控的。我们的轻慢和嗔怒,我们对他人的判断,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在这一瞬间,你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被角色意识所裹胁。
如果你想当然地认为,当你具备了某种理念上的认知(比如角色非我),就能够顺利地完成自我蜕变,那你仍然是无知的。比起认知,更重要的是修行,将你的认知实践于现实,贯穿于每一分每一秒。这正是佛学所说“正念”的意义。人的修行绝不是爬到高处看一看风景,它更像是在地道中一边挖掘一边爬行,除非你具有坚定的信念,否则逼仄的空间和独处的恐惧会让你宁愿退回原地。
对实相的认知正是信念本身。如果你勤于修行,一定会有某些时刻感受到自己纯粹的存在。你会发现,除了呼吸,除了阳光、空气和水等微小的支撑,你作为存在是完整的。你不需要马上起身接电话,不需要随时打开你的手机,不需要思考银行的存款。那些让你喘不过气的因素,比如孩子的教育、沉重的房贷、难以实现的晋升、你无法应付的人际关系,和你的存在是无关的。
存在的意义是无为。这不是说我们可以永远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想必大部分普通人没有如此奢侈的时间。我们还是需要去陪伴孩子,还是需要想办法偿还房贷,只是你必须明白,在做所有事情的过程中,我们的存在是无为的。无为和有为完全一体,无为蕴藏在有为当中。这是一种信念:你所有的行为,为生存拼搏也好,为了理想奋斗也好,全都建立在“我存在”这三个字上面。也就是说,不管你成功也罢失败也罢,没什么能够影响“我存在”。
你不是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而去努力,而是在感受到存在的基础上认真生活。
这一切都建立在修行的基础上。唯有修行,才是改变自我的唯一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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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的第一步是觉知,即能够观察角色意识的运作。你能够试图辨析出你所表现出来的言行和思维是否是角色意识所操控,你能够辨析你所感受到的情绪和压力是否是角色给予的。当你感受到这种压力反馈时,能够及时给予“角色非我”的正向反馈。
这个过程需要贯穿到你保持清醒的所有时刻。
修行的第二步包括了五个步骤,分别为:舍、戒、定、乐、慧。
舍是指舍弃你为了巩固角色所做的一切补偿。一个被角色意识所操控的人往往会存在自我的残缺感(总觉得缺了什么),为了弥补残缺感,他们会用各种方式,用表相上的努力去填补。舍弃这种补偿方式,是因为存在本身是完整的。问题在于,这需要你真正的领悟完整的含义,认同它,不要让“完整性”成为一种心灵鸡汤式的安慰。
戒则是从言行上形成一个关于存在的准则,戒除角色所带来的习气表现。比如轻慢,比如嗔怒,比如贪婪与执着于外物。轻慢是东方心理学经常提及的习气,那是因为我们的角色总是倾向于二元化的比较,这种比较最终落脚于好与坏、优与劣。戒除轻慢,是基于存在的平等性。轻慢未必是指我们的傲慢,也指我们的卑微。
定是指安定无为的行为。可以通过冥想等方式达到定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中,我们不是为了收获怎样的成就(比如佛教所说的什么果位),而是在无为中和自己相处。也就是说,需要每天留出一定的时间,坐下来,除了和自己相处,和自己的内心对话,其他什么事也不做。
乐是指喜乐,即体验生活趣味的能力。东方心理学的自我完整性包括构建自我的生活方式,当你发现自己处在“自我的轨道”上,就不会迷失自我。这种生活方式因人而异,比如我,就构建了阅读、写作、冥想、电影、运动为主线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的生活。你必须确保自己行走上适宜的生活方式上。即使目前你仍然需要为了生存去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去面对一些不愿意面对的人,属于你的轨道仍然是存在的。
慧是指关于存在的领悟力。东方心理学从时间性、现象性和自然性三个维度去理解自我的存在。时间性是指对自我是一种短暂存在的领悟,这意味着自我所承受的所有痛苦,前人也曾经承受过,后人也将会承受。痛苦并不具备任何特殊性。没有“我的痛苦”。现象性是指理解我们的角色意识,我们的情绪等等,实质不过是一种身心现象。这世界你所眼见的都是无常的生灭现象。自然性是指,所有的生命只是自然的派生,只是形式不同而已。这些层面需要一个人去思维,而不是盲从或轻信。
这五个步骤都应蕴藏在我们的觉知当中。
第三步,安住于完整性。东方心理学对完整性有很多维度的表述,其中一个维度是:存在、快乐和价值。所谓存在,即你活着,你在呼吸。这不需要你依赖于外物,也不需要于你附着于任何标签。你叫这个姓名,叫那个姓名,和存在本身无关。
快乐在东方心理学中有五个层面,即寂灭、无畏、轻安、生趣、悲悯。寂灭听上去有些消极的味道,事实上,是你作为存在,对外物的执着以及自身标签的执着都消失了。你意识到自身一无所有,也根本不需要外物的支撑。一旦寂灭,我们就会无畏。无畏是因为我们超越了恐惧。当我们一无所有、一无所需时,也就一无所惧。请注意,这里的恐惧不是指我们本能的恐惧,而是“对恐惧本身的恐惧”。当我们超越了恐惧,就如同放下了千斤重担,就会感到放松,这就是轻安层面的快乐。有了轻安的快乐,我们就能够更加细致地体会到生活的乐趣,哪怕是喝一杯茶,哪怕是看一片云,都有乐趣产生,这就是生趣层面。可是,这还不够,因为大部分人仍然无法体证“角色非我”的实相,作为个体,我们自己也会时常被角色所迷惑。因此,要保持对自我悲悯,对他人悲悯。我们将看到,人们仍然处在无知和痛苦当中,这些无知和痛苦甚至会导致世界走向可怕的灾难。所以,我们最后会对人们产生悲悯之心。我们去看他人行事,就如同看到孩子们在海边玩着沙雕,他们为了那些迟早会被海水吞噬的“作品”在那里痛苦、恐惧和愤怒。这里的“他们”其实也包括了我们自己。意识并没有主客体之分。
我们仍然是普通人,但我们不再隶属于任何角色,就算身体不自由,思想表达不自由,也不再住于角色所塑造的那座监狱里:我们的心灵自由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