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生是轨道

列车隆隆地向南方奔驰。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仿佛他不是站在坐满乘客的绿皮车厢中间，而是独自面对着月光下的大海。也许是因为窗外绵绵不绝的雨雾吧。这是他第一次去黄河以南的任何地方。在此之前，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他出生和成长的华北平原。南方繁茂的植物在细雨中泛着微光。即便是隔着厚厚的一层车窗玻璃，那充溢于天地间的潮湿气息似乎也触手可及。雨雾迷濛的景象使他想起一句诗。也许是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然旁若无人地念了出来：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细雨细如愁”。

“大哥，你挺有文化啊。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无边丝雨细如愁’吧？”这时，坐在他对面座位上的女生突然开口说。那个女生是从头两站上车的。她上车之后，就立刻掏出一本书开始阅读。中间他的目光也曾掠过她，但她的半个面庞都被书页所遮挡，也许为了有意避免跟人说话。因而当她突然开口纠正他的错误时，他倒是吃了一惊。

于是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不用说，和一切男人一样，他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她的容貌。她算不上好看，但也不算难看。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她的打扮在他看来很学生气。他这么想，当然是因为她的衣着给他一种不够高级的印象。交谈中他得知，她原来是山东大学中文系一名大四学生。但其实相比听她如数家珍地谈论什么诗词格律，他更期盼她能站起身来给他让个座，让他休息片刻。他因为没买到坐票，已经站了三四个小时，腿都站麻木了。她毫无察觉，依然不知疲倦地为他讲解着王维诗歌的妙境……

这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但她下车前，他们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说来也怪，这些年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不知换了多少波。就连曾经最好的朋友，后来也渐渐变得疏离。唯独这位火车上认识的只见过一次面的女生，却始终保持着联系。他知道她后来以几分之差没考上北大的研究生，被调剂到了宁夏。然后在那里读了硕士，后来又转回母校山东大学读了博士。毕业后进了一所很著名的高校当老师，也许用不了太多年，就会顺理成章地当上教授。

他现在坐火车有时候还会想到她。想到她他就会想起那天他们之间可笑的对话，以及窗外如烟如幻的无边细雨。不，与其说是想到她，毋宁说他首先想到的是年轻时的自己。他那次坐火车是去南京看望自己的初恋女友。那段幼稚的恋情自然也没有维持多久。时过境迁许多年之后，他连初恋长什么样都完全忘记了。但火车的汽笛声总让他觉得，那辆曾载着他第一次奔赴南方的绿皮火车，依然轰隆隆地奔驰在天底下的某条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