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也有他的爸爸
我爸长得好看,亦或是因为我妈不断地吹捧,我认为我爸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又因为我爸的自吹自擂,我也认为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但他性格并不怎么让我喜欢,他暴躁又阴郁,最爱出口伤人。当然他不会出口伤别人,他只是会出口伤自己的孩子。
我妈长得不好看,亦或是因为我爸的贬低,和我爸对我妈的舔狗定位,让我妈显得在两个人关系里是不好看的那位。另外我爸也很爱嘲笑我妈的智商,所以在我心里,我妈不美,愚蠢。但我能感受到我妈乐观又开朗。
所以我小时候的梦想是,继承我爸的美貌和智慧,还有我妈的乐观和开朗。那我该有多完美。
我爸28岁上感染了鼠疫,手术台上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救了过来,却借了一屁股债。年轻的爸妈带着年幼的我和弟弟,住在阴暗潮湿的三间破瓦房,一贫如洗。我爸出院的时候临近春节。因为老家有个习俗,春节要给女孩子插花。所以躺在病床上破破碎碎的我爹,还是交待我妈给我买了一束布花。
这个浪漫的故事出自我妈之口,用来让我感恩我爸。虽然更值得感恩的那个人明明是她,一个27岁就有了两个孩子,一边照顾卧病在床的丈夫,一边拉扯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靠自己一个人撑起一家四口生活的那个人。
病愈后的我爸极度敏感,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暴跳如雷。家里摔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打骂孩子也都是家常便饭。也许因为这场大病的侵袭,也许因为债务缠身的苦闷,也许因为他本性如此,只是在他生病前,我的年龄还没有大到有记忆。
我妈变成了我爸的说书人,为他立传,为他编织可怜动人的故事,为他蛊惑两个幼小的孩子对他充满崇敬,为他把愧疚和自责的种子深深埋到两个小信徒的心里。
我敬爱他,恐惧他,又可怜他,觉得亏欠他。这样的生活从有记忆起就伴随着我,直到上了高中,开始住宿,有了喘气的机会。但周末回家也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得这位国王大发雷霆。再到上了大学,我弱不禁风的父亲患了重感冒,把我送到学校,为了省钱不舍得买水,找我的师姐师兄帮忙接点开水,他楚楚可怜的样子像荆棘一样刺破了我的心。深埋在我心里的负罪感像烟花一样剧烈爆炸。
他真的好可怜啊!18岁的我心疼不已。
38岁的我,嘴上挂着“同情男人是倒霉的开始”,但想起那天的情景,还是忍不住一阵心酸。
因为他是我可怜又破碎的爸爸,即使只是感冒,即使只是没有喝到热水,即使只是鼻塞难受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会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他,至今不能释怀。更不用说他对我失望透顶,对我丧失信心,对我百般憎恨的时候,我会多痛苦。我想让他认可我,信任我,爱护我。但他只会质疑,嘲讽,用最难听的话极尽所能地伤人。
很不幸,我小时候的梦想落了空。镜子里平庸迷茫的脸一天比一天更像我妈。时常紧皱的眉头和突如其来的脾气又越来越像我爸。我完美继承了我妈的愚蠢和不美,以及我爸的阴郁和暴躁。我甚至可以一个人唱双簧,一边无能狂怒,一边兜售可怜。
我期待过改变,也抗议过,更多的是逃避。逃避是很好的办法。只要和痛苦的来源隔离开,就可以暂时不痛苦。但逃避的时间不能太久。太久了我支离破碎的爸爸就会顺着手机信号爬过来,指责我自私冷漠,给我戴上白眼狼的项圈。
两难。一靠近就头痛,不靠近他就想办法让你头痛。
在上次被指责自私冷漠后两周,我鼓起勇气打了电话,听我妈讲了一件稀松平常的故事。在我爷爷和我爸两个人的争执中,我爷爷说我爸以前的破房子不是人住的,并且继续诛心:就这房子你们也不配住。
我爸直接破防,在家借酒浇愁,痛哭流涕,他被不配打垮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好笑。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原来我爸这么不堪一击。
但好笑之后,我依然是我爸的同盟。我带入了我爸,也认领了这份不配,忍不住追问我妈,为什么这房子我们不配住?
我妈是唯一清醒的人,“气头上肯定什么难听说什么。”
啊!!
啊!!!
爸爸们的话就像拴住小象的细铁链。即使我们已经有力量挣脱了,却还是因为弱小的经验以为不能挣脱,不得不困在原地。我会因为我爸的一句话,就辗转反侧、怀疑自我。我爸也会因为我爷爷的一句话就狼狈不堪、自我折磨。我的困境原来也是他的困境。我们都看不明白,人在“有病”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屁话。我们非要去刨根究底,去证明。
又绕回来了,我可怜的爸爸。我可以逃避家庭,装聋作哑。他能吗?他60岁了,还是个可怜小孩。
那我爷爷呢?他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爷爷他80岁了,靠年龄挣脱了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