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
我爸爸那边的家族很注重清明节“拜山”这件事,毕竟是本地广东人,家族大,人口多,祖先也多。以前,每年快到清明时,家里的壮丁就会先去各个山头除草开路,到了时候,一大家族的人就准备各种祭扫物品,开着几辆车跑好几个不同的山头,从大清早开始忙活到中午,拜完山再一起去大排档开两三围台吃饭,非常热闹。我跟自己的堂堂表,堂堂堂兄弟姐妹都是在每年这个时候凑在一起玩,家族里有个堂大伯也特别爱跟孩子一块儿哄闹,期间发生过不少趣事,让童年时期的我对“拜山”这件事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大概在我上高中开始,我对拜山的参与度就开始变低了,近十年更是因为常在国外念书而没有再去过。到如今,当年一块拜山的大伯公早已去世,从前负责拜山总务的二伯婆和奶奶已经年老,爷爷近几年更是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上山了,堂堂表,堂堂堂兄弟姐妹大多已经成家,老久没见。
自从外公在2020年去世以后,我对死亡和拜祭这两件事的看法发生了平时不易察觉但其实还比较巨大的变化。我开始觉得选择风水宝地设置灵位,每年拜祭,是很没有必要的事情。对那些曾经在我的生活里留下无数痕迹的长辈,他们的真实感太甚,以至于我特别清楚地感觉到即便设置了一个墓地,那个地方凝聚的都是生者的执念,跟死者毫无关联。死亡后的肉体经过焚烧,所爱之人已成风中尘粒。若真要祭拜,应该考虑大气和水文活动,在自然循环中求问生物的来去,留着骨灰不让其参与到自然界的循环中去,也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束缚。
至于祖先在文化和情感意义上的存在,其实一直跟我们各自的意识共存。当我妈劝我去拜山,说2007年去世的太婆已经很久没“见”我的时候,我很想说,太婆怎么会很久没见我呢,她作为社会意义的人一直在我心里,她的肉体说不定经过多少圈循环就在我吸进肺的这一口空气里。正因为她去世了,那么不管我在哪里,她就都能跟我在一起了。
但我还是听妈妈的话去了拜山。爸爸说,从去年开始,家族里商定好了先各自拜自己一房的祖先,所以我今年清明节去的,仅是我自己的太公太婆,还有爷爷的第一位妻子的墓前。墓葬在山里,穿过溪流,爬上山头,再穿过树丛,就看见两处墓碑——我感觉来时的路比记忆中短很多,墓碑也比记忆中要小很多。长辈们准备祭祀的空档里,我在一旁无事,从妈妈拿来的灯油火蜡中瞥见一大沓纸钱,突然记起小时候,太婆和奶奶教过我怎么用纸钱折金银元宝,于是蹲在沙地上试着折了起来。一开始不是特别顺利,毕竟是超过二十年前学的了,记忆非常模糊。但我试着结合小时候的回忆和现在的逻辑思考了一下如何要一张纸成型,果然折好了一个。
记忆里的太婆形象似乎突然鲜明了一点:她花白的头发,做事时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认真样子,还有一个个折出来的特别精致好看的元宝。我没有见过太公,但我爸说记得太公是新历五月份生日,那大概他就是个金牛座。金牛座喜欢钱——于是我折得起劲了一些。
天气很热,太阳很猛,我蹲在沙地上折元宝,汗流了满面,心里却越来越安静。我还是认为坟里什么都没有,但同时,想象力和回忆交叠,却让祭祀这个行为变得有意思起来。如果死者在文化和情感意义的存在是跟我同在的,那么祭祀就是这种存在的其中一种实现。死者流动在生者的行动里,过去和现在重叠在树丛中一处坟头上。鉴于在场的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都不会折纸钱,我更觉得这是我跟太婆之间特有的小联系,好像她悄悄蹲在我旁边也一起折了起来,低着头一言不发,非常认真,只是其他人都看不到她。
到了要烧纸钱的时候,才发现这些折出来的“元宝”是有深意的:纸张之间留出的空隙让它们能更充分地燃烧——以前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迷信的行为,从另一个角度讲却跟实用性息息相关。
今年过年在家吃饭,姨妈们在饭桌上喝酒开玩笑,用毛不易的《消愁》歌词打趣:“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她们喝得开心,聊得起劲,我却拼命忍住眼泪。可巧的是,外公过世火化的时候,我因为疫情封关没法回国,就是在宿舍里听着这首歌自己喝酒,送外公一程的。大过年的,哪里能把这茬提起来,但歌的旋律和歌词又实在勾人,我想起自己当时写的文章里的句子:
“一杯敬睁眼的朝阳,一杯敬闭眼的月光,还有一杯,该敬命运让我们相连。”
人生匆匆,缘聚缘散仿佛只在一刹那。看是肯定看得开,但人都有感情。就像太婆去世时我去看她的遗容,爷爷硬要我对着已经僵硬的躯体喊“太太”,一时间,什么“高寿”、“有福气”、“大师说喜丧不兴哭的”——奶奶的种种叮嘱都被我抛在脑后,眼泪流出来就像泄洪,按都按不住。
祭祀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想,如果我是人类学家,应该能从中钻研出各种文化象征和历史意涵。从教条式的传统文化角度来讲,作为女人的我,在自己家的祭祀活动中并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但从个人成长的经历来看,我却也没被塑造成文化中的那个“女人”。毕竟已是二十一世纪,家里也没有皇位要继承,祭祀这件事,与其说是文化意义上的宗族仪式,不如说是家族联系的纽带以及对逝去亲人的思念的具象化。就像迷信的金银元宝其实跟实用性息息相关,祭祀仪式其实也以情感和记忆为基底。
生者的情感和记忆纵然对死者而言已再无意义,但活着的人依旧活着,总有活人的做法。死者潜藏在记忆的深处,往事并不只是如烟,它还能实实在在地被我折成金元宝握在手里,丢于火中燃烧,且只要我活着一天,这种凤凰涅槃般的仪式就有重新出现的可能。我开始理解,为什么长辈会想要把自己的孩子拉到坟前让她们认那些她们从未见过的人,这不仅仅是迷信,更是对“延续”的期望。小时候天天在奶奶家看太公的黑白照片,听爷爷奶奶和爸爸讲关于太公事情的我,不就仿佛认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人一般么,还颇有兴致要给他多折点金元宝,仅仅因为人家大概是个金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