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晒着太阳,读保罗·索鲁在1986年的中国大地上搭绿皮火车旅行,车厢地面堆满了花生壳、瓜子壳、橘子皮,人们穿着秋衣秋裤来回转悠,不是在打牌,就是在抽烟,每时每刻都在吐痰,厕所里只有个飕飕冒冷风的洞,窗户外糊满了冰霜或者煤烟。一列火车,就像是一条缓慢游走的垃圾场。
我忍不住露出了谜一样的微笑。《在中国大地上》这本书里,保罗·索鲁用他习惯性的、漫不经心的毒舌,写出了一种平实的纪录片式的质感,产生在我身上的效用,就是彻底摘除了对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及绿皮火车的浪漫化想象。
在所有可用于旅行的交通工具里,四通八达的缓慢的绿皮火车,所能拓展出的故事最多。空间窄小,人口密集,你与你身边那个距离只有0.01公分的陌生人可能还要同吃同睡,一起度过一整个昼夜。在火车上,个人生活的边界感是被模糊掉的,偶然的闯入者也完全没有办法预先进行设定。
表面上看起来平淡、乏味,但又像开福袋一样,潜藏着意外和惊喜。绿皮火车建立起了一个隔绝于日常之外的小社会,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中国人不仅适应能力很强,生存才华尤其得到了发挥,或许这是它使人着迷的所在。
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去福建,买的是火车硬座票,整整二十多个小时,身边的同学们浑身绽发着年轻人用不完的精力,打牌打得昏天黑地。后来,往返北京,也坐过很多次T字头,那时候,从上海到北京,足足14个小时,傍晚发车,第二天早晨到,竟然也不觉着坐一整夜如何累,反而还很庆幸——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只需花一百多块钱就能解决,真是再实惠也没有了,至于时间和体力?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
最漫长的一次,是坐48个小时的火车去拉萨。在这辆列车上,时间感逐渐消融,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变成量子态,你觉得秒针在走又仿佛不在走,而身体对空间的感知也有同样的困惑,明明火车一直在进行物理上的位移,可身处于软卧小空间内,整个人都觉得自己像个嵌进木头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的铁钉。
我的绿皮火车旅行,都没有什么彩蛋,通常在回忆里如同一段断片的经历,事实上也是,我总希望一闭眼再一睁眼,目的地就到了。木心赞美过慢的生活,一辆慢车,或许会拥有足够的时间来令你整理心情,来细细享受揭开目的地前的那种盼望和幻想,可是,生活往往是,眼前哪里看得到什么岁月静好,只看得到一片兵荒马乱罢了。
后来,我在斯里兰卡搭乘过一辆最慢的火车,每小时时速只有12公里,如果在平地上,这样的时速相当于可以和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路闲聊。这辆火车,成为旅行者进行怀旧体验的旅行项目之一,它在一个又一个山坡上缓慢穿行,车门洞开,沿路的枝丫像小鸟的翅膀扑啦啦扇到门内,到站时,会有当地的小贩上来兜售熟玉米。大眼睛的列车员在专属于他的小工作间里悠闲地唱着歌,眼珠子一动,将一群兴奋的像猴子似的游客一一扫过。
这是最古老的那种绿皮火车,有油腻腻的金属地板,座位永远不够,你要么站,要么席地而坐,实在没有办法了,斯里兰卡当地人也精通开外挂的技能。它的条件一点儿也不好,但浅尝即止的体验却尚算过得去,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对遥远的年代进行了几个小时的窥视,值得庆幸的是,一下车,它就会变成一段与你的生活完全无关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