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我的家乡(9)
1、国子是红宝子的哥哥,比他大个三四岁。
国子人如其名,有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大眼睛,高鼻梁,中等个,骨架有些大,看上去很壮硕,体形完全随了他妈,而红宝子身形则随了来福大爷,所以,哥俩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事实上,俩人血缘上也确实有点差别,国子他妈嫁给来福大爷时,已有身孕,生下来就是国子,后来才有了红宝子。
国子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有一双清澈的,萌萌的大眼睛,和你说话时,会定定的看着你,那份专注能把你看毛了,但千万不要自作多情,以为这是一双热切,崇拜的双眼,其实不然,就像法国喜剧电影《虎口脱险》里的那个“斗眼警察”一样,这是一种生理现象,真实的国子非但不会崇拜谁,相反,性格还很有些叛逆,从来没服过谁。
比如,村里来了个打铁匠,师徒俩将一块烧红的生铁放在砧板上,一双大锤和一双小锤抡得上下翻飞,火星四溅,眼看着混沌黢黑的生铁变软变薄,渐渐有了铁锨或者镰刀的形状,围观的人群啧啧称赞,齐声叫好,只有国子会在一边咧嘴,眼睛乜斜了一下众人,小声嘟囔着说,这有什么,学上几天,我也会。
再比如,二队里有个叫瓦子的孩子,比我们大个五六岁,人长得干巴瘦,不爱说话,却有一双巧手,会做洋火枪,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都去找他,人手做了一支,在大街上互相比试,射击,玩得不亦乐乎,但国子看了却很有些不屑,也是嘴一咧,嘟囔着说,这有什么,他也会做,但我们谁也不相信他,也没有谁真找他做过。
做洋火枪是一个精细活,不是谁都能做的,说起瓦子,说起洋火枪,让我想起很多往事。
2、瓦子有个大哥,叫拽子,天生弱智,我们都叫他“苕巴拽子”,人长得高高瘦瘦,很喜兴,很善良,整天在大街上晃荡,见了谁都笑,我们一帮小孩子,让他喊爹他喊爹,让他喊爷他喊爷,后来不知怎的,一个人走到离村庄四十里开外的铁路上,被火车撞死了。
瓦子还有个二哥,叫忠子,人长得五大三粗,很聪明,性格有些外向,眼高手低,也是个对谁都不服气的主,后来当兵,学会了开车,因为文化程度不高,三五年后便复员回家,受雇于某个体老板,开起了长途客车,每天往返于乡村和济南。
忠子开车就像他的为人,粗糙奔放,急开急刹,一辆二手破车,经常跑出豪华跑车的感觉,坐他的车,没有一定的心理素质不行,时间久了会北吓出心脏病。
多年前的一天,忠子头天晚上喝酒打牌到半夜,第二天路上一时迷糊,瞬间制造了一出惨案,两三人当场死亡,其余数人受伤,此后便被吊销执照,郁郁在家,又几年过去,因为酗酒,引起脑溢血,人坐上了轮椅,此后神情委顿,仿佛一步跨入老年。
弟兄三人中,还是瓦子最靠谱。
瓦子脾气好,性格内敛,我们那时找他做洋火枪,不管岁数大小,从来不会被拒绝,但是得自备材料,一段四号铁丝,十来节自行车链轮的链销,螺帽,皮筋等。
我找他做洋火枪的那次是个夏天的黄昏,他正在吃饭,印象中他家里挺很穷,家徒四壁,连个院墙都不完整,半截拉块的,见我来了,他放下饭碗,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工具箱,里面有钳子,螺丝刀,细铁丝,绑线,大大小小的螺丝螺帽等物件。
四号铁丝很硬,没有一定的手劲并不好弯,但在他手里,却像棉花糖一般,左拧一下,右掰一下,没怎么费劲,一个精巧的驳壳枪骨架就出来了,再做好扳机,撞针,将链销串在枪膛上,用皮筋固定好,洋火枪便做好了。
操作时,把火柴头剔下来,塞进螺帽,拉动皮筋到极限,挂在尾钩上,扣动扳机,皮筋骤然反弹,带动撞针猛烈撞击螺帽中的磷粉,磷粉爆炸,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伴着好闻的硫磺味。
那时一盒火柴两分钱,能玩好几天,如果侥幸捡到两毛钱,就能买上一整包火柴,那心情比过年都高兴。
后来,等我年长几岁,这种枪的工艺又改进了,枪身由铁丝变成了木质,枪膛由链销改成了不锈钢管,而装药的螺帽改成了子弹壳,改进后的洋火枪,已经不能叫洋火枪了,应该叫“火药枪”,因为填充的不再是火柴头上那点磷粉,而是火药,火药装入枪膛,用报纸压实后,再塞上钢柱,发射后威力极大,三米内呈散射状态,“见鸡杀鸡,遇狗灭狗”,这样一支枪已经有了武器的雏形,不再是儿童用的玩具。
我是小学五年级时才拥有了那样一支枪,给我做枪的是星子,他长相有些颟顸,人也邋里邋遢,鼻涕终年不断,但却也有一双巧手,他给做的枪,枪身是榆木的,涂上厚厚一层沥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质感,晚上走在黢黑的村里,心里特别有底气。
星子他爹也是个牛人,为了给大儿子结婚盖房,爷俩一夜之间,偷砍了村边公路旁几十棵成材的白杨,被公安顺着落叶追到家里,抓起来好一顿批斗,放出来后,人家混不当回事,照样嘻嘻哈哈,其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和谁都能开些荤腥不忌的玩笑,六七十岁了还做顽童状,爷爷去世时,丧礼是他主持的,合乎礼,又不拘于礼,照样有说有笑,他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一辈子率性而为,后来,活得不耐烦了,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忠实的履行了“我的生命我做主”!
3、国子的不服气不仅在我们小孩子之间,对大人也照怼不误。
比如,有时大人们在一起说话闲聊天,谈论起谁手巧,农活做得好,国子碰巧在旁边,依然会小声嘟囔的说,这有什么,长大了他也会,又被好一顿训斥,国子并不生气,也不难堪,眼神还是那样清澈,那样萌,最后咧咧嘴走了。
国子这样的性格总会让我联想到末庄里的“阿Q”.
阿Q尽管居无定所,住在土地庙里,也没固定职业,靠打短工度日,但很自尊,所有末庄的居民,他全不放在眼里,就连赵老太爷,钱太爷这样末庄里的头面人物,阿Q照样在精神上鄙视他们,他会想,我儿子将来比他们阔多了。进了几回城后,甚至连城里人也鄙薄起来,譬如,末庄把用三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叫“长凳”,而城里人却叫“条凳”,阿Q觉得真是可笑,再比如油煎大头鱼,末庄都加上板寸长的葱叶,而城里人却加上切细的葱丝,更是可笑。
这样比较纯属戏谑,实际上,国子确实聪明,动手能力强,长大后显出了他的天赋,在本世纪初村里那一拨让很多人发财致富的“拆旧车”浪潮中,国子无师自通,学会了电焊和钣金,凭着这一门手艺,很是吃香,而农村里的农活,更是拿得起,放得下,就连叔叔这样能将庄稼活做出花来的行家,也挑不出毛病。
但有一样,国子有些好吃懒做,上心的时候,庄稼活做得很精到,不上心的时候,便很是潦草,而对于电焊的活,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够了喝酒的钱,便开始找借口给自己放假,胡吃海喝,没有钱了,便又老老实实猛干上几天,这一点倒和非洲人有些相似,也正因此,国子虽然手艺不错,却始终无法发家致富。
除了对谁都不服气外,国子和红宝子性格差异还有很多,红宝子爱静,经常者小猫一样坐在一个旮旯里不说话,而国子则爱动,每天屁股上着了火一般,到处游荡。
其次,红宝子不爱说话,而国子则是个话痨,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不但爱说话,还是个包打听,爱传播小道消息,比如,村里有个啥新闻,村民们往往会分成几帮,扎堆议论,国子很忙,几边都去,几边都认真听,听到有不同说法时,会忍不住跳出来,反驳说,你说的不对,人家谁是这么说的,对方先是一愣,看到是他,会很不耐烦呵斥道,“大人说话,有你小孩子什么事,滚,”国子也不以为忤,眨巴眨巴眼睛,坦然的离开,又去下一个人群扎堆的地方。
印象里,国子朋友很少,好像谁都不愿意和他一块玩,因为他总是不服气,但国子又好像朋友很多,因为哪里都有他,没人搭理他,他会主动凑上来,他性格里有一种坦诚和天真,对所有人都不设防,哪怕你虐我千百遍,我也待你如初见。
有一件事情最能说明这个问题,比如,小孩子间总要发生一些争斗,有一次,国子和另一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按体格来说,国子的战斗力堪称一流,一对一对谁也不落下风,但对方是兄弟俩,而且下手贼狠,他们死死掐住了国子的睾丸不放,疼得国子瞬间放弃了抵抗,满地打滚,再一看,睾丸肿得和铃铛一样,小奶奶知道后,气得脸都变了,找到了对方家里,嘴唇哆嗦着说,打架哪有这么打的,这不让孩子绝后嘛,国子以后要是没事则罢,要是有事,和他们家没完。
那家人也知道自己理亏,讪讪的陪着笑,大概又赔了些东西,这件事才算了结,一二十年后,国子结婚,生儿育女,丝毫没受这事的影响,看到这个情景,估计小奶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而那家人家也会长出一口气。
打了这样一场恶仗,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换做一般人,肯定和那兄弟俩就不来往了,但国子不,几天之后,又和他们玩到了一块,并没有心理障碍,国子这心还真是大啊。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说明国子的率真和没心没肺。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里如果死了一头牛,那是值得庆祝的日子,几乎所有人都高兴,除了每家能分点肉打打牙祭,村干部还能就着牛骨头和牛下水,大吃大喝一顿。
牛是老牛,炖起来并不容易,没有几个钟头炖不烂,烧火便成了苦差事,没人愿干,国子便自告奋勇,死皮赖脸不走,在灶台前蹲上几个小时,拉风箱,添柴火,大半夜熬下来,一双眼睛被火燎烤得通红,身上头上落满了灰烬和碎屑,脸上更是被锅灰抹得东一道西一道,但神情却很兴奋,透露着对“饕餮大餐”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