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你穿开裆裤的女人
我和我哥走在前面,中间走着我爸我大爷,最后压阵的是我妈我大娘。大娘走得慢,我妈陪着在她的左边,胳膊挽着胳膊,看似亲昵。
这支队伍在前进的过程中第二排和第三排的距离越拉越远。大娘后来索性停下,脸色煞白的大口喘气,背偷偷弯起来。时间倒回30年前,一个叼着烟的女人趾高气昂的站在一众邻居中破口大骂,她烫着一头阳光颜色的卷发,声音洪亮,女侠般训斥着事不关己的旁人。30年后,女侠败给时间,每天按时掀起衣服皱起眉把一针胰岛素打进体内,再拿出药片,掐准时间一口吞下。
我说等会儿吧,前面是3区,马上到了。
我哥笑着停下,大包小裹放在地上。他的身材逐年圆润,消失的脖子/引吭高歌的肚腩/巨大油亮的手串,无疑都述说着中年男人的油腻。
我哥时常梦见我奶,她穿着老式毛线坎肩儿,似笑非笑的坐在磨掉皮的黑色沙发上,我哥这时变回少年,在老房子里躲藏,可惜无论逃到哪个角落,都避不开我奶眯起的双眼。所以,我哥总会买上半车贡品,扫墓时总有人认为他是倒弄这些东西的二道贩子。
爷爷奶奶的名字依然清晰,住在冰凉的石碑正面。我哥虔诚的摆放贡品,猪头肉/肘子/苹果/香蕉/蛋糕/寿桃/雪碧/白酒/啤酒/一条红色面鱼/若干假花,一束香开始燃烧。
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对着墓碑发呆,帽子包裹不住花白短发,没有抽烟没有流泪,像局外人端详一页报纸。墓碑前只有一束鲜花。
贡品又堆成小山,大娘提高嗓门“他爷他奶,我们来看你(们)了,两个孙子都来了,保佑保佑我们,这样才能每年都来看你”,似乎这样爷爷奶奶就能在另外一个世界听到。香即将燃尽,我随着我哥围着墓碑倾倒酒水,倒空所有瓶子。
离开的时候,发呆的男人还在,空出一只手不声不响的擦拭脸颊。
大娘举起杯子,雪花干啤荡起金色浪花儿,三个杯子隔空碰响,我爸一饮而尽而后呲牙咧嘴,我大爷抿一小口儿,摇头示意心脏,那里已经打了两个支架。我哥要开车闷头吃着锅里的肘子。
我哥的婚姻本就平淡,和同样着急的相亲对象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私定终生。我哥甚至还不知道新娘穿39码的鞋子,就从新娘父亲的手中接过有些黝黑的纤纤胖手,许下“爱你一万年”的承诺。
打破平淡归结于数字20000,当我哥开口和媳妇儿借2万块钱想凑够首付买一辆合资小汽车时,媳妇儿找来帮手我哥叫丈母娘的老女人,一起数落我哥的不是。丈母娘怒从心起,她原本就对这个月入4000的姑爷嫌弃,他有着那么大的蹲位却赚这么少的钱,一切都不成比例。她指着我哥的鼻子说,想买车自己赚,你送外卖去吧!觉得不过瘾,又说,我姑娘怎么嫁给你这么个没能耐的东西。说完,心满意足的呼出一口长气,似乎取得胜利。
而后我大娘赶到现场,翻捡出更加难听的字眼儿回击,战争就是从这一天打响。
大娘又喝下一杯,说,那天我就该扇她(顺势做出扇人动作),不是个东西。
我哥并不关心母亲对丈母娘的评价,依旧专心啃着肘子,满嘴油花儿。
大娘突然想起什么,说,大斌子,这个月房贷(我)给你了吧,岁数大总忘事儿。
我哥抹了把嘴心安理得的说,给了。
大娘心满意足,说,我怎么也得再撑几年,房贷还完再死。
我帮着打开车门,我妈扶大娘坐进后座儿,她似乎很累但心情很好。我哥拎着打包的肘子肉走进小区门前的便利店。
大娘这时想起什么,我妈配合着低头看手机,照片上黑黑胖胖的小男孩,小孩叫我哥爸,叫大娘奶,爱哭十分磨人。大娘笑着说,大孙子,真好。我相信她会省吃俭用尽其所能为了这个并不讨人喜欢的男孩。
中国家长万分伟大,甘愿为后代后代的后代放弃所有奉献全部,然后燃烧成一堆灰烬,英雄册上永远不会有他们的名字。而后代终究会变成一棵树一枝花一块石头,结果似乎不那么重要。
我哥喝着雪碧悠然走来,大娘笑着说,大儿子多好。看到我又改口,我们的孩子都好,不惹祸。大娘大哥为我哥操劳一生,倾尽家财送进补课班,换来一个野鸡大专文凭。结婚时张罗钱买房买车婚后还房贷补给生活费还带着那个黑黑胖胖的小孩。
我哥一直笑着似乎回味着肘子的香腻,似乎从没想过母亲的身体垮掉和太过操劳有密不可分的关联,他心安理得扮演中国式儿子,不想突破,安分守己啃食着带他来这个世界的人。
汽车启动,我哥回头,说,爸,晚上肘子里下点右(肉,一部分沈阳人读“右”)。
大爷说好,想想又说,再下点儿干豆腐土豆,能吃上好几天呢。
西米
2024.3月末4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