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37ºC的冬天
我站在粗壮混凝土支撑的高架车站里,盯着迷宫一样的轨道线路图,有些茫然。外面骄阳似火,车站并没有外墙,完全开敞,感觉应该很热,但现在确实是冬天,所以身体似乎也还没来得及反应。
终于发现那些弯弯曲曲的地名文字下面还有一排很小的英文,感觉这里似乎同时也是很多远程火车线路的起点站,我在不同的铁道图前面研究了半天,再加询问工作人员,终于弄清了哪个是城市轨道,买到了车票。
三个半小时之前我还在严冬中的重庆,因为想要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所以订了一张飞往曼谷的机票。
在廊曼机场走下舷梯,踏入炙热的阳光里,从严冬直接跨入了盛夏。
免签政策实在是方便,拿着护照就丝滑入关。没什么要紧事,也不用着急,所以想要尝试一下曼谷的公共交通。
我就站在了令人迷惑的高架车站里。
想起了前段有些民粹主义者提出要取消公共交通的英文标识,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不是那些圆唧唧的泰文下面还有一排很小的英文,恐怕我只有直接退回机场,买张机票继续下一程旅行了。
轨道列车一路向南进入市区,到达Bang Sue Grand Station,应该是个类似中央车站的地方,我看要去酒店,可能就只有公共汽车了,算了,这个我就不想再去费神研究了,出门走进热浪中,钻进紫色的出租车里。
出租车行驶在高架桥上,远处很多摩天大楼,距离上次来曼谷,一晃过去了十多年,记忆都有些模糊。反正这一路看来,这就是座国际大都市。我看到了奥雷·舍人设计的像素大厦——这个形象太独特了,远远就能一眼认出。
酒店就湄南河边,我的房间朝西,夕阳下的河面波光粼粼,各种船只往来穿梭,热闹非凡。
这一片区域好像叫做 Thanon Tok, 看起来还很有人气,Thanon Charoen Krung街道不宽,两侧遍布各种商铺和餐馆。我就在酒店出来的街口找了家泰国菜馆,坐在街边吃东西,周边的食客看起来都很休闲,就着啤酒小菜,一边吃一边看着车流汹涌的Thanon Charoen Krung大街,两旁电杆上,杂乱的电线到处乱飞,摩托车,嘟嘟车大声播放音乐,呼啸而过——之前对曼谷的记忆,像水底的气泡,咕嘟咕嘟逐渐冒上来,在脑海里炸开。
夜幕降临后,气温稍微下降一点儿,我在周边走了一圈,除了狭窄的街道,杂乱的电线,还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Seven Eleven 也让人倍感亲切,和当地人一样,拧着篮子进去采购啤酒零食。回酒店看着湄南河夜景,喝Singha。渐渐地,夜景也变得模糊——房间冷气充足,窗外空气湿度极大,直接就在玻璃上凝结成了小水珠。
01 郑王庙
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到曼谷,我也是住在湄南河边,高大的郑王庙塔就在窗户的正对面,那是我印像中曼谷最美的建筑。
曼谷出租车司机不愿打表,这点很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司机把我放在了一处巷口,远远地已经看见了郑王庙主塔的高大的身影。
顺着小巷子走进去,一拐弯就正对了火箭发射塔一般的主塔。走进看,装饰特别复杂,满眼都是繁杂的图案和形状。主塔从下往上逐渐收缩,有三层平台可以上人,我回忆起之前曾爬到最高处去俯瞰曼谷老城,如今只有第一层允许游客参观,再往上都被拦了起来。
我回到地面,找了处阴凉,架起画架记录这极其复杂的建筑。

气温随着太阳一起升高,我在碎瓷片组成的图案中寻找各种体量的转折,一度感觉眼球都要爆炸了!

画完之后,我在寺庙的其他部分走走,寺庙直接延展到了湄南河边,就在这里就有一处渡口,可以直接到达对岸的拉塔那古辛岛(Ko Ratanakosin),票价只要10铢,非常亲民。
到达对岸渡口,一下船我就记起了这就是我之前来过的渡口。那时正好遇到洪水泛滥,渡口通道两侧的商铺都泡在水里,依然照常营业。这里的木地板,狭窄的通道,两侧的商铺,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没走多远我就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Arun Residence,我十多年前住过的民宿。现在看起来是一家餐厅,也许楼上依然是客房。推门进去,感觉这里之前是民宿的门厅,但现在已经变成了餐厅,往里走,推开门,一个室外的阳台,直接对着湄南河,郑王庙就在正对面。我当年住的房间,是同一个视角,应该就在这楼上。
我点了啤酒,就在这阳台上再画一张远景的郑王庙,以酒送服。正值中午,气温飙升,大部分客人都躲进开着空调的室内,只有我跟另一个带着墨镜的女士坐在这室外,我见她也点了啤酒,在这湿热的空气里悠闲看着书。我也只有凭借现场写生的内力,来对抗暑气,也许在她的眼中看来,我也是在悠闲地画水彩。

明晃晃的太阳,透过朵朵白云的间隙,洒在波光粼粼的湄南河上,各种船只带着马达的轰鸣穿梭而过,有些船上坐满了游客,能够听到广播里在用中文大声介绍周边的景点。回想起很多年前,我住在这楼上的时候,每天面对湄南河和郑王庙,也是听到同样的声音,丝毫没有改变。曼谷就是这样一个炎热而又繁忙的都市。

02 卧佛寺
从Arun Residence 出来,走到巷口,过马路就是卧佛寺。我印象中泰国很多寺庙都维护得特别好,几乎所有的建筑细节都像是崭新的,完全看不出年代感。卧佛寺是皇家寺庙,同样也被维护得每个细节都漂亮如新,
这座寺庙应该是建于帕碧罗阇统治期间(1688年–1703年),原名波他榄寺(Wat Photaram)。1782年,拉玛一世将首都从吞武里迁至河的对岸,并在波他榄寺旁建造大皇宫。也许是看着皇宫旁的波他榄寺太过破旧,下令改建这座寺庙,在修建期间,拉玛一世也将位于大城(Ayutthaya)、素可泰,以及其他地方废弃寺庙中的佛像转移过来,1801年,也就是工程开始后的第12年,拉玛一世将波他榄寺及其附近的寺庙一起更名为帕彻独彭寺(Phra Chetuphon Vimolmangklavas),这就是卧佛寺的来历了,这里也成为拉玛一世的主要祭庙。
找到一个视角,寺庙的藏经阁跟后面的四座佛塔形成了我喜欢的构图,我开始躲在阴影里记录这个画面。此时已过午后,天气越来越热,画到眼冒金星,双手发抖。很难置信,现在是冬天……
我听到有个声音用英文问我,能不能给我拍照。我抬头看到一位裹着头巾的年轻女子端着照相机。我说当然可以,然后继续抖我的画笔。我感觉她换了很多角度在拍照,很认真的拍法。
太热了,干脆休息一会儿,我问她能不能把照片发给我,于是加了Instagram。她自我介绍叫Megan,来自法国,打算在泰国旅行三个月。好吧,你们欧洲人就是能玩儿。



完成这幅画之后,我离开卧佛寺,在Maha Rat 路上找了家开着空调的咖啡馆缓一缓。点了泰式冰奶茶和芒果糯米饭。我发现这家店把食品打扮得非常漂亮,装奶茶的小碟子里面还放着鲜花做的手串。
隔壁桌的两个姑娘不知道点的什么饮料,端上来也漂亮非凡,所以都拿出手机开始拍照。看我也在拍照,她们问我点的是啥。
反正外面热得起火,都不想出去了,于是散漫地聊了会天。她们俩来自莫斯科,飞到曼谷就是为了看Coldpay 的演唱会,而这演唱会就在今晚。我这下想起来,在重庆的登机口等待时,对面有几个年轻人也在说什么演唱会,原来就是这个Coldplay, 看来追着他们满世界跑的人还挺多。
咖啡店里的服务员小妹说她也喜欢Coldplay,不过她觉得演唱会票价太贵了,买不起。我问她什么时候曼谷会比较凉快一点儿,她说天天都这么热。重返曼谷,我记起了很多事,唯独没有很热的印象。不知道究竟是我的记忆出了岔子,还是全球气候出了问题。
03 昭拍耶快船
等到夕阳西下,走出咖啡馆,外面暑气消散了一些,我沿着Maha Rat 路向南闲逛。有好多条小巷子都直通西南侧的湄南河。透过这些巷子,看见对岸天空一片金黄,有些角度看上去,巨大的郑王庙几乎占据了小巷子对面的全部天空,从下往上收缩的造型,像是科幻小说中的行星发动机。
一直走到Rop Krung 河口,看到对岸的一排旧房子,组合到一起,加之杂乱的电线,到处外挂的空调机,屋顶的电视天线,很有烟火气。于是我支起画架来速写这个场景。
我注意到沿着这条小河往外走,像是个码头,也许等下可以坐船回酒店。天色渐渐暗下来,码头进出的人流来来往往,出口处有几个年轻人一边喝啤酒,一边弹着吉他唱歌。我听不懂泰语,但能够感受到夕阳晚风和悠闲的音乐。
速写的速度终究没能赶上天黑的速度,很快就看不清画簿了,那就随缘吧,画到哪里算哪里。我收拾好装备走到渡口,研究了半天线路图,看起来这里是又固定航线的公交船,大概也许,能到酒店吧。于是进去排队买票。刚一进去,就听见卖票的工作人员对着排队的人大喊大叫,突然意识到她说的是英文:这是最后一班船,大家赶紧进去!
也没给我机会买票,直接就被人流裹挟着上了船,船很快离港,江风吹起,终于有了一丝凉意。两岸灯光璀璨,倒影在江面闪耀不停。旁边有各种游轮经过,曼谷特有的粉色,紫色灯光闪耀,加之散发出的音乐和人们的欢笑,热闹又迷幻。
其中有一站停靠了Icon Siam, 应该是曼谷最时尚的商业中心之一。轮船逐渐接近那个灯光密集之处,各色灯火在视野中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大,直至目光所及,全是各色招牌和耀眼的金色光芒,还没来得及看清这铺天盖地的繁华,轮船又离港。
最终我在Asiatique the Riverfront 下了船。原来这是一处游乐场加商业餐饮中心,穿过一大片餐饮店和商铺,沿着Tharon Charoen Krung 路往北走一点儿就回到酒店——当然,我没忘记先去7-11买点儿啤酒。
早上离开的时候,酒店说会给我换个房间,没想到给我换了个行政楼层的套房,继续看湄南河夜景喝酒。
04 孔邦龙
其实这才是吸引我来曼谷的最大原因,我甚至不记得这里的名字。我只记得很多年前,去了一个叫做Talling Chan 的地方,那里有蜿蜒的运河,周围是架在水上的高脚屋,别致的小石桥,路灯,亲切的邻里,热带版的阿阿姆斯特丹。
让酒店前台帮我叫了出租车去Talling Chan,司机的英语也不太灵光,他大概的意思是说今天水上市场不开放,我只能告诉他我不是要买东西,只是想去看看。
出租车停在一排遮阳篷门口,我走进去,确实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卖小吃的小摊,以及招揽快船游运河的窗口。继续往里走,看见了运河,一些没有营业的摊位,却没见到记忆中的高脚屋。我去周边走了走,都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于是又回到那个游船窗口去问问,柜台里的男人英语倒是很灵光,我描述了我要找的场景,还有咖啡馆,有些对着运河的小商店,他很笃定告诉我,那是Khlong Bang Luang。
我请他帮我把这个在字条上写成泰文,走出去拦了辆出租车,司机看了字条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子,停在了一片凉棚前。走进去是一个美食大排档,人气还挺旺,穿过这个市场,看到了运河,木质栈道,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上一次,我肯定是从Talling Chan坐船过来的,所以我只记住了Talling Chan而对Khlong Bang Luang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沿着栈道向前,走过一座小桥,看到了水边的咖啡馆,之前在这里买过一些书籍和纪念册,至今都还在我的书柜里。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游客好像比以前多了一些。
在栈道的转角,有个光膀子的胖大叔盘腿坐在凳子上,我一下子认出了他,这么多年了,竟然一点儿都没改变!十多年不见,他的儿子都长大了: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同样光着膀子站在岸边。
怎么一眼看出是他儿子?因为跟胖大叔一样,他也是全身通红。怎么会全身通红?因为他们都是雕塑。上次只有胖大叔独自一人,这次多了儿子。
咖啡馆里有位老者,在招呼客人,穿着和服,头上扎着白布,还插着字牌,应该是日文,我猜应该是“加油”之类的意思。见人就是挥手深鞠躬。我不记得之前见过他,也许他是现任店主吧,我想跟他说说胖大叔,结果发现他不会英语,他说他是日本人。通过谷歌翻译告诉他,我多年前来过,这次又见到了胖大叔,想要跟他合影。老者不停鞠躬,拿着我的手机很认真地帮我拍了几张,又表示我的镜头不太干净。我拿出眼镜布要擦擦,他又示意不好,去他自己的柜台里拿出布来仔细擦拭。又返回来帮我拍了几张,又是鞠躬,又是“嗨!” ……好一番折腾之后我终于拥有了跟老朋友的合照,我已不敢再去打扰这位极其认真的日本店主。
点了泰式冰奶茶,坐在栈道边画对面的木房子。各种植物从屋檐吊下来,摆在滨水的阳台地板上,在热带阳光下闪闪发光。


木质长船不时载着游客呼啸而过。安静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往运河里撒鱼食,大量的鲶鱼汇聚过来,密集得几乎可以让人踏着他们走过去。
我看到旁边的店铺里有很多水彩画出售,刚才还在画画的画家现在躺在运河边的吊床上午睡。


我去咖啡馆二楼逛逛,几个半开敞的隔间里挂着很多当地题材的油画,木地板流光锃亮。走进最边上一间,两个金发姑娘躺在地板上聊天,嗯,这就是曼谷的松弛感。
曼谷之行最重要的心愿单已经达成。作为一个深受夏天之苦的重庆人,在冬季里又体验到跟重庆一样的夏天,实在没有过多停留的理由,回酒店就订了明天飞往槟城的航班。
05 Talat Noi
还有半天的时间给曼谷。
我搭出租车去了Talat Noi, 据说这是曼谷最古老的社区。我让司机把我送到圣玫瑰教堂,他把我送到一处小巷子门口。
小巷子一边是玫瑰教堂,另一边看起来是一所国际学校,牌子上写着“玫瑰学校”。这是一座哥特风格的天主教堂,墙体刷成黄色,侧面遍布尖券窗和飞扶壁。教堂的正面对着湄南河,而且还被围进了学校里面。我看学校的铁门并未上锁,悄悄推门进去。操场西侧有一段矮墙,墙外是荡漾的湄南河,而东侧就是教堂的正面。跟上次旅行在福州看到的泛船浦教堂一样,都是单塔的形式,塔尖直插湛蓝湛蓝的天空。
这座曼谷的教堂,倒是跟八竿子打不着的葡萄牙有关系。1767年,缅甸军队攻破并摧毁了大城(Ayutthaya),延续了417年的大城王朝被终结。一群在大城从事商贸的葡萄牙人迁移到了曼谷,并在Taltat Noi定居下来。最开始他们建造的教堂是木质的,葡萄牙社区逐渐消失,中国移民取而代之,华人成了教堂的主要参与者。1891年,教众重建了圣玫瑰教堂,就是眼前的模样。所以我看到正面两侧的门上分别用中文写着:上天之门,天主圣堂。
教堂的正面朝西,上午处于阴面,并不适合写生。我在周边漫无目的游荡,这个区域是典型老曼谷的样子,破旧的房屋,漫天缠绕的电线,也许这100年来都没什么变化。很多小巷子里都在从事机械回收的生意,总能看到已经被拆成一地零件的各种机械,铮亮的金属跟黑色的机油混在一起,在这老城的场景下有赛博朋克的味道。这里是唐人街的一部分,小巷子里忙碌的人们应该大多是华人,其实泰族跟华人看上去没啥区别,根本无从区分。
在Thanon Charoen Krung路和Song Wat路交汇处,豁然矗立着一尊汽车人擎天柱的雕塑,杵着长剑守卫路口,跟周围破旧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感觉很魔幻。擎天柱背后的街角处,有一栋破旧的带着阳台,偏向巴洛克风格老房子,在正午的烈日下很有故事感。这是我喜欢的题材。

绘画的过程中,不时有路人驻足观看。旁边好像是一家银行,可能是到了下班时间,有些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出来,有位漂亮姑娘问我能不能拍照,我肯定欣然答应。用英文聊了几句,她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我说我是中国人,她马上切换成了普通话。她是泰国人,在台湾念了大学,所以一口流利的台湾国语。她问我还要画哪些地方,我只能说画完这张就该去机场——问她要电话号码也用不上了。

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我看了看手机上的实时天气,显示当前曼谷37度,哎,实在受不了跟重庆夏天一样的冬天。我问司机什么时候曼谷会凉快一点儿,司机说,We’ve only two seasons: Hot and Ho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