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主义的反资本主义策略:《终结者》VS《阿凡达》
《终结者》VS《阿凡达》
文章来源

本文节选自2014年由阿尔曼·阿瓦内森(Armen Avanessian)和罗宾·麦凯(Robin Mackay主编的《加速:加速主义读本》一书的第十九章——《〈终结者〉VS〈阿凡达〉》。Mark Fisher, “Terminator vs Avatar, in #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ed. 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 Falmouth: Urbanomic, 2014.
中文刊载于《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15辑。
作者简介

马克·费舍尔(Mark Fisher),一位英国理论家、文艺批评家、教授,多本杂志的常驻作者,并有自创博客https://K-Punk.org/。他曾经是CCRU(Cybermetics Culture Research Unit)的成员,21世纪以来在激进左翼理论、流行文化批评方面的文章让他逐渐广为人知。他也常被认为是左翼加速主义的奠基人。但在2017年因自杀而英年早逝。
译者简介

王鸿宇,中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
《阿凡达》与《终结者》这两部美国科幻电影揭示出了技术的两种不同面向。前者通过VR技术,意图使人们成为守护潘多拉星原初田园生活的原始人,后者则强调“终结者”的始终在场,迫使人们只有前进才能存活。实际上,资本就是一种终结者般的巨大死亡驱力,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存在,而唯一出路就在于“加速进程”。正因为如此,加速主义是唯一的反资本主义策略,必须成为马克思主义政治计划的一部分。
在译介1993年利奥塔的《力比多经济学》(Libidinal Economy)时,伊恩·哈密尔顿·格兰特(Iain Hamilton Grant)提到了一种“当代智慧的成熟”。根据这种“成熟”,格兰特发现《力比多经济学》是“一次小的、短暂的、幼稚的反哲学的表现主义的爆发,一种60年代末尼采热的审美化复兴”[2]。格兰特将利奥塔的书与以下三本书相提并论: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反俄狄浦斯》,露西·伊利格瑞的《他者女人的窥镜》以及鲍德里亚的《象征交换与死亡》。格兰特说,“总的来说,除了让利奥塔失去了许多马克思主义者朋友们,力比多经济学》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批评性的回应”。的确,除了少数例外,现在也只有利奥塔本人偶尔还会提到这本书,但也只是给它注人新的蔑视,称它是“很多人的思考和作品受其蛊惑的一本'邪书’”[3]。这种情况一直存在,直到本·诺伊斯在(Ben Noys)《否定的持存》(The Persistence of the Negative)一书中将《力比多经济学》和《反俄狄浦斯》视为“加速主义”的时候才改变[4]。这两本书中有两段话十分符合加速主义者的胃口,其中之一是来自《反俄狄浦斯》中的一段话:
还有来自《力比多经济学》的一段臭名昭著的话:
他们当然会唾弃利奥塔,但是这段话所谓的不道德性质又在哪里呢?认为应当放弃陌生的城郊和酒吧,返回到田园生活中的人请举手。举手,也就是说,这些人真的希望回到前资本主义的转域化,即家庭和村庄。此外,举手的这些人坚信恢复有机整体性的欲望是外在于晚期资本主义文化的,而不是完全纳入资本主义的力比多经济结构之中。好莱坞告诉我们,我们可能从表面上看是技术迷,贪恋赛博空间,但在内心中,在我们真实的自我中,我们是与地球母亲有机联系的原始人,是军事工业综合体的受害者。詹姆斯·卡梅伦的《阿凡达》很重要,因为它突出显示了对晚期资本主义主体性建构的否定,即使它又显示了这种否定是如何被削弱的只有通过电影VR技术,我们才能假装成内心中的原始人,但这些技术的存在是以破坏潘多拉星的原初田园生活为前提的。
如果没有人想回到过去(除非度过一个让人痛苦的廉价的好莱坞假期),那就正如利奥塔所说,如果原始社会根本不存在(是的,“终结者”始终在场,它向人们分发微型芯片以加速其出现),那么前进不就是唯一的方向吗?通过资本的屎溺,它的金属棒、聚苯乙烯、书籍、香肠酱,以及赛博空间矩阵?
我想提出以下三点:
1.所有人都是加速主义者
2.加速主义尚未发生
3.如果没有加速主义,那么马克思主义将毫无用处
格兰特在总结中提到,70年代的《力比多经济学》在某些方面与90年代的英国赛博理论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不仅仅是内容,更主要的是《力比多经济学》的那种放纵的(intemperate)基调。我们在这里可以引用齐泽克对尼采的评价:在内容层面,尼采的哲学现在很容易被化用,但是他的风格、他的攻击性,我们无法想象会有一个当代的对应者,至少在今天严肃学院的体制范围内没有。伊恩·格兰特和本·诺伊斯都跟随着利奥塔将《力比多经济学》描述为肯定性的作品,但是,较之于尼采的文本,《力比多经济学》习惯性地推迟它的肯定,其大部分文字招致了(肤浅说明性质的)仇恨。《反俄狄浦斯》在很多方面仍然是60年代的文本,《力比多经济学》则预示了朋克音乐的70年代,并回性地投射着60年代。在利奥塔“陶醉欲望之肯定”(desire-drunk yes)之下没有任何仇恨、愤怒和沮丧:没有满足,没有乐趣,没有未来。我相信,左派一定会再次提及这些消极性资源。但现在是时候颠倒德勒兹-加塔利/力比多经济学把政治看作是增强力比多强度的工具的观点,或者说,一个为政治目的而工具化力比多的问题。
如果拒斥《力比多经济学》(实际上是经常被忽视),那么格兰特的翻译对90年代的理论发展所作贡献就比现在更糟了。虽然他目前以思辨实在论(speculative realism)的莫基者而闻名,但他90年代最具煽动性言论的文章——将《银翼杀手》与康德、马克思、弗洛伊德进行赛博格式的结合——几乎已经无人问津。格兰特曾经的导师尼克·兰德的工作甚至没有引起人们嘲笑的评论。如同《力比多经济学》一样,他的作品几乎也没有得到什么批评性的回应——至少可以说,兰德没有马克思主义的朋友可以失去。对学术左派的憎恨实际上是兰德作品中的力比多驱力之一正如他在《机器欲望》中所写的那样:
兰德是我们时代的尼采——同样有着所谓的进步倾向,同样是保守派与未来派的奇特混合,他的写作风格不再采用19世纪的格言体,而是库德伍·艾顺(Kodwo Eshun)所说的“样本速率文本”(text at sample velocity)。速度——在抽象和化学意义上——在这里是至关重要的:电信技术朋克的颠覆取代了欧陆后结构主义者引人注目的沉思,后者意味着写作越费力痛苦,产出的思想也就越多。
无论兰德的其他理论攻击有什么优点(我暗示如今他的理论存在一些严重的问题),他对学术左翼的猛烈攻击——学院化马克思主义——仍然很尖锐。对于“事业心极强的打工人”来说,一个不成文的规则是根本没有人真的愿意放弃自身的资产阶级主体性。通过美酒,我得到了一门可以用诡辩谋生的工作。因此,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一种对小资产阶级趣味的保护,这种趣味被伪装成政治,在写完关于对抗性文章之后,他们就跑去酒吧了。而兰德则并非如此,他很是真诚地对待这一切,真诚地对待精神病,以及自创生的精神分裂——斯宾诺莎-尼采-马克思式命令:如果一个理论仍处于表述阶段,那它就不应该被认真对待。

那么,兰德的哲学是关于什么的呢?
简而言之: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欲望机器彻底地脱离了柏格森的生命论(Vitalism),而转向弗洛伊德的死亡驱力与叔本华的意志论,至于黑格尔-马克思的历史运动则被植入了运动着的虚无主义之中:愚蠢的自我意志不再就地运转,而是升级为一种驱力,并被一种虚假的伪目的论指引,将陆地上的历史变为一系列密集的门槛,这没有末世论的终结,只有在其物质性基质耗尽时才会抵达经验性的终结。而这正是黑格尔一马克思式历史唯物主义的颠倒:资本永远不会自我揭穿剥削劳动力的本性;而人类则是资本的肉身傀儡,他们的身份和自我认同不过是一种终将会脱落的伪装。
另外的两个文本叙述如下:
以上两段话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赛博朋克理论:德勒兹与加塔利的那个虚拟的、难以命名的资本主义概念,出没于所有此前形成的低俗之作中,包括电影《终结者》:在人类看来,资本主义的历史是一个人工智能空间对未来的人侵,它必须完全从敌人的资源中集合起来,就像“机器欲望一样。[10]资本是一种终结者般的巨大的死亡驱力:无法与之商谈,无法与之争辩,也不会表现出任何同情、悔恨或恐惧,它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存在。兰德挪用《终结者》《银翼杀手》和《铁血战士》等影片的资源,使它们汇集成他文本中的一部分——一种加速主义的赛博文化,其中的数字声音告诉我们:人类的未来是值得享受的,而不是令人憎恶的。兰德的机器理论——诗歌与90年代数字强度的丛林、技术和末日丧钟并行,它们来自完全相同的电影,也同样预测“人类的毁灭近在眼前”[11]。
这和左翼又有什么关系?当然,首先兰德是左派所需要的那种对手。如果说兰德的赛博未来主义过时了,那么同样技术和从林已经变得过时了——这并不是因为它们已经被新的未来主义所取代,而是因为未来本身已经屈从于怀旧。真实的、即将到来的未来不是资本摘下硅胶皮套,露出下面的机械的死亡头颅,事实正好相反:新的真诚(苹果电脑的流行广告)。我们无法预知模仿、再现和超俄狄浦斯的个人主义将成为我们主导文化趋势的程度,但这并不是一个偶然的错误;它指出了对资本主义动向的一个根本性误判。但这并非意味着我们就必须要返回18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假发法官帽与羽毛笔,也不意味着我们要不断地强调1968年5月的错误逻辑,这两者都没有撼动我们今天深嵌其中的政治与力比多领域。

虽然兰德对德勒兹和加塔利的赛博哥特式混合在很多方面都优于原创,但是他对资本主义的误解同样致命。兰德使资本主义的崩塌成为德勒兹与加塔利所谓的精神分裂,从而错失了对资本主义在解域化的同时也在补偿性地进行着再辖域化这个最为关键的见解。资本的人皮并不是最终可以搁置一旁的东西,而是一个可选的组件或护套,通过它,资本可以得到彻底释放。资本主义的抽象的解码过程,必须被即兴的拟古主义(archaisms)所容纳或控制,以免资本主义不再是资本主义。同样地,市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和曼纽尔·德拉达(Manuel Delanda)所描述的自组织网络,但可以肯定的是,由微软和沃尔玛等准垄断企业主导的资本主义是反市场的。比尔·盖茨允诺以思考的速度做生意,但资本主义最终却是以商业的速度来思考的。对创新和新奇的假装,掩盖了惯性和停滞。
正因为这个原因,加速主义作为一种反资本主义策略——不仅是唯的反资本主义策略,而且必须成为一切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政治计划的一部分。事实上,资本主义倾向于滞胀。这种增长在许多方面都是虚幻的,这也正是加速主义能够以亚历克斯·威廉姆斯所说的“忍怖主义”的方式发挥作用的主要原因。我们在这里没有言及的是,当援引加速主义的幽灵时,社会主义人道主义者可能本能地会想到的是一种剥削的加剧。正如利奥塔所暗示,左派对资本主义的道德批判是对反同一的未来主义(the anti-identitarian futurism)的无望的背叛,如果马克思主义有任何意义的话,马克思主义必须立足于这种未来主义。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在《沃尔玛即乌托邦》(Wal-Mart as Utopia)中所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种超越善与恶的新举措,而这一点在《共产党宣言》中就能找到。詹姆逊说:“该宣言建议把资本主义既看作是历史上极具创造性的,同时也是最具破坏性的,并且提出了必须同时思考善与恶的问题,把它们看作是同一时代的不可分割的两个维度。因此,这是一种比尼采的大儒主义和无法状态(lawless-ness)更有成效的超越善恶的方式。”[12]资本主义已经放弃了未来,因为它无法实现未来。然而,当代左派走向了克努特主义(Canutism)[13],它的反抗性言辞与资本的反/元叙事相勾结,这是唯一剩下的故事。丢掉失败的反抗逻辑,重新思考的时候到了。
注释
[1]J.-F. Lyotard, Libidinal Economy, London: Athlone, 1993, p.116.
[2]J.-F, Lyotard, Libidinal Economy, London: Athlone, 1993, p. xvii.
[3]Lyotard, Libidinal Economy, p. xvii; quoting Lyotard, Peregrinations: Law, Form, Event,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8.
[4]B. Noys, The Persistence o f the Negative : A Critigue of Contemporary Continental Theory,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0.
[5]G. Deleuze and F, Guattari, AntiOedipus, London: Athlone, 1984, pp.239-240.
[6]J.-F. Lyotard, Libidinal Economy, London: Athlone, 1993, p. 111.
[7]N. Land, Fanged Noumena : Collected Writings, Falmouth and New York: Urbanomic/Sequence Press, 2010, pp.341-342; embedded quotations from Deleuze and Guattari, Anti-Oedipus, p.239, p.321.
[8]N. Land, “Meltdown, in Fanged Noumena : Collected Writings, p. 441.
[9]N. Land, “Circuitries”,in Fanged Noumena :Collected Writings, p.293.
[10]N. Land, “Circuitries, Fanged Noumena :Collected Writings, p. 338.
[11]N. Land, “Circuitries”, Fanged Noumena : Collected Writings, p. 398.
[12] F. Jameson, Valences of the Dialectic,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10, p. 551.
[13]克努特主义(Canutism)主要是指一种顽固拒绝变革的保守态度。——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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