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摘抄本(二二三)上流法则(三)

1,我在11街下车,眼前偏偏出现了西奥多•格雷。他像一个逃犯般从门口冒出来,只是他穿着干干净的白衬衫和水手短外套,只不过,这外套从没见过大海。
让我稍稍离题,提出一个观点: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刻——不管这激动是由愤怒还是嫉妒、羞辱或怨恨引起的一一如果你将要说出口的话会让你感到舒服一点儿,那么这话很可能是错的。这是我在生活中发现的一条出色的格言。你拿去吧,它对我已经没用了。
——你好,泰迪。
——凯蒂,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的约会要迟到了。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你不能给我五分钟吗?
——好吧,快一点儿。
他朝街上看看。
——有没有地方我们可以坐一坐?
我带他去了12街和第二大道拐角的咖啡馆。咖啡店长三十米,宽三米。坐在吧台前的一位警察正在用方糖建造帝国大厦,两个意大利小伙子坐在靠里的位子吃牛排和鸡蛋,我们在前边找了个卡座。女服务生问我们是否要点餐,延克拾起头,看上去仿佛没听懂一般。
——要不先拿点咖啡给我们吧,我说。
女服务生翻翻白眼。
廷克看着她走开,目光回到我身上,似乎这样做很费劲。他的皮肤有一层令人满足的灰暗,眼袋很明显,似乎他没好好睡觉和吃东西,这让他的衣服看着像是借来的,而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它们就是借的。
——我想解释一下,他说。
——解释什么?
——你有很多理由生气。
——我没有生气。
——但我跟安妮的关系不是我主动的。
先是安妮想解释她和廷克的关系,现在廷克又想解释他和安妮的关系。每个故事都有两个版本,然而,不能免俗,两个都是托词。
——我有一件很不错的小趣闻要告诉你,我打断了他。你可能不屑一顾,但在我说出来之前,我先问你几件事。
他面色阴沉地抬起头,无可奈何地让了步。
——安妮真的是你母亲的一位老阴友吗?
(沉默)
——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还在普罗维登斯信托银行工作。董事长邀请我参加一个在纽波特举办的聚会……
——你拥有的这个独家协议——特许出售一家铁路公司的股份——是她持有的股份吧?
(沉默)
——是的。
——你是在你们的关系之前还是之后成为她的银行经理的?
(沉默)
——我不知道。那次见面时,我告诉她我想搬去纽约,她主动介绍我认识了一些人,帮我站住脚。
我吹了声口哨。
——哇。
我摇头表示赞赏。
——公寓呢?
(沉默)
——是她的。
——顺便说一下,外套不错,你把它们都放在哪儿呀?我想跟你说什么来着?噢,是的。我想你会觉得这很有意思。伊芙把你赶走后几天的一个晚上,她高兴得不得了,在一个小巷里喝醉了。警察在她的口袋里找到了我的名字,把我带去认她。不过在让我们离开前,一位好心的侦探叫我坐下,给了我一杯咖啡,想劝我们改变生活方式,他觉得我们是妓女,他认为伊芙的伤疤是在干活时给人揍了。
我扬起眉毛,举起咖啡杯,和廷克干杯。
——瞧,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不公平。
——是吗?
我抿了一口咖啡。他懒得自我辦解,于是我继续说。
——伊芙知道吗?我是说你和安妮的事。
他无精打采地摇摇头。真正的无精打采,百分之百的无精打釆。
——我想她怀疑还有另一个女人,不过我看她没想到是安妮。
2,我朝窗外看去。一辆消防车在交通灯前停下,所有的消防员都站在通道上、穿着防火服,拉住钩子和梯子。街道拐角处,一个男孩拉着妈妈的手,他朝他们挥手,所有的消防员也都朝他挥手——上帝保佑他们。
——求你了,凯蒂,我和安妮结束了。我从华莱士家回来就是要告诉她这个,所以我们才一起吃饭的。
我转回头看着廷克,自言自语。
——不知华菜士是不是知道?
廷克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他就是丢不掉那种受伤的表情。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曾经那么迷人过。回想起来,他简直就是个虚构人物——到处都是他的名字,花体的,比如皮套里的那个银酒瓶,他一定是在自己一尘不染的厨房里,用一个小小的漏斗来往里装酒的——尽管在曼哈顿的任何一条街上,你都可以买到瓶子大小正好适合放入口袋的威士忌。
我想起华莱士穿着他那件朴实的灰色西装给父亲的银发老友提建议,相比之下,延克像是个杂耍演员。我想如今在搞清楚和我们谈话的是何许人也这件事上,我们太不重视进行对比了。我们给了人们在当下塑造自己的自由——比起一辈子,一个时段的伪装更易管理,分层,和把控。
管理,分层,和把控。
有意思。我曾经非常害怕这次见面,可现在它来了,我倒觉得它有些意思,有些帮助,甚至有些令人鼓舞。
——凯蒂,他说道,更确切地说是恳求道。我想告诉你,我的那一段生活已经结束了。
——这一段也一样。
——求求你,不要这么说。
——喂!我再次打断他,高兴地说。有个问题要问你:你露过营吗?我是说真正在树林里露营?带上折叠刀和指南针的那种?
这似乎拨到了一根弦,我看到他颌肌绷紧起来。
——你太过分了,凯蒂。
——真的吗?我从没去过,那里怎么样?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小伙子,我说。你妈妈要是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好了。
延克猛地站起来,大腿撞到桌角,发出“哐”的一声,罐子里的奶油直晃。他在糖罐旁放了五元钱,对女服务生显示出足够的关照。
——咖啡是安妮付钱吗?我问。
他像酒鬼一样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
——这很过分吗?我在他身后喊道。还没那么糟吧!
我又拿出五元钱放在桌上,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也有一点儿跌跌撞撞。我用从笼中逃脱的狼的日光上下打量第二大道。我看了看表,指针张开,分别指向九和三,就像两个背靠背的决斗者,数着步子,准备转身开枪。
3,天色还不是很晚。
他朝门口做了个手势,那里通向小餐厅,照明用的是锥形壁突式烛台。在纽约还是殖民地的时候,他家里可能就有了这张殖民地风格的桌子。
——这里是餐厅,可以坐六个人,挤一点儿的话可以坐十四个人。
餐厅另一头是一扇带猫眼的转门。我们穿过门,进了厨房,里面如同天堂般洁净而雪白。
——厨房,他说道,手在空中转了转。
我们走过另一道门,穿过走廊,经过一间显然没人使用的客房。床上是整齐叠放的夏装,准备存好过冬。隔壁房间是他的卧室,床铺得很整齐,唯一一件随意摆放的衣服是他的无尾礼服,挂在小写字台前的椅子上。
——这里是什么?我推开一扇门,问道。
——呃嗯,浴室?
——哦!
迪奇似乎不情愿让我参观这里,但这间浴室是一件艺术品:从地上到天花板都是又宽又白的瓷砖,擦拭十分干净,两扇奢华的窗户,一扇在水箱上面,一扇在浴盆上面。浴盆长一米八,是独立式陶瓷制品,从下往上有爪式底脚和镀镍管道,墙上有一面长镜子架台,台上摆着沐浴液、护发素和古龙香水。
——我姐姐特别喜欢美容店的圣诞礼物,迪奇解释道。
我的手滑过浴缸边缘,犹如抚摸车子的引擎盖。
——太漂亮了。
——清洁仅次于圣洁,迪奇说。
我喝掉了杯中酒,把杯子放在窗台上。
——让我们来试一下。
——那是什么?
我把衣服从头上撸掉,踢开鞋子。
迪奇像男孩子一样瞪大眼睛,他一口喝掉杯中酒,把它摇摇晃晃地放在洗脸池的边缘,开始兴奋地唠叨起来。
——跑遍整个纽约你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浴缸。
我拧开水龙头。
——陶瓷是在阿姆斯特丹烧制的,底角是在巴黎浇铸的,风格借鉴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宠物豹的脚爪造型。
迪奇扯掉衬衫,一个珍珠母饰纽掉下来,掠过地上黑白相间的瓷砖。他用力脱掉右脚的鞋子,却脱不了左脚的那只,他单脚跳了儿下,撞到洗脸池,威士忌酒杯掉下来,在排水管上擇得粉碎,他把一只鞋举在空中,一副胜利的样子。
我现在赤身裸体,准备进浴缸
——泡泡水!他叫道。
他走到放圣诞礼物的架子前,急急忙忙地研究了一番选哪一种,便抓了两瓶,走到浴缸边,把两瓶都扔进去,然后把手伸到水里,搅出泡沫。升腾的蒸汽散发出薰衣章和柠檬的气味,令人头昏目眩。
我滑进泡沫里,他跟着我跳进来,就像逃学的家伙一头扎进酒吧。他太过匆忙,竟没意识到自己忘了脱袜子。他脱掉它们之后啪地甩到墙上。他伸手到背后拿出一把刷子。
——现在开始吗?
我拿过刷子,扔到地板上,用腿缠住他的腰,手放在浴缸边,低下身子,坐到他的大腿上。
——我才是仅次于圣洁,我说。
——当然,当然,他说,刻意展现自己不断上升的自信。
4,尽管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把外套披到我的肩上。
我和汉克走出去,站在夜总会的天篷下,寒冬未至,风已凛冽。在屋里舒适地待了大半个钟点,我在外面觉得惬意,可汉克却不然,他和在室内一样很不舒服。他点着了包装精美的香烟,毫无顾忌地大口吸着。我意识到,汉克瘦削而躁动的身体并非他在色调与形式上苦苦挣扎的外在表现。
——呃,我弟弟怎么样?他把火柴扔到街道上,问道。
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廷克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猜我的语气无意中流露出了些许尖锐,汉克吸了一口烟,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我们有过口角,我解释道。
——哦?
——这么说吧,我后来才发现,他不完全像他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
——你呢?
——基本上表里如一。
——真是难得。
——至少我没有到处暗示说我一生下来就上常春藤名校。
汉克扔掉烟,踩灭,讥笑了一下。
——你错了,蜘蛛。可耻的不是泰迪假装常青藤毕业生,可耻的是从一开始这些无聊玩意儿竟能造成不同的结果。不要在意他是否会说五种语言,不要在意他是否会从开罗或刚果找到安全回家的路。他学到的东西是学校教不了的,那些人也许能打压那些知识,但肯定教不了。
——那是什么?
——惊奇。
——惊奇!
——没错。在城里任何人都能买一辆车或花钱和别人过一夜,我们大多数人像剥花生壳一样一天一天剥掉日子,能以惊奇的目光看世界的人万里挑一。我不是说对着克莱斯勒大厦目瞪口呆,我说的是蜻蜓的翅膀,擦鞋匠的故事,以一颗清澈之心走过清澈的时光。
——所以,他有小孩子一样的天真,我说。是这样吗?
他抓住我的小臂,好像我没听懂他的话,我的皮肤上留下他的手指印。
——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
既成了人……
他放开我的手。
——……就有了更多的遗憾。
他扭头看向别处,又一次伸手去拿那支夹在耳后的烟,他抽过的。
——出什么事了?我问。
汉克以他独特的敏锐感看着我——他总在掂量是否应该屈尊回答别人的问题。
——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你出了什么事:我们家老头子一点点失去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泰迪刚出生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住在一个有十四个房间的大屋子里,每年我们都会失去一个房间——然后搬到几条街外,离码头越来越近。在我十五岁那年,我们已经住到河边的公寓里了。
他伸出手,画了个四十五度角,好让我有个形象的理解。
——我母亲一心想让泰迪上我们曾祖父上过的预科学校——他是在波士顿倾茶事件之前去的。于是她存了一些钱,梳好他的鬈发,想方设法让他上了学。然而泰迪上学第一年,才读到一半,她患癌症住院,我们家老头子找到了她藏起来的钱,就这样完了。
汉克摇摇头。你会觉得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摇头,什么时候该点头。
——从那以后,泰迪好像一直努力要回到那个该死的预科学校。
一对高个子的黑人夫妇走过来,汉克双手放在口袋里,用下巴朝那个男的示意。
——喂,兄弟,有烟吗?
他语气唐突,不太友好,但那个黑人似乎没有介意,他给了汉克一支烟,甚至还帮他点火,并用他的大黑手护住火焰。汉克怀着敬意地看着黑人夫妇离去,好像对人类产生了新的希望。他转回身来,流着汗,像是得了疟疾。
——你叫凯带对吧?嘿,你手头有钱吗?
——我不知道。
我摸了摸迪奇的运动夹克,在口袋里找到一个钱夹,里面有几百元,我本想全部给汉克,但最终只给了他两张十元鈔票。我从钱夹拿钱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好像已经尝到了钞票会变成的东西。我把钱给他,他紧紧攥在手里,像在拧干一块海绵。
——回屋里吗?我问,其实我知道他不会。
他指了指东部贫民区的方向,一副收场的姿态,好像他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五种语言?在他走之前我说道。
是的,五种语言,而且他能用任何一种来对自己撒谎。
5 ,他往后捋了捋刘海,身子前倾,把圆规的一脚卡在有水印的那页右下角,熟练地画了一个弧形,接着以绘图员的精确,将圆规绕着笔尖转了一圈。为了画一个切线圆,他再次把圆规针插在纸中间,很快就画好了一系列圆圈和相互联系的弧形。他放下尺子,像航海家绘制一条通过桥梁的路线那样画了好几条线。蓝图完成后,他沿着一条条对角线开始对折,用指甲使劲地把折痕磨平。
迪奇工作时舌尖从齿间伸出来。四个月以来,这可能是我看到他闭口不言时间最长的一次,当然也是他独自努力工作时间最久的一次。迪奇给人带来的乐趣之一就是他经常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像飓风中飞舞的麻雀。但此时他表现出的那种不自觉的专注,看着更像是一个拆弹专家;十分讨人喜欢。毕竟,心智正常的男人一般不会为了讨女人欢心而如此认真地折纸飞机。
6,纽约冬天的第一股票寒风凛冽又无情。风一起,总会勾起父亲丝丝的俄罗斯乡愁,这时他便拿出烧水的铜壶煮起红茶,回忆起某年的十二月,那时暂时没有征兵,那时井水还没有冰冻,收成还有望。出生在那样的地方并不算太糟糕,他说,如果你永远不必在那里生活的话。
我的窗子俯瞰后院,窗子弯曲得厉害,窗框和窗台间露出的缝可以穿过一支铅笔。我用一条旧内裤堵上缝隙,把水壶架到炉上,回忆起我自己的十二月,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惆怅。
是安妮,她穿着灰色宽松长裤和淡蓝色衬衫。
——你好,凯瑟琳。
——你好,格兰汀夫人。
她笑了。
——我想是该这样叫我。
——周六下午我凭什么有这样的荣幸呢?
——好吧,我讨厌承认这个——但某些特定的时刻,我们都想寻求某个人的宽恕。而在这一刻,我想我也许该寻求你的宽恕。我把你放在了扮演傻瓜的位置,像我这样的女人不该这样对待像你这样的女人。
她就是这一点真好。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我说。
为什么不呢?说也说了,做也做了,我知道不能太过怨恨安妮,她没有滥用我的信任,也没有过于妥协。她是精明的曼哈顿人,认定了自己的需要,便花钱来满足这一需要。她以这种与众不同的方式买到一个年轻男人的欢心,这与她毫无愧意的沉着冷静无比合拍,这使她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不过,看到她略为收斂还真是不错。
——你知道,她说,仿佛这是刚刚冒出的念头。我在贝拉斯福德的公寓房就要荒废了,你干吗不要呢?
——噢,我可不能,安妮。
—为什么不呢?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只说对了一半。那里有房间,有的是房间。我借你住一年吧,这是我求和的方式。
——谢谢,安妮,我住在这里挺开心的。
她伸手到包里掏出一把钥匙。
——给你。
钥匙拴在一个银环上,带着皮表带,颜色是夏日的肤色,是那么雅致。她把钥匙放在门边的一堆书上,抬起手,阻止我的反对。
——考虑一下。哪天午饭时去看一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我一把抓过钥匙,跟她到走廊里。
整件事让我不由得笑了。安妮•格兰汀无比精明、伶牙俐齿。先道歉,接下来是下东区童年的回忆,向感情不忠的家史致敬。假如她看完了狄更斯所有的作品只是为结出小小的糖霜,我也不会吃惊。
——你与众不同,安妮,我轻快地说。
她回头看着我,表情非常严肃。
——你才是真正的与众不同,凯瑟琳。一百个女人中有九十九个像你这样的出身,现在都在忙于做家务呢,我想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平凡。
不管我怎么揣测安妮的用意,都没料到她会这么奉承我。我低头看地板,再抬起头,从她衣服敞开的地方能看见她白皙滑嫩的胸脯,她没有戴胸罩,我也没有来得及戴。我们目光相遇,她吻了吻我,我们都涂了口红,口红与口红触碰,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刺激。她伸出右手搂着我,将我拢近一点儿,然后慢慢后退。
——找个时间再来跟踪我吧,她说。
她转身要走,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转过来,拉近。在许多方面,她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女人。我们几乎鼻子贴鼻子,她张开嘴唇,我的手慢慢伸近她的裤子,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7,一位泽西来的客人晚到了,跟在我后面进来,她看见卧室的墙壁,突然停下脚步。从地板到天花板挂着一系列霍珀现实主义风格的人物画,画的是一些在衣帽间工作的姑娘,她们坐在柜台后面,低胸露脯,双眼迷离,百无聊赖,带着些许叛逆——似乎在挑战我们,认为我们也和她们一样双眼迷离,百无聊赖——她们中有些把头发扎到脑后,其他的则把头发塞到帽子里,但都是非常悦目的美人——画面一直延展到她们茄子色、银币般的乳晕。我猜这位迟到者此刻倒抽了一口冷气。事实上,你能看得出来,她是那种连自己高中好友的裸体造型都会令她害怕和嫉妒的人,她或许已经下决心要么明天就搬去纽约城,要么就永远不去。
他盯着我看了我一秒,好像我惊扰了他的美梦。他如喜马拉雅山一般高。
——我以前见过你,他很肯定地说。
——真的吗?在哪儿?
——你是汉克的一个朋友,我在“斜屋”见过你。
我模糊记得他是那群像公共事业振兴署中的一个,坐在邻近的桌子旁。
——其实,我一直在找汉克,我说。他在这儿吗?
——这里?没有…
他上下打量我,用手指擦了擦下巴上的胡子楂儿。
——我想你没听说吧。
——听说什么?
他又盯了我一阵。
——他走了。
——走了?
——永远地走了。
我愣了好一阵。这种惊讶出现在我们面对无可回避的事实时,哪怕转瞬即逝,都会令我们不安。
——什么时候?我问道。
——大约一周前。
——出了什么事?
——就怪在这里。他领了几个月的失业救济金,后来发了一笔横财,不是五分钱的小财。你知道,是真正的大钱,足以让他东山再起的钱。用这些钱当砖头盖起一间屋子都行。可汉克拿了所有的钱,却胡乱挥霍。
“狼人”往四周看看,好像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他厌恶地挥了挥酒瓶。
——跟这个一点儿不像。
这个动作似乎提醒了他瓶子是空的。他把瓶子哐当扔进水槽里,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关门,靠在门上。
——是的,他继续道。这是件不小的事情,是汉克一手导演的。他有满口袋二十元的钞票,他叫年轻人出去给他买紫树蜜和松节油,还发放现钞呢。大约凌晨两点,他让大伙把他的画作拖到屋顶,堆在一起,泼上汽油,烧了。
“狼人”笑了,足有两秒。
——然后把大家全赶出去,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他。
他喝了一口酒,摇摇头。
——是吗啡吗?我问。
——什么吗啡呀?
——他吸食过量?
“狼人”突然笑起来,看着我,好像我疯了。
——他应征人伍了。
——应征入伍?
——参军了,重新穿起军装,第十三野战炮队,布拉格堡,坎伯兰县。
我听得稀里糊涂,转身想走。
—嘿,不来瓶啤酒吗?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递给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接过来,我真的不想再喝了。
8,我发现廷克坐在休眠的烟囱上,手搭着膝盖,望着哈得孙河,那里冰冷的灰色货轮沿着码头一字排开。看他的后背,他好像已经把自己生活的风帆安置在其中一条船上。
——嘿,我在他身后几步远处停下,叫了一声。
他闻声转过身来,站在那里——我马上发现自己又错了。他穿黑色毛衣,胡子刮得很干净,神态从容。廷克并非那么落魄。
——凯蒂!他惊喜地说。
本能地,他向前一步,却又停下来,制止了自己——仿佛在怀疑他有没有权利来个友好的拥抱。在某种意义上,他有。他的微笑一方面表示心照不宜的忏悔,另一方面又暗示他已准备接受甚至欢迎又一轮斥责。
——他们杀了华莱士,我说。好像我刚听到这个消息,还不敢相信。
——我知道,他说。
我张开双臂,他搂住我。
我们在屋顶上待了一两小时,坐在天窗边上,有一阵子只谈华莱士,然后一阵沉默。接着我为在咖啡店的行为道歉,但延克摇摇头,说我那天了不起,明察秋毫,而那恰是他当时正需要的。
我们坐在那儿,灰尘落下,城市的华灯依次绽放,这情景恐怕连爱迪生都想象不到。大片的办公楼灯光一路亮起,然后是大桥的缆绳灯,接着是街灯、电影院的天棚、汽车的前灯、无线电高塔的信号灯——每一道光都意味着毫不犹豫、没有节制的大众心愿。
9,廷克欣赏地环顾着四周,断言他哥哥也会爱上这个地方,我们应该一起再来。
——你觉得我们会喜欢他吗?
——我想你们会特别喜欢他,我敢说你们两个跟他会很合得来的。
延克沉默下来,空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他是在想自己的哥哥,还是受到了哥萨克人歌声的感染。
——你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吧,他放下杯子,说道。
这句话令我猝不及防。
——怎么说?我像是被惯坏的吗?
——不!正好相反,你看上去像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真的吗?
——我从前也这样,我这么觉得。可这习惯似乎已经不见了,现在要是我在屋子里没事做,就会发现自己在琢磨有谁在城里。
——我住在鸡笼里,遇到的问题正好相反,我要想一个人待着就得出去。
延克笑了,给我满上酒。有一会儿,我们两人沉默不语。
——你一般去哪里呢?他问。
——什么时候我去哪里?
——你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
在舞台一边,一个小管弦乐队正拿椅子进场调音,伊芙从后厅冒出来,穿过桌子走过来。
——她来了,我说着,站起来,让伊芙坐回到我们两人中间的位子上。
10,在沙发上,我坐在他旁边,他用胳膊肘撑着膝盖,双手扣在一起。他回头看了看餐厅,似乎希望第七位客人会神奇地出现,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啪地打开盖子,关上,放在一边。
——你能来真好,他终于开口道。
——这是聚会,延克,又不是什么有危险的事。
——她看上去好多了,是吧?
——她看上去很棒,我跟你说过她会好起来的。
他笑了笑,点点头,然后直视我,也许这在整个晚上是第一次。
——问题是,凯蒂——我和伊芙某种程度上在一起了。
——我知道,廷克。
——我想我们并没有真的准备好——
——我觉得这挺好。
——真的?
——当然。
一个中立的旁听者听到我的回答,很可能会扬起眉毛,我的话简短、单调,不太能令人信服,但事实上,我就是这个意思,每个字都很真诚。
对初坠爱河的人,你很难责怪他们。和煦的微风,碧蓝的大海,加勒比朗姆酒,这些都是久负盛名的“春药”,但也同样是绝望的催化剂与近邻。如果说,在显然相当痛苦的三月,廷克和伊芙都因那场车祸失去了他们各自某些最基本的东西,那么在佛罗里达,他们已经帮助彼此找回了一点。
牛顿有一条物理定律,运动中的物体会一直遵循其运行轨迹,直到遇到外力改变这轨迹。我想,世界自有其规律,这样的外力或许会出现,改变廷克和伊芙目前的运行轨迹,但这外力不可能是我。
巴奇跌跌撞撞地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里,连我见到他都松了口气,廷克借机走去了酒吧那边。他拿着谁也不需要的酒回来后,坐到了另一张沙发上。巴奇感谢地一口喝光,一下又跳回到铁路股票的话题。
这两种世界观同时展现在这里,只有第五大道把它们隔开。它们面对面,直到天荒地老或曼哈顿的末日,哪一个先到都可以。
11,我看上去一定很伤心,因为迪奇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
——假如我们只爱上那些最适合我们的人,他说,那么一开始就不会有那么多关于爱的纷扰了。
12,安妮说过,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我们都想寻求某个人的宽恕。
我想她是对的。我穿过市区,知道自己在寻求谁。好几个月以来,我对别人说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我突然很清楚该去哪里找他。
我没有逗留,马上下楼,来到街上,一直走到第八大道才转回头。我走遍甘涩特街,沿着鹅卵石路返回,走上狭窄的楼梯,进人房间,抓起那幅码头工人集会的画和华盛顿的那本《礼仪守则》。
有一天他会后悔丢下它们的,我期待以某种方式把这些东西给他。
你们有人会将我的这些行为解读为浪漫之举。其实在另一层面上,我回来拿延克的这些东西是为了减轻某种负罪感。因为当我走进房间,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时,尽管我在抵挡着失落感,但自我中纤细而有力的那部分却感到了某种解脱。
13,突然,出于某种愚蠢的原因,我问他打算做什么。他变得严肃起来。
——通常,他说。我总是在想我不打算做什么。我想起在过去这几年里,我对已经发生的怀有歉意,对将来要发生的事感到害怕。
这些心思挥之不去。我怀念已经失去的,期待没有得到的。所有这些想要和不想要使我精疲力竭,这一次,我想试试活在当下。
——你是打算让你的情人保持在两到三个就够了,而不是成百上千个?
——是的,他说。有兴趣吗?
——我的代价是什么?
——照梭罗说的,几乎一切。
——如果能在放弃前至少拥有一次一切,也还是不错的。
他笑笑。
——等你拥有了,我给你电话。
我们止住笑声,我又告诉他一些从电梯操作员那里听来的趣事,可他打断我。
——是我给了她机会,凯蒂。
——我遇到安妮的那一刻起,我就试图让她接纳我,我非常清楚她能为我做什么,以及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还不是最糟的,延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