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那年暑假的一天,我和姥爷推门进来,看到妈妈绷着蜡黄的脸、两眼失神地坐在沙发上。姥姥眼睛红红的,像打蔫的桃子。我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妈含混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正眼看我,尽管我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自从和爸爸离婚后,她总这样。
我跟妈妈在北京,姥姥姥爷则生活在一个沿海省份的县级市。小时候每到暑假,我总被妈妈打包送到姥姥家,彼时的我非常开心,不用上各色培训班,还能吃到各种冷饮。只要我肯撒娇,多跺几次脚,姥姥便不再拒绝。虽然她一再强调吃冷的以后会肚子疼,但以后的事小孩子才不管。
姥姥家还有漂亮小姨。小姨是市医院的护士,一米七的高挑个头,皮肤白得发亮,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小姨喜欢揉着我的头发,叫我傻丫头,我则把脸贴在她腰身的凹处,嗅她身上幽幽的馨香。它不同于我能接触到的洗发水、沐浴露、香皂的味道,也不像妈妈身上散发的洗衣液与厨房油烟混合的味道,那是小姨独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
我超爱和小姨挤在一张床上。她房间的墙壁是雪白的,窗帘和床单都粉粉的,窗台上摆着几个可可爱爱的树脂娃娃,每一个都露着静谧的微笑。她的桌面一尘不染,床上和柜子里满溢着她馨香的味道。
其实小姨经常上夜班,晚上能陪我入睡的次数并不多。而我却对和她一起睡觉印象深刻,对当时的我来讲,那是个重要的仪式。我怀着小小的激动躺在她身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一下这馨香就全散了。
我的眼睛会停留在她高耸的胸部,跟她说话时小手也会有意无意地触碰,然后用手捂着嘴巴咯咯地傻笑。那充满弹性的触感,回馈了一个孩子对于女性世界满满的好奇。
小姨是我心中最完美的人,不像妈妈时常蜡黄着一张脸,披散着头发竭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她总是笑盈盈的,很有耐心地回应我各种无厘头的问题,直到一个讨厌的男人出现。
这个男人最开始只是手机里的一条信息,有时是文字的,小姨会脸上带着微笑去看;有时是一条语音,小姨会刻意把声音调小,搁在耳朵边一遍遍听。
当她看见我在旁边,总说“去,看电视吧!”我当时并没有警惕,反而很喜欢这样的信息过来,因为可以得到看电视的机会。
可是警惕还是找上了门。一天下午小姨休息时带我去玩,她把我带到一家餐厅,许诺给我买冰淇淋吃。我见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男人站在那里。他向我们这边打招呼,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牙齿像他的衬衣领子一样的洁白,笑容和他的头发一样一丝不苟。
我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在向别的什么人打招呼,直到小姨试图松开我的手。第一次她想轻快地甩掉我的手,被我下意识地拉紧了,她又飞快地甩了第二下,劲儿使的有点大,以至于我的手和小臂反弹到我身上,有点疼。
我看到小姨向那个男人展现了一个嘴角上扬,恰好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带点淑女的矜持和小小的骄傲,我知道那是她刻意营造的角色。在她急切甩掉我手的瞬间,我便意识到她的紧张和慌乱。我为小姨的表现感到吃惊和羞愧,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会让人变得卑微和不自信。
男人向小姨点头,又冲我笑了笑。我刚才的痛感还没有消失,绷着脸瞪他。小姨仿佛突然醒悟一番,用手按了按我的肩,“我外甥女,回来过暑假!”男人继续他招牌似的微笑用跟孩子聊天的特别腔调道:“难怪是个小美女,像你小姨!”
小姨听了这话,抿了抿嘴,低头用手拢了一下头发。我看到她的脸颊浮起两朵红云,莫名对这个男人有了更大的敌意。我杵在那里不搭话,气氛一度尴尬起来。
小姨嗔怪地点了点我的额头,打圆场道:“因为我不给她买冰激凌正生气呢!别理她,一会儿就好了。”我刚要张嘴反驳,小姨又急忙道:“这家冰激凌好吃,小姨又不会骗你!”
她举起雪白的手腕叫:“服务员,先来个奶油草莓加白巧克力冰淇淋。”小姨故意一字一顿说出口味冰淇淋的全名,像她生我气时喊我全名一样,她用我俩都懂的语气提醒我,我的行为越界了,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使用我俩独有的秘密武器,在我并没有做出过分举动,如果有也仅仅是以不友好、甚至不讨好的态度对待这个男人罢了。
我将她的行为定义为背叛,对我这个外甥女情谊的背叛。我的眼底泛起一阵雾气,可惜小姨没看见,或者根本视而不见,她的眸子里全是那个男人的身影,即使在双目交睫的时候,那个身影都在。
从那以后,小姨仿佛被摄取了魂魄,有时会抱起我莫名的开怀大笑,有时又对我不理不睬。她不再耐心地听我讲话,即使听也是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她会说你认识的朋友姓张是吧?在被我否定之后依然会说你那个张同学。她变得和姥姥一样健忘,唯一不同的是她脸颊总是红红的,眼神空洞而迷离。
我已不喜欢和她一起入睡,因为她总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搬到床的另一头,她那头儿亮着手机的荧光,她的脸随手机屏幕不断变换颜色,眼睛里闪着怪异的光芒。她不再温馨恬静,而像被恶魔附体一般躁动不安。
那个男人有时会出现在小姨的窗前,我瞧见了便会悄悄把窗帘拉紧,单纯地希望那是条施过魔法的窗帘,再拉开时,他已消失不见。果然,那个男人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还有小姨。她踩着皮鞋嗒嗒出门,连姥姥嘱她早点回来的话语都不及回答。
小姨不在的日子百无聊赖,连窗台上的树脂娃娃都蒙了灰,笑容暗沉而无趣。
姥爷为逗我开心,带我去公园玩耍。在公园的游乐场里,我又见到了那个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身休闲装,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那女孩有着和他一样的肤色和眼睛。他看着那个女孩,目不转睛,脸像池塘的荷叶一样舒展放松,和那天见我时完全两种神情。
我使劲地扯起姥爷的衣角,“天太热了,姥爷回家!”那时我还不知道妈妈已回到姥姥家,因为小姨的某些事情。
妈妈和姥爷、姥姥头抵在一起窃窃私语,一如当年决定和爸爸离婚时。我不敢加入,只好起身去开小姨房间的门,通常周二的下午她都不在。结果妈妈触电一般,“别开,你小姨在休息。”我被她突然的喝止吓了一跳,只好转身回到客厅,默默地坐在他们身旁。
看出我的窘境,姥姥说:“来,看会电视吧!”妈妈闻声白了我一眼,终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丽丽的事怎么办?由着她吗?”姥姥低声问。“那女的得了癌,就在丽丽的医院里。丽丽觉得她可怜,自己要放弃。”妈妈说着叹了口气。“知道他有家室为啥还要跟他,这孩子糊涂。”姥姥说话时嘴唇都在抖。妈妈握了握姥姥的手,“当时他们已经准备离婚了,那女的是副行长很强势,你知道丽丽从小就喜欢争强好胜。”“那也要懂得保护好自己,怎么能伤害自己!”姥爷忽然插嘴。妈妈沉默片刻,“我觉得还是尊重丽丽的意思,她不想继续了就别逼她,孩子她都没留,还不够坚决吗?总不能让她走我的老路吧?”妈妈说话时眼睛泛着波光……
他们继续谈话。我悄悄打开小姨的房门,屏着呼吸蹑手蹑脚挪了进去。大夏天里,小姨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惨白的脸,嘴唇像被揉碎的白玫瑰花瓣,皱巴巴的失了颜色。
“小姨不会要死了吧?”我恐慌地张大嘴巴,眼泪决堤般倾泻下来。小姨听到声音,把我招到身边,揉揉我的脑袋,“傻丫头!小姨好着呢,不许咒我!”
她突然掀开被子冲进客厅,“姐,你不用帮我掩饰,那女的没得癌,她带着孩子到我们医院,我以为她要兴师问罪,没想到她只抱着孩子在他面前哭。我忽然觉得没意思,女人有了孩子就像被下了蛊,我不想那样,不想。”小姨的脸白的像纸,她扶着墙,像被微风吹动的树叶一样轻轻摇头。妈妈走过来动情地抱住她,姥姥姥爷如木偶一般僵硬地立在原地。
十多年过去了,小姨早已成为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她买了自己的房,她的卧室里依然粉粉的,充满了馨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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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城华安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3-07 17:5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