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不觉得生活没意思?
年前一个冬日的下午,我放下手头批改的期末试卷,前往化学楼,去见我许久未谋面的大学时期的好友W。
上次与W见面还是2018年,彼时我还在深圳的一所大学做博后,他作为他们公司的代表来深圳出差,便约出来一起吃饭。当时我们也已有约六七年未见了,聊了很久。离开时,他说自己生活有些过于安逸了,没什么意思,想再折腾折腾,开家公司。如今公司已成立了一段时间,主营业务是给各个大学和科研机构提供设备的定制和维护。这次过来,便是来给化学院的一个他的刚入职的师妹安装仪器。
我在化学楼见到了他和他的师妹,三人简单寒暄几句,我们俩便离开了。等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他立刻问我:“XX,你觉不觉得生活还是没意思?”
我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先附和了几句。随后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叙旧。我毕业后和大多数同学都断了联系,而他则和班级的一位女生结了婚,对很多同学的近况也很了解,便由他来给我更新。其间谈到某些同学的变化,我们或放声大笑,或是唏嘘不已。有位我们认为是全班最木讷的同学现在居然学会了在过年时去领导家里送礼探望,而另一对结为夫妻的同学却已经离婚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毕业前的一个小型聚会上,那个男生说他大学最开心的两件事,一是考上了心仪的研究生,二便是和他喜欢的同班女生在一起了,现在看来这段感情的结局并不圆满。
聊完这些,他再次问我:“你觉不觉得生活没意思?”
“具体是指哪方面呢?”我回答道。
他严肃起来,说道:“这么说吧,你还记得大学期间你想实现哪些目标吗?”
“大致都还记得吧。”
“那么实现了吗?”
“准确点说,原则上可以实现的应该都实现了。”
“是啊。你看,你现在想做的是你喜欢的工作吧,经济上也没什么压力。我们也都不是有多少物欲的人,钱够花就行。我就觉得这种日子一直过下去,有点浑浑噩噩的,让人心里发慌。”
我想了想,说:“我们一起读大学时,我最想要的,就是去一所好的学校读研究生,学理论物理,有朝一日可以独立发表论文,拿到博士学位,再找到一个教职,然后从事感兴趣的研究。这些都可以说是实现了。但是另外一些想法本就不切实际,比如去藤校当个教授甚至拿个诺贝尔奖,肯定是实现不了。这倒也不是我的原因,更客观的说法是,当时我的想法就不靠谱,只是现在知道了。”
“所以你就接受了?”
“可以说是接受了,其实更多的理解了事物发展的规律了。就像我们之前聊过的,人的选择、兴趣、能力这三者要匹配。拿你、我,还有J举例子。你是一定要去做工科的,而J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我则只能去做学术。我们各自都选了正确的路,虽然开始时很困难,但后面都熬过来了,顺利过上了大学时期想要的生活。但假如把我们三的选择任意两两对调,最后一定都是悲剧。你看Z就选错了,于是有心结。就算老天爷赏饭吃,你也得接得住,很多人都没接住,我们三个其实已经是幸运儿了。”
“那你说说看现在每天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
“没课的话,我可以睡到自然醒,你知道我是一直都起不来床的。然后我就去遛狗,吃点早饭后开始工作,可以在家里的书房,也可以去学校的办公室。下午有时间的话出去散散步,或者做些运动。晚上就在家做饭,或者在食堂吃个饭再回家。我每年会给自己提个大致的工作计划,发表几篇论文,不过目标也不是定死的,年底科研成果保持在单位的前一半里就行了,对我还算比较轻松。”
“你现在就不想写个特别厉害的论文?”
“想啊,但这非人力所能及。特别厉害的论文是什么,大概可以说是某个非常重要的领域里面的重要的结果吧。这时问题就来了,我压根就不知道什么领域是重要的,因为重要与否不是你来定义的。量子场论重要吧,但上世纪中期不少人觉得场论要完蛋了,后来才做起来的。引力波也重要,但是现在再去追可能也已经迟了,去了只能当票友。但要在引力波被发现之前去做,那可能就是冷板凳,能不能坐热谁也不知道。如果你在一个所有人都觉得重要的领域里做,你会感到非常拥挤,竞争压力很大,而想去做点不一样的,又可能没人关心。这个和你创业是一个道理。”
“所以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因为我遇到的问题通常都是要么太简单要么太难。其实我蛮想找到一个题目一直做下去的,但总是做着做着又觉得这个方向上限不高,想再换,就像布利丹的驴子。现在我的心态大致是想了解什么问题就去做什么,至于重要不重要我就不管了。”
“所以就这样漫无目标地写论文,不会觉得没劲?”
“你懂你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答案。还记得2010年下半年我们当时正在准备考研吗?有一天晚上我和J一起从自习室回来,当时我看看了天,满天都是星星,然后我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脚走在我们当时的那栋宿舍楼下水泥地上的感觉。当时我心里想,明年的今天我肯定会走在N大校园的地面上,这一定是很美妙的感觉。后来我做到了。读研时,我满脑子都是学术,因为前面有个非常具体的目标,就是博士学位。六年多的时间里我都藏在这个目标下,专注地去做一件事。你有充分地理由去说服自己,去说服所有人,学术就是最重要的。每年我们都去不同的城市开年会,当时很多人会借这个机会去当地旅游,但是我没去,而是在各个会场听报告。说来好笑,其实这些报告对我的学术根本没多大作用,但是我还是觉得出来就要多听多看,于是专注地听报告,听完就回学校继续工作。后来我拿到博士学位了,去做博士后,我终于有了独立探索的自由,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好拿到教职,然后我也做到了。直到现在,有史以来第一次,此前所有占据我内心的东西,什么学习机会、论文、学位、教职等等,都不再存在了,于是我突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了。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没错!完全就是这样。好像人到中年,说实话我们现在也算是中年了,毕竟超过30岁了是吧,突然就没目标了。”
“这是因为你20岁的时候目标就定到现在。30多岁面对的问题20的时候怎么可能想的到呢。要是别人不了解你,只听说你是生活太安逸了感觉没意思,就要说你又凡尔赛又矫情了。”
“所以你觉得要怎么办?”
“我是真的不知道。工作以后我隐约感到之前那么多年的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我不可能总是过一个博士生的日子。事实上也的确有了一些新的事情,比如教课、指导研究生、以及一些管理类的事情。此外我也给自己找到点事,比方说学学理财,旅旅游,甚至玩一玩那些传说中的3A游戏,法环只狼什么的,但说实话,体验其实还不如当初做博士的时候,因为专注力和正反馈有质的差别。然而,现在的我和十年前的我在心理层面也有了差别,就算现在再去做当初的事结果也是不同的了。”
“说到底是人变了,就算再去做之前的事,感觉也不一样了。”
“没错。你知道有些人虽然财务自由了,但是还是要出来找事情做,就是类似的原因。你觉得你能玩一辈子的东西迟早会碰到瓶颈,要么腻了,要么觉得意义不在了,此时你在社会上又没有任何的位置,自身的存在感就变得稀薄,容易抑郁。我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样,虽然经济层面我没到财务自由,但心理层面可能比较接近。年轻时一本书、一部电影、一篇文章能让你兴奋好几天,而现在你的经历越多,新东西所占的比重就越小,因此它们所能带来的体验就被逐步地稀释掉了。你要一定问我到底怎么办,我想最要紧的就是去直面问题,但不要在心里转圈圈,而是依靠行动,因为行动会带来下一步的行动,而思考只会带来死循环。假设你在一个充满迷雾的森林迷路了,前后能见度就十米,那么你想破头也就只能想这十米范围内的事情。这时最明智的是要走,往哪走反而不重要。这其实也是我持续做事情的原因,不是要做出多么有意义或者有趣的东西来,写个多么重要的论文,而就是为了维持做一件事本身,一直做下去,或许就可以从迷雾中走出,又或许就和迷雾和谐相处了。”
“所以你现在给自己是个什么定位?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子的生活呢?”
“其实我从来不给自己定位。你应该记得,大学期间我和班级里的其他同学交往并不多,我的定位也不是班级的一份子。说实话,当时我倒还真想有个集体去融入一下,成为“XX人”什么的。但越到后来,我越发现人自我定位其实就是自我受限。毕竟我们都学过概率,知道统计规律是不能应用到个人。如果真有个分类法,那么某个类别中两个个体间的某些很重要的差别,一定有很大概率大于类别之间的差别。假如我是公司老板,需要管理一大群员工,那么用一下这个分类法,以达到粗略的正确,这是合理的。但是我是自己管自己啊,我对自己太了解了,不需要分类。真要硬分,我就是一个做理论物理的,我就按照自己去做理论物理的方式去生活。”
我不确定我的回答是否让他满意了,但我猜测可能也没有。送他离开的路上,我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他说想要搞搞融资,将公司做大,我便祝他一切顺利。从大学起我就知道他是闲不下来,注定要做点事情出来的。后来放了寒假,我写完了手头的一篇论文,感觉自己又闲了一些,于是他的问题便又在很多个深夜来拷问我了。我便记录下这些对话,想要找个答案,虽然并非是最终的答案,而世上本就没有最终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