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白化的黑猫《星落之子》chapter 13
十三 逆鳞
“他死了?”年轻汉子问道。
“是。”鹿镇站起身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恐怕是被这条蛇咬死的。”他俯下身子,在落叶堆里找寻一番,捡起一根较长的树枝。
那条蛇长一米六左右,大概和鹿镇的身高一样,全身的鳞甲乌黑,靠近头部的地方略扁且宽,带有白色花纹。鹿镇站在稍远些的位置,用树枝轻轻挑了挑蛇的身体,它没有任何反应,瘫软地任由挑拨。最终,他判断,这条蛇也已经死了。鹿镇这才放心地蹲下,近距离观察起这条蛇来。
“你看看,这种蛇是你们本地有的吗?”鹿镇叫来年轻汉子,问道。
汉子盯着死蛇看了片刻,回答道:“这是一种眼镜蛇,我见过,是我们这儿山上有的。”
“是毒蛇吗?”
“剧毒。被咬了基本活不成。”
鹿镇点点头,继续低头看着那条蛇。凑近看才发现,蛇背上的鳞甲已经爆裂开来,变得破碎不堪,甚至能看见蛇皮下内层的肌肉。很明显,这条蛇是被重击而死的。爆开的乌黑鳞甲,就像被剐开的鱼鳞一样,边缘处一片片逆着掀了起来,格外锐利。在伤口边缘的鳞片上,沾着一些发黑的污迹,宽度不足一毫米,除非仔细观察,否则难以发现。
至于杀死它的凶器,应该就是金海昌身上的猎枪了。猎枪保养得很好,枪管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亮白的金属光泽,不过,本来应该擦得锃亮的棕红色木制枪托,现在却多了一片污渍和几道散乱的刮痕。
“看来他是被蛇咬了以后,用枪托砸死了蛇。”鹿镇说道,“但是激烈的运动也加速了毒液的扩散,他也很快毒发身亡了。”
年轻汉子提出一个问题:“可是,既然有枪,他为什么不开枪杀掉蛇?”
“也许是最后一丝侥幸吧。”鹿镇眼神复杂地看向金海昌死去多时的狰狞的面目,又看了看向森林深处延伸的三色小旗,“他赌这蛇没有毒,赌他能够无恙地逃出这片树林。如果开枪,他逃跑的踪迹就会暴露。所以他只用枪托打死了蛇。然而,他赌错了。”
年轻汉子点点头,随后长吁出一口气:“呼——虽然说死者为大,但是,我觉得现在真是轻松了不少。他这一死,事情就算了结了。”
“是啊,都结束了……”鹿镇沉吟道,“结束了……”
他垂下眼皮,目光游移着,掠过现场的各样东西。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的死蛇、双管猎枪、沾满污泥的大衣、凸出圆瞪着的一对眼球,还有,戴在手上、被拳头紧紧攥着的那副皮手套。
手套……
他抽出一张卫生纸,把手包住,捏了捏金海昌戴在手上的手套。尸僵已经出现,加上拳头攥得很紧,鹿镇很难将手套从金海昌手上脱下。不过,即便手套牢牢地套在手上,依旧能感觉到,相较于手掌,手套的尺码稍大一些,因此显得较为宽松。在指尖的位置,手套在指尖前伸出扁扁的一截,就像是软化的指甲一样。
一只黑色的背包夹在尸体和树干之间,打开来,里面是衣服、食品、证件等物。其中有一张存折,鹿镇拿了出来,翻看着。存折开户的银行是一家本省的省级银行,上面登记有近三年的存款记录,总存款约三十万元,此外还有各项支出记录。
鹿镇将包里的东西恢复原样,站起身来,眉头微锁。年轻汉子感觉到这种异样的情绪,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鹿镇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到这儿的路线已经记下了吧?”
汉子点点头。
“嗯。咱们下山吧。”
“尸体就放在这儿?”
“还是不要移动的好。”鹿镇说道,“等会儿去通知其他小队停止搜寻,再把蒋叔和李敏姐找来检查一下尸体。如果没什么差错,这件事儿就到此为止了。”
两人原路返回,穿过树林,重新回到山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从温暖的橙黄色变成刺眼的亮白色。站在山顶上向下看去,位于背阴处的村庄已经完全处于阳光的笼罩下。奔涌的河水泛着粼粼的白光,就像一条带有亮片的丝带。
在下山的路上,年轻汉子的脚步变得愉悦轻快起来,一改上山搜捕时的紧绷严肃。他穿着黑色手工布鞋的双脚大步迈着,在路上积攒的水洼间灵活地穿梭着。鹿镇相对矮小,在跟上他的过程中稍显劣势,他不得不更快地倒腾双腿,勉力使两人的步幅与速度接近一些。
过了一会儿,年轻汉子的脚步放缓下来,这使得一直落在后面的鹿镇得以赶上并与他同排行走。来到一段相对较陡的路段,年轻汉子轻车熟路地顺着山壁从泥泞的坡上滑下,鹿镇则小心地踏着一个个坡上的小坑而下,险些滑上一跤。还好汉子抓住了他的手腕,扶住了他。
他拍了拍鹿镇方才滑下时手臂上沾的尘土,说道:“我有一件事儿想不明白。金海昌杀死村长,还有那两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实在想不通。”
“关于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瓜葛,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多,都是从村里人那儿零零碎碎听来的。”年轻汉子说道,“金海昌和村长之前一起上过战场,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关系不一般。当初村小校长这工作就是村长介绍的。邱武和邱钊,我认识他们俩,但是不熟,可没听说他们和金海昌结了什么怨啊。真不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这么大开杀戒。”
“说实话,你知道的并不算多。”鹿镇说道,“当然,咱也不能说完全明了这其中的缘由。不过,从这几天的调查来看,村里的‘情报系统’实在运转得不怎么好。照一般的经验,有关人情世故的信息在一个小社会里传播的速度要比流感病毒传播的速度快得多,比如这样一个闭塞的小村子,比如一个街坊。即使所有当事人都沉默不言,一些善于打探消息的人都能从他们表现出的哪怕最小的迹象中猜测到一些情况,虽然可能并不准确。但是,根据你所说的,村里完全没有关于这些人之间冤仇的传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讳莫如深的,甚至禁忌的。他们的关系,咱和蒋叔已经大概明白了,不过,杀人的动机还是需要再深挖的。咱只能说到这儿了,再多说就泄密了。”
他冲年轻汉子笑了笑,随即加快步伐,走到了汉子前头。
由于搜索小队铺开得很分散,鹿镇两人将所有人召回时,已经十二点半了。将其他人打发回家后,鹿镇、蒋延和李敏又带上勘察工具,回到金海昌死亡现场。
经过李敏的检验,金海昌应是死于蛇毒引发的呼吸麻痹与循环衰竭。根据形态判断,致其死亡的就是那条乌黑的中华眼镜蛇,这种蛇属于本地种类,在未开发的森林中出没也十分正常。蒋延与李敏对现场给出的判断与鹿镇也大致相同,金海昌在逃亡途中被毒蛇意外咬中,打死毒蛇后,因为救治不及时而毙命。
看过现场之后,蒋延并未显得轻松。他一个人慢慢走到树林外,站在山头的泥土路上,独自点起一支香烟,默默地吸着,时而远眺山下的村庄,时而收回视线,关照是否无意间将烟灰掉在身上,或是看着草地上生长的有黄有白的小野菊花出神。
鹿镇遥望着蒋延背对着他的、吞云吐雾的背影,等到一支烟吸完,才走上前去。湿润的泥土呈现出深深的棕黑色,而一旁的草地则是黄绿色的,面对似已悄然到来的深秋,它们即使命已不长,却仍同野菊花一起,显示出盎然生机。两者分出一道界线,鹿镇在这条线上站定。
蒋延看了看他,手上仍捏着已经烧到烟嘴儿的烟头。“你有什么看法?”他开口问道。
“事儿是结了。”鹿镇说道,“案还没结。还少点儿东西。”
“是啊。”蒋延长长呼出一口气,就像要把方才吸进去的烟统统吐出来一样,“有些事儿还没搞明白。金海昌这一死,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了。”
“这倒未必。”
“哦?你有什么想法?”
“咱只是说,不一定死无对证。”鹿镇轻轻一笑,“人没了,但是事儿还是能查清楚的。等会儿回到村里,咱就去确定自己的猜想。”
“什么猜想?”
“暂时不能告诉您。”鹿镇说道,“不过大方向有两个。第一个是邱钊案件中金海昌的不在场证明。有三个人都能证明,那天晚上,金海昌和他们打麻将,没有时间作案。这个不在场证明目前仍是十分坚固的,如果不能推翻,案子就结不了。您受累,再去简单问问他们。金海昌已死,如果他们收了钱作伪证,您就说,这不在场证明现在没意义了,早点交代还能免予处理。而如果是真的证明,咱也好转变侦查角度。第二个是动机。就咱们目前所知的,杀人动机应该就是三年前周老师的死。也许是金海昌怕夜长梦多,为了封口,杀了同谋与见证者。但是,有一个问题说不通,那就是,金海昌为什么要逃跑。之前咱们分析的是,他偷听到老李的证言,杀死老李后逃亡。不过,这时候逃跑,未免显得做贼心虚。他应该知道,咱在前几起案件的调查中没抓住他的把柄。这很反常。”
蒋延听罢,莫名地笑了笑:“又开始长篇大论了。不过,也有两天没听你这么‘汇报’意见了。在邱云龙被杀之后,你好像没那么积极了。前两起案件的时候,你可是给我分析得头头是道的,那之后,怎么收敛了?”
“有吗?”鹿镇的嘴角扬了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咱倒没觉着啊?纯粹是没什么想法,自然就不说了呗。”
蒋延测过头,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你心里的想法,我也没办法了解。你我目前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这案子,合作嘛,谈不上,所以我也不会逼你给我交差,毕竟这份差事是我的。”
“咱会给您一个答案的,毕竟您让咱这个局外人一直参与,拿不出成果,咱也过意不去。”鹿镇挪了挪脚,站到了草地上,“不过,现在还不能。”
“行,我等你。”蒋延往远方望去,皱起眉头,“诶,那儿怎么了?”
他朝对侧的北山指去,鹿镇站到埂上,朝那里眺望着。北山从西山环绕出去,中间被河谷截断而分为两段,另一段和东山一起将村子包围起来。在北山隧道的外侧,腾起一阵土雾。
“别是又出了什么事儿。回村。”蒋延扔下烟嘴,将树林里的李敏叫上,三人一同往山下走去。
刚走过桥头,便有一名村民从村子的方向迎了过来,冲桥上的几人连连招手,模样十分兴奋。伴随着河水奔腾的声音,那名村民隔着老远,叫喊道:“老蒋,电话线通了!赶紧去村委会接电话!”
鹿镇也兴奋起来,三人对视一下,快步下了桥。前几天山崩的时候,信号塔也受到了冲击,村里的外部联络一度中断。现在传来了电话恢复的消息,这就意味着,外界已经发现村子被困,并展开了抢修。很快就能出去了,鹿镇想道。
蒋延先是询问了北边隧道扬尘的问题,村民表示不清楚。于是,蒋延让鹿镇去看看情况,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跑着去了村委会。
北山同南山差不多高,除了站在四周的山顶上,否则根本不清楚山外侧发生了什么。不过,山内侧并没有事,十几名村民在搬运着土石,几天的进度下来,隧道的拱形已经露了出来。鹿镇推测,山对面的扬尘,应该是外界派来抢修作业发出的动静。
事情如他猜想的那样。电话那头,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表示,他们接到其他村的村民报告,称三日晚至四日凌晨,邱谷村疑似发生火情。接到报告时,已经是四日早晨了。消防部门在登上山后发现,火灾已被扑灭,然而,进村道路遭山崩封堵,无法进入。在拟定方案之后,又遇上大雨,考虑到安全因素,抢修计划只能推迟至雨停。针对电话联络的抢修,于五日早晨开始,刚刚才修理完毕。
至于道路连接,因为南侧本就是山路,且隧道仍未修通,故县政府同北侧邻省县政府协商,准备通过北侧抢通隧道,现工程已经开始,预计明早即可完成。
蒋延简要地报告了村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并要求在隧道抢通之后,尽快派警力和勘验人员过来。接着,对方在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因为北侧隧道对面正在进行掘进工程,出于安全考虑,蒋延让挖土方的村民都撤了回来。村民们都很高兴,一是因为不用再去出苦力了,二是因为几天来笼罩在村里的那团黑气总算散去了,至于与外界的连接,就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了。
“县里的警察明早就能来。”蒋延对鹿镇说道,“忙了这么多天,你可以歇会儿了。可是我跟小李大夫还得接着忙活。”他的语气中,一半是抱怨,一半是苦涩。
鹿镇则说:“咱就帮忙到底吧。明天一早给您个结果。”
他首先请求调取派出所里村民的户籍资料,挨个翻阅。这种档案是禁止让外人看的,不过基于这几天的“破窗效应”,蒋延也就随他去了,只不过要求他保密,不仅是对档案的内容,也包括允许他翻阅档案这件事儿。档案都是手写的,在这里只是简单登记,录入系统则需要去县城办理,因此记录相对随意,涂改痕迹很多。鹿镇并没有细看,而是显得漫不经心,不到十五分钟,就将一大册的档案翻阅完毕。蒋延也对那几个人再次询问完毕,证明了不在场证明属实,不存在收买作伪证的情况。接着,鹿镇便同蒋延告辞,离开了派出所。
鹿镇又来到祠堂广场,走到山门前。这是他第二次进入祠堂的院子,同他昨天来到这里、向内张望时的情景并无差异。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在戏台下发现了那枚五分硬币,而这次,他的目标依旧是那座戏台。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唯一让人感到迷惑的,就只有这小小的五分硬币了。它突兀地出现,现身的位置也与几起案件没有直接关联,所有案件中也找不到能和它产生联系的线索,然而,从清扫的痕迹来看,留下硬币的人同案件的凶手又有很强的相似性,因此,还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作冗余的物件。
木质结构的戏台被火焰炙烤而变得焦黑、变形。鹿镇绕着戏台转了一周,最后停在了正面。粗略辨别了一下,鹿镇在原来放置硬币的地方蹲下身来,将头探进戏台下方。阳光从上方木板的缝隙中漏下来,形成了一道道细长的光束,借助这些光芒,鹿镇观察起来。上一次只是粗略地扫了一圈儿地面,而其他角落则没有关注,这次则需细致一些了。
鹿镇将身体翻转过来,就像修车工人一样仰面朝上。映入眼帘的是碳化的木板,他挪了挪身子,以防阳光刺入眼睛。戏台下空间狭小,灰尘和木灰在这样的小空间中凝滞着,味道刺鼻。鹿镇思考片刻,往外挪动着身体,伸手在外侧木架和上层木板之间的夹角中摸索着。首先是木片剥裂的、具有层次的粗糙感,然后,他感觉到,指尖传来了一种黏腻的、粉状的感觉,是某种灰烬。他用食指揩了一点儿,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即使他嗅觉不灵敏,也依旧可以闻出那灰烬散发出的酸臭的味道。他将灰烬取下一些,包好,钻出了戏台。
鹿镇穿过小巷,来到邱雁文家。邱雁文刚刚吃完午饭,他与刘青峰也得到了电话恢复的消息,两人刚与大学里的导师和辅导员通了电话。
“咱要和家里打个电话。”鹿镇请求道,“可以借一下手机吗?只用很短时间,不会花很多话费的。”
刘青峰爽快地将他小巧的诺基亚递给了鹿镇。鹿镇道谢之后,来到院子里,敲击了几个按键,拨出电话。接通之后,他只是和老爹简单交代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路快通了,你跟小宇准备几号走?”
鹿镇想了想:“明天一早吧,如果能放行的话。晚上七点有一趟火车,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不行的话,就再住一晚。”
“你不是帮蒋叔查案吗?”刘青峰说道,“警方的人来了,应该会问你一大堆事儿吧?”
“现在嫌疑人已经死了,应该不会问咱太多事儿。”鹿镇苦笑道,“这个假期,过得太折腾了。”
“回家了好好休息下吧,过两天又要上课了。”刘青峰笑笑,在鹿镇头顶上揉了一把。
鹿镇扶正帽子,冲刘青峰咧嘴笑笑,朝他道谢后,便告辞了。
出了院子,沿着村路往小宇家的方向走。鹿镇把帽檐转到侧面,随意地四下看着。现在,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他不想再做任何思考,而是打算在明天离开村子之前用眼睛将这个平凡的地方记忆下来。这个假期发生的事情固然不平常,但这在他十几年的生活中倒也没有激荡起太大的波纹,因为还有更加切身的回忆涤荡在心头,像海浪一样难以平息。
又开始想些什么东西了。他索性把帽子拽了下来,顶在右手食指上旋转起来,借此放空脑中繁杂的思绪。视线飘荡着,在掠过左手边树林的时候,停了下来。
在河边的陡岸上,坐着一个人。虽然隔得很远,但是从那人脑后的小辫子就能认出,那是老猫。这几天同老猫的相处还是十分愉快的,他大大咧咧的,有时还有些滑稽,拜托他的事情也都不会推辞。老猫不知什么时候会去C市打工,到时候应该会有更多机会同这家伙相处,鹿镇想着,慢慢穿过树林,来到老猫身边。
他在抽烟,一缕白烟从额头前面冒了出来。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鹿镇在他身边坐下了:“你怎么看起来很惆怅?”
“惆怅?”老猫皱皱眉,“啥意思?”
“就是看起来闷闷不乐。”鹿镇解释道,不禁小声地笑了笑。
老猫白了他一眼:“说那么文邹邹的干什么?”
见他又说了白字,鹿镇捂着嘴笑出了声。
“别笑啦。”老猫瞪着他,一副生气的样子,不过鹿镇能看出来,这家伙的性格不可能跟人斗气。果然,老猫靠了过来,给鹿镇递了一根烟:“抽一根?”
“不啦。”鹿镇摆摆手,“心情好的时候就不必抽烟。再说了,连着两天抽,又该上瘾啦。你怎么没跟小宇待在一起?”
老猫把烟塞了回去,咬着烟头说道:“你们都要走了,如果这时候黏着他,分别的时候会更难受的,还不如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顿了顿:“有时候,越喜欢和一个人待在一起,就越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你不是准备去C市打工吗?”鹿镇说道,“到时候还能见面啊。”
“嗯,不过那样就不能在一起玩儿了。”老猫确实有些惆怅,“进到社会,我就再也不是小孩儿了。也许和你们这些学生就玩儿不到一起了。”
“嗐,不会的。”鹿镇笑了笑,“咱帮你找一份儿轻松点儿的、有休假的工,这样你闲下来的时候,咱们就能一块儿聚聚。”
“你真能帮忙?”老猫半信半疑。
“咱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物色个简单的工作没什么难的。”
老猫眼睛闪着光,笑嘻嘻地给了鹿镇一个大拥抱:“那太谢谢啦。”
“对了,咱还有些事儿要问你。”鹿镇说道,“你了解小宇父母吗?”
“嗯?”老猫想了想,“哪方面的事儿?”
“听小宇说,他父亲因为山洪地质灾害遇难,咱想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
“我也是听我妈他们说的。”老猫说道,“那时候是雨季,所以几天里经常下雨。那年的雨量特别大,山体被冲得松动了。豹子他爸从县城回来,走南边山路,结果一块挺大的石头从坡上滚下来,正好砸中他。发现他的时候,人早就不行了。葬礼没有立刻举行,因为那个时候豹子的妈妈正怀着他。也许是因为这么不幸的事情,他妈妈的生产期提前了大概半个月,在守灵的第几天,我有点记不清了,生下了孩子。医生赶不过来,是村里几个有经验的女人凑到一起帮忙接生的,不过好在,母子平安,不然就真的太悲惨了。因为她身子虚弱,下葬的时候是村里的男人们帮忙落棺盖土的,她只能躺在床上,照看孩子,动都动不了。后来,豹子的妈妈也离开了村子。那几年的村子确实一穷二白,是男是女都得下地干活儿,他妈妈生完孩子身体一直虚弱,种地是个很困难的事情,连着一两年过得都紧巴巴的。她可能是出去打工了,又或者是找人改嫁了,在那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她了。我了解的大概就这些。”
“是个悲伤的故事。”鹿镇叹气道,“你记得小宇父亲去世的时间吗?”
“不记得了,我都是听的二手消息。”老猫回答,“如果想了解更详细的,还是得去问年龄稍大点儿的村民。”
鹿镇点点头,似乎有所收获的样子。
“你问的这件事儿,和最近的案子有关系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鹿镇不置可否。
“对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老猫说道,“如果案子查出结果,要跟我说说。现在有结果了吗?”
“大概有了。”
“那给我讲讲。”老猫好奇地把耳朵凑近鹿镇。
“你真的要听?其实真相很无趣。”
“你要是不说,我会觉得更无聊。”
“那好吧。”鹿镇冲他笑笑,将手圈成喇叭形状,贴到老猫耳朵上,“简单地说,就是……”
老猫静静地听他说完,皱起眉头:“就这样?你还想了这么久?”
“咱略掉了一些细节,因为你不知道,所以可能没感觉。咱从头再跟你说说。”鹿镇再次伏在老猫耳边说了几句。
“这倒是有点儿意思了。”老猫听完,说道,“不过跟想象中还是差距很大。”
“当然。现实中调查案件,就是从一些细小的物证、街坊和关系人杂七杂八的话出发,用一些经验和直觉联系起来,大部分情况下,连侦查员本人都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性的。”鹿镇解释道,“小说是通过摘取案件中一些关键的、有戏剧性的东西,通过逻辑连缀起来,并经由作者巧妙编排,这才看起来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普法节目里是比较贴合现实的,但是也会突出重点以达成节目效果。平常案件的侦破都是在森林里捞一片叶子,毫无趣味。这是老爹跟咱说的。”
“好吧。”老猫半懂不懂地点点头,“不说这个了。你和豹子准备什么时候走啊?”这家伙的话题总是跳跃得很快。
“明天吧。如果警察不扣咱的话,早上出村,下午坐火车,晚上到家。”
“好,要等我,我送你们。”
“行。”两人的手紧紧地握了握。
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再睁开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一连睡了五六个小时,醒来时,一种迷糊而又舒服的感觉袭来,让人想翻个身,再睡上一会儿。鹿镇又在床上翻腾了一阵子之后,才起身下床。
这应该是待在这儿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他这样想着,走出门去。就像前几天一样,小宇再厨房里张罗着晚饭。他的生活和行动都很规律,而鹿镇则相反,正因为如此,在这里的后几天里,两人的行动轨迹交集很少。
外套已经干了,只是下摆还有些潮湿。肩头的破口有些大,回家之后需要到裁缝那儿修补一下。他穿上外套,没有穿鞋,走去亮灯的厨房。
锅里面仍是一些简单的蔬菜,没有肉,也没有辣椒,案板上湿漉漉的,留下一些切菜时流出的汁水。小宇手持锅铲,在大锅里不断翻炒着,手指上的创可贴浸了水,软塌塌地贴在皮肤上。
“等会儿收拾下东西吧。”吃饭时,鹿镇说道,“咱们明天早上走。”
“嗯。早上再去看看周老师。”
“好。”
几句简短的对话,就结束了这最后一顿晚饭。鹿镇把碗碟锅等刷洗干净,小宇则将其整齐地排列到橱柜里。案板、刀具等也码放整齐,蔬菜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不需要处理。明天之后,这曾经有过烟火气的厨房将重新被尘封。
收拾完两人本就不多的物件之后,堂屋变得更加空旷。经过三年之后,这里的主人又将远行,这一次,将是永远的告别。
小宇在收拾完毕的两个书包旁坐下,用留恋的目光扫视着这座从小生活的老屋。鹿镇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走到茶几边坐下,把纸摊平,开始在上面写字。
“狍子,你在写什么?”小宇走过来问道。
“答应给蒋叔的答复。”鹿镇说道,“算是我给出的结案报告吧。”
小宇在他身边坐下,朝纸上看去:“嗯?你查清楚了?”
“清楚了。”鹿镇低下头,写了个开头“尊敬的蒋叔”,不过想想,没必要这么正式,便又划掉了,打算直入正题。
事实上,要将这件事明明白白、条理清晰地呈现在纸面上,还是不那么容易的。鹿镇涂涂改改,纸上很快就布满了一块块黑色的污迹,文字则被夹在这些黑块之间。小宇在旁边看他写了半页纸,便走回到床边躺下了。等鹿镇好不容易写完一页纸抬起头来的时候,小宇已经睡着了。
进入浅睡眠状态的时候,一点儿微弱的光亮就足以唤醒睡着的人。小宇感觉到眼前有微弱的光,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那是茶几旁昏黄的白炽灯光,而鹿镇仍然坐在那里写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没有云彩,可以看到点点星光。现在究竟是深夜,还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小宇并不清楚。他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
茶几上的纸面显得整洁多了,应该是鹿镇又将其誊抄了一遍,因为旁边还放着一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鹿镇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看看小宇,又看了眼手表:“四点半,起这么早?”
“突然就醒了。”小宇打了个哈欠,“狍子,你还不睡吗?”
鹿镇笑笑:“中午睡得太长,现在没有睡意了。”
“完成了吗?”
“差不多了。”鹿镇搁下笔,十指相扣,做了个拉伸运动,“出去坐会儿?”
小宇点点头,披上衣服,和鹿镇走到门外的石阶上坐下。
凌晨时分是一天中最凉的时候。空气潮湿,地面上凝结出一层细密的露水。坐在石台沿上,赤脚踏在地面上,凉丝丝的。鹿镇摘下帽子放在一旁,双手向后撑,仰望着星空。绷带已经拆下,前额上方的血痂让几绺头发板结成一块儿,同其他清爽的短发格格不入。
只有一半儿的月亮挂在西山口上,发出暗白色的光,这光只能用肉眼看见,院子里仍然黑乎乎的,只有身后堂屋里的灯光能照亮一小片区域。
“有点儿冷。”鹿镇说着,起身走到灶房旁边,那儿堆着一些木柴,“生个篝火吧。”
拣出来一些小块的木柴,堆在院子的地面上。鹿镇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是不知何时从老猫身上顺来的。湿度有些大,过了一会儿,火苗才慢慢地冒出头来。两人围着火焰,享受着这最简单的温暖。
“很舒服,”小宇的脸上映着火光,显得十分柔和,他惬意地轻轻摆动双腿,“这让我想起了和一些流浪的孩子睡在公园里的情景,我们捡了些树枝叶子,也点着篝火,风一来,烧着的叶子就亮着火光飘在空中,然后熄灭,又落回地上。”
鹿镇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几个人都死了,周老师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追究了。”小宇说,“不过贪污公款的事情还是如实说吧,万一能帮忙揪出其他事情呢。”
“嗯。”停顿片刻后,他又平静地说道,“小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该告诉咱真相了吧,你应该知道。”
木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
“我不知道。”
“有些事情你确实不知道。”鹿镇说,“但是,毫无疑问,你是关键人物。”
他转过头来,看向小宇,缓缓说道:“你就是凶手。”
许久的沉默。
“咱们就按照时间顺序从头讲起吧。”鹿镇说,“其中可能有些事情或者线索你并不了解,咱会说得尽量准确清楚,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提出来。”
小宇仍然没做出回应。鹿镇目视火堆,说道:
“这几天发生的所有案子,都是源于三年前周老师去世的事件。这件事本来以意外结案,但是,经过咱们的调查,以及最重要的目击者老李的证明,这其实是一件杀人案。咱查明了三年前案件的一些线索,并做出了一些推论,不过,仍然有些问题,需要回到C市再行调查。这些问题与这几天的案子有密切的关系,而且连你这个凶手也不甚明白,不过咱们暂且将这些幕后的事情搁置下来,因为这些问题在推断凶手犯案经过的过程中并无太大牵涉。
“老李目击到的当年的在场者有四人,就是这几天死去的人中的四个。而三年前的案子,就是这些天村里案子的动机,也就是为被杀害的老师复仇。那天比赛结束之后,你就表露出了对周老师死亡真相的怀疑,并且有明确的怀疑对象,也就是邱云龙和金海昌二人,同时,咱也能明显感觉到你对这两人的深切仇恨。动机是如此明显,明显到让人立刻排除的地步,而这也正是你要达到的目的。物极必反,欲擒故纵,你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你提前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你仇恨邱金二人的印象,这样一来,当前两起案件发生的时候,就不会有人在理性的基础上怀疑到你,你也就能比较顺利地一步步完成你的全部复仇计划。不过,人不总是用理性思考的,比如蒋叔就通过直觉将咱们进村与凶案发生在时间巧合上联系了起来,从而在邱钊被杀之后就怀疑到了咱们头上。你应该也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你需要进一步的保险,那就是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不仅是你给复仇计划上的保险,还是逃脱嫌疑范围的关键一招。你在前两起案件中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咱们先从邱武的案子说起。那天,咱们出了门之后,在八点五十左右遇到了朝河边走去的邱武。然后就是和李敏姐一起上山扫墓,接着你带咱去参观了村小,发现了尸体。根据李敏姐的初步检查,死亡时间在八点到十点之间,而经过咱们的证词进一步缩小范围,确定到了九点半到十点这一段时间之内,而在这段时间中,你和咱以及李敏姐一直待在一起,根本没有作案时间。李敏姐对死亡时间的推断,应该是没有太大误差的,咱略懂一些尸体变化的知识,蒋叔也是一样。并且,根据蒋叔的走访结果,当天还有另外两名村民在八点四十左右见到过死者在村子里,这能和咱们的证词印证。咱也能完全确定,那时看到的人并不是没睡醒或者其他原因造成的幻觉。村子里也没有其他留着相同发型的人。这是进行推测的前提条件。实际上,以上条件基本都是正确的,不过有些内容是极易误导人的,那就是八点四十到八点五十出现在村子里的邱武其人,只要这点能被推翻,你也就不具有不在场证明了。”
鹿镇停顿片刻。
“时间回到邱武案发的前一天晚上。”鹿镇说,“咱需要补充一个你也许知道的线索。咱们上山时撞见的中年男人邱万三——前一天晚上在祠堂门口也见过他醉倒在那儿——他跟着一个红衣人在晚上上了山,并被迷晕,在山洞里睡了一夜。在询问的时候,他大概是这么说的:我跟着红衣人上山,他在前面突然消失不见了,随后我就晕倒了。从这句话里,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红衣人不可能是迷晕邱万三的人,因为不可能在一瞬间从前方移动到后方,那么,在邱万三后面,肯定还跟着一个人,就是迷晕他的人。回到凶案现场,当时咱推断出,现场根本没有发生过打斗,邱武在遇害的时候没有抵抗能力,那么,从行为的一贯性而言,这个迷晕邱万三的人,很大可能就是凶手,而且他不是红衣人。这样一想,红衣人就只会是两种人,局外人,或者死者本人。之后这件红色卫衣被人从火堆里发现,且被焚烧过,那么,它就应当与案件有密切关系,如果红衣人是局外人,那么这件衣服出现在这里,就是一件非常突兀的事情,因为既然其与案件无关,这个局外人的衣服就不大可能以这种方式出现。这件衣服还有另一个用处,咱会稍后做出说明。排除下来,可以确定红衣人就是邱武本人。
“这一结论非常重要,它随之引出了三个问题。第一个,死者前一天晚上上山去干什么,在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死者和凶手都有什么行动。第二个,死者为什么换下了衣服,他指甲缝里的衣物纤维是怎样留下的。第三个,凶手拿走这件红色卫衣是为了什么。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咱当时的初步推测就已经回答了。凶手本来是尾随邱武上山,因为临时杀出个邱万三,他不得已用药物迷晕了他。他既然随身携带了迷药,自然是有所目的,那就是迷晕邱武。凶手应该是用什么借口让邱武在晚上上山,要求他去村小。凶手就在那里迷晕了他,并翻乱了现场。李敏姐的尸检结果没有问题,那么这个时候,凶手还没有动手杀人,因为这样就和他需要的时间相差太大了,容易被看破。真正的行凶时间是次日早晨的早些时候。
“在第一个问题答案的基础上,第二个问题就不难回答了。死者的红色卫衣是凶手脱下的,目的就是换上咱们发现尸体时其所穿的那身衣服。怎么得出这个结论呢?刚才咱推测,穿红色卫衣的是死者邱武本人,他在前一天晚上上山被迷晕,这时,他已经丧失意识,不可能自己换下衣服,凶手还在他身边,那么,一定是凶手为他换的衣服。这样一来,咱们就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邱武被杀时身上穿的衣服,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而是凶手为他准备的。想到这一步,关于不在场证明第一个困惑的点就豁然开朗了。原本,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八点五十出现在咱们面前的不是邱武本人,而是其他人假扮的,目的就是延后死亡时间,而命案发生在那之前。咱们当时看到的“邱武”,穿着与现场的尸体完全一致,这样便有了两种可能:凶手使用了死者的衣服假扮他之后再返回现场将其恢复原状,或者是凶手准备了和死者完全一样的一身行头。现场勘查的时候,咱们发现,凶器是刺穿死者的衣服之后刺进身体里的,每一道伤口都是这样,角度与位置都能吻合,一定是衣服穿在死者身上刺入的。这样的话,既然在假扮之前,死者的衣服已经破损血污,那就不能再做乔装之用,而且这样做的话,凶手还要多此一举地送回衣服,这会使不在场证明的制造横生枝节,所以第二种可能更合理。但是,这里也有一个问题,如果按照咱们一开始所想,死者是早上去往学校的,那么凶手要如何预测他会穿什么衣服呢?要知道,十月一号中午邱武才回到村子,要在半天的时间里弄清楚他带了哪些衣服回来,并都买回来用来乔装,太困难了。所以,要借由假扮死者露面来推迟死亡时间,以制造不在场证明,最合理的方法就是将死者的衣服更换成凶手自己准备的衣服,再由凶手准备另外一套完全一样的行头来进行假扮,两相对照,才不太可能出纰漏。此外,邱武那头造型也极适合易容,它足够显眼,村中没有其他人留这个发型,因此能让人看一眼就知道是谁,且留下深刻印象,只要买一个假发套就可以轻松易容。顺带一说,将尸体和学校一起烧毁,或许就是要减少家属认出那套衣服并非邱武所有的可能性,因为在现场已经确认过死者身份,即使家属去认尸,警方也不会再大费周章地通过让家属辨认衣物来确定死者,只需要通过咱们照好的面部照片即可。第二个问题的后半个,以及第三个问题,咱们还是暂且按下不表,留待后面再做解释。”
小宇不再晃荡双腿,而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
鹿镇继续说:“然而,做出这样的推论,要想认定谁是凶手,实属困难。不过,它提示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凶手不是你,那么所有案子都可能是一人独力完成,但是,如果凶手是你,那么你一定有至少一个共犯,因为你不可能在和咱一起目击‘邱武’的同时易容成他。在这个时候,咱还没有怀疑到你,这个划分只是不带感情的二分法而已。于是,咱先从第一种可能出发,即凶手不是你且可能没有共犯,因为咱一直都很难相信,凶手竟然会是你。在看到现场的那一刻,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它在一人作案的情况下将犯罪嫌疑人的范围从全村缩小到了几个人,不过后来更多证据显现出来,这个想法也就没用了。咱是这样想的:从最简单的角度出发,凶手杀害一个人之后,第一个想法应该是如何掩盖罪行。村小背靠西山,稍往上走一截,翻过山岭,就能到达那片原始森林,不用费太大力气。然而,本案的凶手却大胆地将尸体留在教室里任人发现,这是很反常的。一个想法划过,它告诉我,凶手的意图就是要让尸体尽快被发现,为什么呢,为了精确推断死亡时间,这又有什么用呢,为了不在场证明。但是,又出现了一个问题,现在正值十一假期,学生们都不在学校,指望不了他们迅速发现尸体,那么,有谁能尽快发现尸体呢,就是咱们和李敏姐,咱们约好第二天上山扫墓,那么,有很大可能你会带咱这个外地朋友去参观村小。这个联想一打通,嫌疑人范围便缩小到了知道咱们会这么干的几个人里面:咱们俩、李敏姐、陈婶和她的丈夫,姑且包括她的孩子吧,就这些人了,如果是一人作案,没有人通风报信的话,凶手必然在这些人之中。而陈婶一家一早上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自然不需要这么做,那么凶手就在咱们和李敏姐这三个人里面。结合之前咱说过的不在场证明制造方法,能够独力做到的,就只有李敏姐了。她的身形特征与邱武很像,稍加乔装就可以假扮邱武了,这并不困难,她大可以在故意出现在咱们面前之后,绕小道先咱们一步回到卫生室,换下那身行头,整理完毕后若无其事地跟咱们上山。然而,这只是初期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后面发生的案子推翻了这一假设。不能说它全错,因为有一部分可以延续到后面的推论中而不产生矛盾。
“接下来是第二起案件,同样涉及不在场证明的制造。虽然在前一案中,你已经有了一个破绽,不过并不是很大,而且当时咱也没有意识到,按照时间顺序,咱先按下不表。但是,第二起案件中,你出的差错就不止一处了,而且比第一起案件更严重。第二起案件现场透露出的与第一起案件行事风格的异同,以及其中相矛盾的地方,就是破绽所在,并且从那时起,咱就从破绽出发,知道了你行动的另一重目的。”
鹿镇感觉到,小宇朝自己瞟了一眼,并轻轻挪了挪身体。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首先是犯罪地点的选择。根据现场勘查结果,凶手在林中的灌木丛里埋伏下来,等待死者一到就在树林里动手,这说明,他计划就在那一片泥地上动手,但是那里绝不是一个好的动手地点,因为极易留下脚印,事后不好清理,作为一个行事风格谨慎的凶手,如果没有适当的理由,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于是咱就思考,其中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最简单的答案是,凶手就是希望在泥地上留下什么痕迹,并且认为这样有助于保护他自己或者扰乱调查视线。大胆推测一下,这痕迹就是足迹,或者说,鞋印。鞋印能怎么扰乱调查视线呢,当然是穿上另一个人的鞋留下鞋印了,虽然现代刑侦技术能够鉴别出伪造的鞋印,但是在这几天里,村子与世隔绝,村里的技术条件并不能查明是否伪造,只能拍照取证,而十一假期正值村里的雨季,足迹很难留存,如果在鞋子里再衬垫一些东西的话,事后光看照片就难以分出真伪了。这或许也是将村子的出路阻断的原因之一。这样分析下来,凶手在案发现场肯定会留下一两个可供分辨的脚印,即使故作谨慎清扫的样子,也肯定会留下一些,而不是一个不剩地打扫干净,那样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一定出了什么事儿,打乱了凶手原本留下足迹的计划,让他不得不在留下痕迹之后又谨慎地尽数抹除。一样东西提示了答案。咱在现场发现过一个小小的圆形印记,加以联想之后,咱意识到,那是一枚不太清晰的脚趾印。明白了,不合脚的鞋子总会出岔子,也许在与邱钊搏斗的时候,凶手的鞋子脱落了,在泥地上留下了赤足印,这才导致他不得不改变原有计划,将赤足印连同鞋印一同清理掉了,只不过,天色太暗,百密一疏,遗留下了一枚小小的趾印。咱不得不佩服老警察的经验直觉,蒋叔也想到了是不是凶手在搏斗中掉了鞋子,只不过他没有从凶手的行为特点出发,进一步想到伪造鞋印这一点,否则,他完全有可能先一步找到真相。说回脚印,在咱发现凶手很有可能掉了鞋之后,便大胆地赌了一把,那就是凶手脚上某个位置留有邱钊的血迹。虽然现场显示,凶手曾前往河边清洗,但是,破案需要放手一搏,万一在哪个细小的死角能够留下一丝血迹,那就能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了。事实证明,咱赌对了。在邱云龙找你麻烦之后,咱送你去卫生室,借涂药水的机会,特意留意了你脚上的死角,果然,在大拇趾的趾甲缝里,找到了一些红褐色的东西,不像是泥土,那就很可能是凝固的血液了。于是,咱用棉签木棒的一端悄悄刮了一些保存起来,只要一检验,证明是邱钊的血液,那之后的事情咱都可以不必解释了——你在早上起来之后,根本没时间去到案发现场吧,那么,一个没有到过现场的人,却沾上了死者的血,这将是非常有利的证明。”
鹿镇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支封在塑料小袋中的棉签,木棍的那一端,的确沾有些许红褐色的粉末。小宇盯着那跳动着光芒的透明塑料袋,重重地吞了口口水。
“你觉得咱是在诈你吗?”鹿镇收起棉签,“其实,没有检验前,谁又能知道呢?现在咱做的,只是排除合理怀疑罢了,这是刑事诉讼定案需要达成的目标。好,咱继续说第二起案件。
“首先,凶手选择埋伏在树林里守株待兔,那就说明他能够提前知道邱钊在深夜会从那个地方经过。而当晚邱钊之所以会那么晚从那里走过,是因为邱雁文邀请他到家里喝酒聚会,这也得到了在场其他人的证实。那么,是否就可以认为邱雁文是有意为之呢?也许,但不绝对,因为凶手同样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而不一定要亲自提出建议,不过,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他必须获悉这件事儿,才能借此机会做出自己的安排。知道聚会的人有谁呢?邱雁文、邱钊、李敏、刘青峰,还有邱雁文的父母。在这些人里,邱、李、刘三个人以及邱雁文母亲在案发时间都在一起,可以互相证明——李敏姐在其中比较特殊,因为她身兼法医的角色,但是,咱听老爹讲过一些法医知识,闲的时候也看了些书,并没有发现她动了什么手脚,所以姑且还是以李敏姐推断的时间为准——如果说他们全都是共犯,这可能性几乎没有,刘青峰完全是陌生人,即使出于感情,也难以想象他会涉险参与其中。至于邱雁文父亲,有金海昌和其他两个牌友作证,自然也是没问题的。有两种可能,一是聚会的参与者中有人走漏风声使凶手得知其事,二是聚会的某个参与者与凶手里应外合,一个透漏消息并及时通报邱钊的动向,另一个得知消息后埋伏在树林中伺机动手。就目前调查的结果而言,没有人表示自己跟别人透露过聚会的消息,那么,就应该是第二种情况了,因为假称自己同别人讲过这件事可以减少发现共犯的可能性,而凶手没有这么做,或许是百密一疏,但不管如何,没有人承认这件事,即使对己有利,那就只可能是第二种情况了——哦,当然,邱钊本人也有可能透露出去,也许是碰巧跟凶手提到,或者凶手通过某个不知情的二传手得到了这个消息,不过,邱钊在村里好像也没有别的很熟的人了。二传手可以排除,因为在摸排的时候,对于这种小事儿,这个二传手应该会交代出来。至于碰巧和凶手提到,别忘了,咱们对第一起案件的推论,那就是凶手需要制造不在场证明,那么谁有推定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呢?咱们俩,李敏姐,加上在河边画画的邱雁文、刘青峰,除了咱们俩,基本都是聚会上出现的人,没有走不走漏风声这个问题。这样一来,凶手存在共犯这件事就能确定下来了,这也推翻了咱在第一起案件中的那个想法,因为那是建立在凶手独力犯罪的基础上的。”
小宇抽动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谁可能通风报信呢?怎么通风报信呢?开聚会的消息可以提前放出,但是何时能结束就是个需要控制的变量了。在场的人都没有机会能出来报告聚会的结束,那么就只能是埋伏的那个人自己去观察,借助某种方法要求在场的共犯注意控制时间,在合适的时间提出散场。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咱就去问了当晚所有人的位子,了解到了一个情况,那就是,邱雁文和刘青峰并没有坐在一起。据刘青峰说,在邱钊到场之后,邱雁文就坐到了茶几对面的凳子上,而刘青峰跟邱钊背靠窗户坐在长条椅上,而李敏到场之后坐到了邱雁文旁边,这两人是面朝窗户的。这很奇怪,因为咱们已经知道,并且咱也亲自确认过,邱雁文和刘青峰的确是同性情侣,那么他俩为什么不坐在一块儿呢?就算是为了遮掩,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再结合咱刚才的推测,这个情况就有了合理的解释,那就是,邱雁文必须要面朝窗户,且他不能和刘青峰坐在同一个方向,因为那会让他也看见窗子外面的某样东西——埋伏的人在准备停当之后来到窗前给他发信号,示意他立刻结束聚会,让邱钊出门。邱雁文是共犯之一,那么李敏姐呢,既然邱雁文都不敢让他的对象坐在自己身边,而李敏姐却能被安排在他旁边,那就证明,这两人都是共犯。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本案已有三人参与了共同犯罪。”
“狍子,你觉得我是那第三个人?”鹿镇开始发表推论之后,这是小宇第一次发言。
“正是。”鹿镇笃定地点点头,“如果咱没有把握,就不会冒着友谊出现裂痕的风险说这番话了。其实你们一开始的不自然举动,就让咱有所怀疑了。”
“哦?是什么呢?”
“香烟。”鹿镇说,“还记得咱们在山顶上遇着邱雁文和刘青峰之后和他们一起回村的情景吗?他从口袋里取出了香烟,然后又放了回去。咱起初以为他是顾忌到咱们俩或者刘青峰,然而,邱钊案发后咱跟蒋叔去他家问情况的时候,他直接拿起香烟就抽。后来咱去单独找他的时候同样如此。那么他那天在顾忌谁而不抽烟呢?当然是你。可你们都说相互之间并不认识,这就产生了不自然的地方。那天晚上,咱给老猫买了包香烟之后,自己也点上一根儿,假装要进院子里抽,可是被老猫拦了下来,他告诉咱,你对烟味儿很敏感,不喜欢别人在你面前抽烟。于是,咱最终断定,你跟邱雁文一定在此之前就认识,否则,他不会清楚你讨厌烟味儿这事儿,当时也就不会顾虑什么,而直接点燃香烟了。”
“好吧,”小宇抿起嘴,用牙齿咬了咬下唇,“那你就继续说吧。如果我是凶手,是怎么制造第二个不在场证明的?”
“好。”鹿镇又点点头,继续说,“现在先抛开等待科学检验的疑似血迹的物质不谈,咱先来谈谈是如何怀疑到你就是那第三个人,也就是埋伏者。不得不再次感慨,你们在第二起案件中因为太多的意外,留下了诸多纰漏。第二起案子发案之后,你是有不在场证明的,那就是推定死亡时间内,你在同咱和老猫一起喝酒。再次说明,李敏姐虽然是共犯,但是她的尸体检验并无差错,死亡时间确实是在十一点至十二点。十一点五十,这是一个很关键的时间点,因为这个时间点之前,咱们一直待在一起,你没喝多少酒,连厕所都没去过,所以你不可能犯罪。十一点五十的时候,因为老猫耍酒疯,要求咱去买酒,所以咱在这个时间出了门,去了小卖部,在十一点五十到十二点之间的十分钟里,你被老猫和另外几人看着,也没有时间作案。嗯……不排除老猫和另外几人都是共犯的可能,但是一来人实在是太多,这么多人一起犯罪实在难以想象,且没有什么凭据可以证明这些人都参与了犯罪,二来这样多此一举,因为你只需要咱这一个证人就足够,人多无用,反而可能节外生枝。事实上,你请了这么多小伙伴来——也许是他们自己要来的,这咱不清楚——的确添了太多麻烦,其中,老猫是最大的意外。如果你没有请他来,如果他酒量大没发酒疯,咱就不会在十一点五十去买酒,也就可能找不到看破你不在场证明的直接佐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起初的一个原因是咱在村里火灾发生前回到屋子里,看见还剩下一些酒放在那儿,当时突然想喝酒,于是咱就拉开罐子喝了起来,喝的量大概和那天的一样。人的感受是一种很好的对比工具,因为感受在大脑中具有最强的直觉感官性,咱在喝过那些酒之后,并没有那天晚上立刻产生的一种半眩晕的感觉,这种感受给咱了一个提示,那就是对比那天晚上的喝酒,这一次喝酒一定是缺少了什么。咱猜测,也许在那天晚上咱买回酒、最后碰杯之前,你偷偷给所有人下了点儿东西,以使尽快入睡,因为你需要咱这些人很快睡下,不要进一步搅和了你的计划。这是老猫第二次造成麻烦,因为他发酒疯之后就睡死了过去,这使得你没办法让小伙伴们各自回家,所以你只能拿出预备好的迷药让这些人尽快就地睡下。然而,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你还能做什么呢?咱想通这一点,是因为老猫第一次造成麻烦的余波起作用了,那就是他发酒疯而让咱去买酒。小卖部是关键……”
“那里有表?”
“不,那里并没有挂钟表。但是你不知道,那家店的老板最近一般在十一点就准点儿打烊关门了,这是咱跟老猫去买烟的时候偶然得知的。是的,老猫第三次拆台,而正因为这三次麻烦咱才排除了老猫的嫌疑——谁会要这样一个搅局的共犯呢?不过,你不要怪他,他也是无心之举,而且他很关心你。说回来,既然小卖部在十一点就关门了,咱那天怎么能在十二点左右买到酒呢?答案是,你把咱的手表往后调了一个小时,所以当时实际时间是十一点,但手表上却是十二点。是啊,多简单的方法。你调表的时间,应该就是咱下河勘查而把衣物留在岸上的时候。那之后咱晾干身体又用了半天,应该是不会察觉到时间变快了吧。你只要在做完案回来之后再悄悄调回来就没人察觉了。”
“是吗?”
“嗯。”鹿镇说,“之后就到了你复仇的高潮,杀死邱云龙。这件案子并没有用太多手段,只用了调虎离山和趁火打劫两招。你为了能够在尽量晚被怀疑的基础上完成所有复仇计划,一开始杀死的是邱武和邱钊两人,但是,这两人相继被杀,不能不引起邱、金二人的警觉。紧接着,他们发现各自的枪被盗,这当然是你干的,一是为了获得枪支这种凶器,二是为了缴了那两人的械以减少威胁。于是,邱云龙找来十多个人保护自己,而你则用火灾调虎离山,成功引开村民完成了杀人——实际上,用枪的这个计划并不高明,因为太吃时机了,而你制造火灾应该是早早计划好的,因为村子一入夜总是十分安静,只有让村子乱起来,大家都慌作一团、大喊大叫,才能掩盖开枪的声音,以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村民离开后,邱云龙锁了院门,而你翻墙进去,却发现邱云龙的儿子站在树下,你开枪打死了他,然后冲进屋子,枪毙了邱云龙。你没有看见抱小孩儿的邱云龙的老婆,也并不打算追杀到底,于是打算简单打扫现场就离开,然而,她抱着小孩儿好巧不巧地回来了。她把孩子放在躺椅上,查看着儿子的情况,正准备进屋,却正好撞见了你,她在这时看见了你的样子——虽说你肯定穿了雨衣之类的遮掩物,但正面撞上难免会看见正脸——所以,她也死了。你没有杀死那个孩子,可能是出于良心,也可能是出于纯粹理性——她太小了,不可能记得你,杀死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可能刺激侦查员加倍努力地调查——咱相信你是前者。你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不然咱现在也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这些话。这起轰轰烈烈的案件,加速了你的暴露。金海昌撺掇村民到现场闹事儿是你没有预料到的,而你在咱遇险、情况紧急之下,没有犹豫,朝天放了一枪。在扣动扳机之前,你熟练又迅速地打开了保险、上膛,虽然五四式操作简单,但是对你这样一个不可能具备相关知识的人来说,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流畅地做完这些流程,咱又怎么会怀疑不到你呢?”
鹿镇的眼神变得悲伤:“直到这一刻前,咱都愿意相信,是推论出了差错,你不会是凶手,但是,一声枪响,打碎了所有的幻想。你救了咱,咱永远不会忘记。”
小宇摇摇头:“是你先保护我的,狍子,是我要谢谢你。”他顿了顿:“你继续说你的想法吧。邱云龙死后,你们不是在怀疑金海昌吗,怎么最后嫌疑还是落在我身上了?”
“金海昌是最不可能是凶手的那个。”
“嗯?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恶人。”
祁小宇沉默片刻,微微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
“以他冷漠残忍的性格,邱云龙家里一定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小孩子也不例外。看见他的尸体之后,咱明白了,他也不可能用咱说的那套办法杀死老李再从院子里逃跑。关键在于他手上戴的手套。那副手套太宽大了,根本不可能戴着它打好那个上吊绳套上紧密的死扣,而且那副手套的指尖部分过于膨松,在扣动扳机的时候太碍事了。如果他作案的时候不戴这副手套,那么他又有什么必要在逃跑时戴上这副手套呢?使用猎枪的时候戴这副手套也不方便啊。当然,关于手套的推测并不严谨,人是多变的、摸不准的,他完全可能单纯出于保暖的考虑戴那副厚手套,不过,从一个人性格和行为出发的心证总不会错,金海昌不会是杀死邱云龙一家的凶手的。金海昌的结局,当然是你复仇计划的最后一环,那就是,将一切推到金海昌身上,而这也印证了你伪造脚印、带走红色卫衣的原因——栽赃嫁祸。伪造脚印自不必说,你所伪造的,应该就是金海昌的足迹,他的个子高不了你多少,鞋子的尺码也相近,只需在鞋子里稍作填充,伪造鞋印被发现的可能就很小了。而红色卫衣则是一个颇具意外性的、临时想出的主意,正因如此,它的消失与出现才显得刻意。
“凶手为什么要拿走红色卫衣?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应该回答,凶手什么时候拿走的红色卫衣。如果是在前一天晚上就给邱武换好衣服并带走,那么邱武应该是在那时候在指甲缝里留下纤维的。在这种情况下,凶手发现与否纤维的残留,都会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咱们在勘察现场时不会发现那些纤维。咱猜测,那时凶手还没有产生要用这件红色卫衣来嫁祸金海昌的想法,甚至连备选方案都不是,原因在于这绝不是一个高明的策略——咱去过了邱武的房子,搜了一遍他的行李,发现了几件衣服,款式是当下青年的,虽然略有些土气,但还远没有达到金海昌那种中老年的穿衣品味,换言之,即使尺码一致,金海昌这种中老年人也是绝不会穿红色卫衣这种衣服的——所以,这样做的破绽太大了。因此,当凶手发现死者指甲缝里留下了衣物纤维时,当然会将其处理掉。就算当时没发现,次日早上上山杀人的时候也应该会发现并带走。此外,从邱万三的说法来看,这种迷药的药效发作快,被迷晕时基本没有意识,所以,邱武在前一天晚上应该不会挣扎到抓下衣服纤维的程度。那么,留下纤维的时间就应该是第二天早上动手的时候了,换衣服应该也在那个时候。至于为什么要在早上才换衣服,咱猜测,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气味,你应该还记得,咱们上山碰见邱万三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那么凶手迷晕他并把他拖进山洞的时候,身上也会沾到酒味,那么,或许用来更换给死者的那套衣服上也沾上了酒味,也有可能会有邱万三的毛发皮屑这些,如果当晚直接替他换上,次日可能会有人怀疑——因为第二天咱们目击到邱武的时候,他并没有喝酒的迹象——于是,凶手只是将人迷晕,将衣服又带回去,第二天为他换上另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二是邱万三的目击,正如咱前面说的,用红色卫衣嫁祸金海昌并不是个高明的主意,但是邱万三在前一天晚上目击到了红衣人,然后死者又在临死前抓了衣服一把留下了纤维,使得这两点能够串起来,怀疑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这个已经不存在的红衣人身上,于是,本来计划外的红衣栽赃变成了一个备选方案,又在之后鞋印计划破产之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正选。联系起这些点之后,那件出现在大火焚烧的地方却未完全烧尽的红衣,以及帽子里留下的一根儿头发丝——大概率就是金海昌的——就变得明朗清楚起来,那就是栽赃计划的一部分。顺带一提,应该是李敏姐上山迷晕邱武和邱万三的,因为那时你跟咱在一起,没办法做到,而邱雁文力气足够,不会采用后拖的方法把邱万三拖进山洞。”
“那么,老李头呢?你认为也是我杀了他吗?”
“不,老李那件案子,应该是自杀,自杀的动机,咱只听他提过一次,肺癌晚期,也许在对咱们说完那些心事儿之后,感觉没有牵挂了,于是就去了。某种意义上,咱在这件事儿上也是凶手,在他不愿意离开家接受保护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老爷子想轻生了,但是,现在说这些还是太迟了。金海昌不是凶手,那个衣柜里当时也没有人,烟灰,应该是老爷子自己抽烟的时候留下的。道理很简单,金海昌如果想要下手,不必等到咱们包围院子,那样他就太难逃脱了,即使他可能忌惮打不过咱,但是还有一段时间是你跟老李单独待在一起,他应该不至于没把握放倒一个柔弱的小孩儿和一个年迈的老汉吧。
“金海昌的死亡,就是整件案子的收尾。金海昌已经感觉到了两方迫近的威胁,一方是来自于你们的杀身之祸,另一方是咱跟蒋叔对他的怀疑,不仅是这几天的案子,而且是三年前周老师的案子。这让他坐立不安,很容易就诱他出动,顺着旗子指引的方向从林子里逃走。至于具体的方法,咱目前并未完全确定——还有一些幕后的事情,需要回C市才能明白,不过,舞台明面的东西已经完全搞清了。在旗子指示的林子里,你用毒蛇咬死了他,之后用枪托打死了蛇,但是这一动作让另一样决定性证据浮出水面,那就是蛇的逆鳞。砸死蛇的时候,你虽然注意没让毒牙咬伤你,但是蛇身上爆开的鳞片却划伤了你,当时你并没有发现,但是到了早上,你注意到了手指上的伤口,于是立刻想到出了这样一件致命失误,于是,你用切菜划伤掩盖过去,希望跟随咱上山时趁机处理掉那片逆鳞。不过,咱从东西两边的情况推测出,金海昌会走西山——他既然主要是逃命自保,而不是逃避追捕,那就不会往东山外的茂密山林里跑,而是往西,前往公路——当时虽然不清楚你留下了什么证据,但还是将你支开为好,于是,咱就派你同老猫一起去了东山。这一次,咱也赌对了,发现了蛇的逆鳞,只要一经比对,就能发现,那上面的血,跟你的完全吻合。至于李敏姐和邱雁文,只要他们处理好了相关的物品,就没有东西能证明他们也涉案了,毕竟破案讲实际证据,这番推论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然而,针对你的证据,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了。”
祁小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仰起头眨眨眼,然后抱住膝盖,蜷缩成了一小团。“也不知道该说是找对人了,还是找错人了。”他说。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
“应该是找对了吧。”小宇说,“毕竟,开始就只是让你帮忙查周老师的案子。虽然你现在可能认为那只是我打出的幌子吧。”
“这个嘛……”鹿镇笑笑,摘下帽子,挠了挠脑袋,“其实咱查到的,还不足够。”
“是啊。所以我没办法诉诸法律,但也不会就这么忘记,那选择就只有一个了,我要自己动手。”小宇说,“然后,我找到了李敏姐,和她说了我的计划。我本来以为她会劝我放下,但没想到她答应帮我。”
“邱雁文呢?他是怎么加入进来的?”
“是他找到我的。他说,偶然听到李敏姐说了这个计划,他也打算参加。他说周老师帮过他很多,想要报答她。”
“哦?”鹿镇挑了挑眉毛,然后说,“咱听他说过,周老师让他从取向带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大胆追求爱情。”
“他没详细地跟我说过这些。”小宇说,“就这样,我们三个就算拴在了一根绳子上。不过,报仇意愿最强的还是我自己,何况,他们还有他们的生活和前途,万一事情败露,我愿意一个人担责,所以,计划里所有杀人的行动都由我动手,他们只是做辅助工作,比如准备迷药、放火这些。”
“那你这么说出来,不怕咱录音之后把你们三个都一网打尽吗?”
“哪三个人啊?”小宇略带狡黠地咧咧嘴,“只有我,还有两个不知道身份的共犯。”
“好。”鹿镇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这也是在表示,他并没有用任何录音设备。
小宇继续说:“我不后悔杀了邱云龙和金海昌,但是,听完老李的坦白之后,我觉得,邱武和邱钊不该死。还有邱云龙的家人,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那两个人已经倒在地上了。他家的小孩儿很可爱,但是,我很抱歉,我的复仇毁掉了她的童年。对于老李,我也很愧疚,你说得对,我也是杀死他的凶手,是我迫切想听到目击者还原当时情景的心情杀死了他,他本来可以带着心头的执念继续活下去的,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但是……”
木柴烧得正旺,噼噼啪啪地作响。小宇的脸上出现了两道亮光,他无声地哭了。
“我是个懦弱的人。被围攻的时候,只会躲在别人身后。我也不敢像武侠小说里面的人一样快意恩仇,轰轰烈烈地手刃仇人。我只会畏畏缩缩地,像一只老鼠一样,蹲在水沟里,等着给我所痛恨的人咬上一口,要他得上黑死病慢慢死去,咬完之后,又缩回阴沟里,不敢在阳光下露面。”
“你是个善良的人,只不过……”鹿镇又闭上了嘴。
小宇又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在石阶上摸索着,抓住了鹿镇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半晌,他松开手,一跃而起,跨过火堆,径直冲进了厨房。他的速度很快,鹿镇都没来得及反应。
几秒种后,祁小宇又从厨房里出来了。手上抓着一把刀,那是从陈婶家借来的切菜的小刀。他将小刀轻轻地抵在了脖子侧面。鹿镇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却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被喝止了。
“你想自杀?”鹿镇死死盯着小宇拿刀的手。
“是。”小宇也盯着鹿镇,“我不敢上法庭,我不敢进监狱。”
“不会的,因为你——”鹿镇伸出手去。
小宇连忙退后,他已经看不清鹿镇的样子了。
“我想告诉你——”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可喉咙里却终究吐不出那句话。
算了。
“再见了,狍子。”最后说出这句平静的话,他把刀向喉咙猛地刺去。
刷啦——
脖子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感觉有温热的血液喷出来。他感觉到,那把刀缩了回去。然后,他被眼前的人拥进怀里。
“怎么……”他茫然地问道。
“假的。”鹿镇从他手中抽出那把刀,抵在自己额头上,慢慢用力,刀刃竟收进了刀柄之中,“咱早就掉包了。你得感谢小乐,这是他送给咱的礼物。”
小宇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你已经死过一回了。”鹿镇任由小宇的涕泪沾湿自己的衣服,“欢迎获得新生。”
银色的月亮变得浅淡,落到了西山口,而东方的天变得青白。月亮终将落下,太阳照常升起。
给读者的小问题
您能耐心地把拙作阅读到这里,咱由衷地感谢您,向您致意。
作为一本悬疑推理类小说,自然希望能凭咱不大灵光的脑瓜同读者朋友们对撞一下。于是,这段插入内容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挑战读者吧。
也许您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咱会把挑战读者这一环节放在推理之后呢?这还有什么挑战的意义呢?
原因在于,聪明的读者们应该能从推理前的各种线索自行把咱要说的推理想出个七七八八了,如果这样还洋洋自得地故作挑战姿态,绝对难以服人。所以,咱只对读者大人们提一个小问题:
鹿镇的生日是一九九一年五月五日,那么祁小宇的生日是何年何月何日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在前文中写明,大家应该能立刻回答吧。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
请看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