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了三十年的年宵书
读一本称得上经典的书,是这些年,我给自己安排的春节节目。无论是去外地过年,还是留守家中,主要动作仍是捧着书。
在咬牙向年前最后一项任务冲刺的同时 ,我就想好了今年的“年宵书”——读一本鲁迅。我有一套二十卷本1938年初版、1948年三版的《鲁迅全集》。哎呀,这套书到我手里都将近30年了。我先后取出两本,看着看着,台子上就落了松脆的小小纸屑,像从时光下巴上漏下来的淡黄饼干屑。我爱好阅读,却没有藏书癖,也不知奈这一排古董何。


因有二十卷之多,我决定盲抽一卷,其中含有《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华盖集续编的续编》《而已集》等四辑,皆为杂文集。
1920年代,有相关杂志担当如今社交媒体之责,你今天发表一个观点,点名批评一帮人,对方也有平台——第二天便在另一杂志发表反驳观点,你来我往不休。《华盖集》开篇就是女师大事件,学生与校方各有写手领衔展开媒体交战。隔了一百年来看,对学生们从事的斗争,对教育者们所行的责任,官方、校方、教师方、学生方、学生家长方、大众方的立场,都有可能移位,按下不谈。
单论一个细节。
鲁迅先生是很知道骂战技法的。人家不过说章士钊家中富有藏书,恐怕全京城的三十多所公立私立学校都比不上,对此,正确理解应为,三十所学校的图书馆,没有一所能及得上章氏藏书之富。我相信鲁迅先生也是这样理解的。但到得笔下,鲁迅先生有意将其意转成“三十所公立私立学校的图书馆加起来,也不及章士钊的藏书量”,夸张得肆无忌惮,可见章氏好藏书乃谣言。双方各据杂志战场叫骂,又不似今日社交媒体可以即时评论,更不似微信对话可以方便地截屏或引用,那记性不好的读者,恐怕真以为陈西滢之文中对三十所学校的藏书量写了一个“求和”的Σ。
我平素旁观市井骂战,鲜见理性的驳斥,往往断章取义,擅加发挥,强行为对手制造一个对方并不具备的荒唐观点,并对这个由自己的虚构的观点大加挞伐。
有时,参战者甚至跳出争辩主题,单只强行引出自己的观点,起兴的原材料是一个不存在的异议。我曾经旁听过许多这样的交锋,十分惊异于有些人竟然可以在上一句和下一百句之间不构成丝毫逻辑线索,更由此感叹与TA们交流何等虚妄。
而读《华盖集》最令人百感交集的是,鲁迅先生病逝于1936年。一年后,他伙同女师大的女学生们极尽俏皮话儿讥讽的杨荫榆女士因为一以贯之的执着而死于日本人之手,浮尸隆冬的寒河。“如果鲁迅先生活得再久一些”是很多人心中的愿望,固然也是期盼执火者长久烛照暗夜,可也未尝不想看到智者的自省。我想,“如果鲁迅先生活得再久一些”,得知杨荫榆女士壮烈死节,他会否心中震耸,道一句杨女士大节不亏。杨女士曾云“窃念好教育为国民之母,本校则是国民之母之母”,此话略输文采,但意在女师大乃优秀女教师的摇篮,也不算唐突。她又曾云“学校当如家庭”,自是期盼校长、教员、学生和谐一气。鲁迅先生则展开联想,探讨杨校长与女学生的关系究竟是温馨的“母女”还是对峙的“婆媳”,这与女学生们促狭地称校长为“国民之母之母之婆”是有承接关系的。
我想起辜鸿铭《张文襄幕府纪闻》,辜私底下对张之洞的做派、学问都很不服气,把对张的挖苦和自己受的委屈都一笔笔写在了日记里。等到张之洞过世,他终于良心发现,想起张“知人爱才”的风度,凭良心讲,张一直拿他当人才以礼相待。尤其,他看到张一生清廉,死后留下累累债务没法偿还,子孙几乎无以为生,不由得伤心了好些天,最终给张之洞一个“大醇而小疵”的盖棺定论——了不起的大人物,只有些小毛病而已。
如果鲁迅先生活得再久一些,闻知杨女士的死法,也该给她一条“巾帼不让须眉”的挽联吧。
不想继续旁观吵架,尤其发现鲁迅先生也熟练掌握我在街坊、店铺中见识的吵架大法,我决定另选一册完成我的春节假期阅读计划,这回选择的是第一集,含《坟》《呐喊》《野草》三册。
去年,我曾在读某篇当代小说时驻目徘徊,作者写,女主人公乘车夜归,看见路两旁的夜山像一路跟随的野兽(大意),不意这妙句乃师承鲁迅先生的“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社戏》)。他又写“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寂静里奔波”。琳琅的金句意象在《呐喊》与《野草》中纷披不绝,这是诗人的鲁迅。而《阿Q正传》则以极简练的笔法串联一个典型人物的全部人生镜头,九个章节回目尽显结构功力,融古为今。他笔调温柔地写迅哥儿在临海小村里受的优待,原来,坚硬战士的童年,除了站到一人高的药铺、二人高的当铺承受冷落之外,还曾经有过这样柔软的时光,不由怜惜得想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