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的结束?
至少对我来说,北京和昆明象征着两种道路。而我不断观察着对岸的另一条路,来回往复。
有人总是说要是生活在一座充塞着年轻人/同龄人的城市,远离落后、封建、不热闹、没希望、遍布没有边界感的长辈的家乡该多好。其实根本不用想象,北京、上海、深圳的企业、高校、科研机构就是一个个几乎由生理和心态上的年轻人构成的城邦。
进入,离开,再进入这些地方,便能领会一件事:老人是年轻人变来的,而年轻人也必然成为老人。他们二者并不存在对彼此道德上的优越性,同龄人并不是什么天堂。
说长辈和传统观念在规训我,而观点相近的同龄人能理解并解放我。哪来的话?年轻人的人生还没开始,他们精心算计未来,盯着自我和他人的利益边界,在对方面前用衣着、妆容、社交媒体塑造公众形象,争先恐后地踏上社交阶梯、玩抢位子的游戏,在人前人后议论此人的前途如何、是不是一个潜在的优质恋爱对象。这算不算规训?解放又在哪里?
所谓“观念相近”,换一种说法就是所追求的东西类似,因而常常构成竞争关系。
一个非常简单的测试方法:在那些自认为在竞争中占据优势的年轻群体(比如名校圈子、师门、读书会、单位部门)里怀疑上述游戏的正当性,看他们会不会觉得这人愤世嫉俗。
当怀疑某个秩序的正当性而招致批评时,怀疑者应当反应到一件事:他所怀疑的这个秩序确实是存在的。因而这只不过是一种秩序在批评另一种秩序,一种规训在对抗另一种规训,哪里有什么家乡的地狱和他乡的天堂之分?
同龄人并非天然的盟友,而长辈也非天然的敌人。让我们利用辩证法反过来说,既可以在同龄人那里找到朋友,也可以在长辈和小辈那里找到朋友。
Z并非我的亲属,每次回家乡见她时她都会说教我两句,什么介绍异性、督促学业不在话下。但她对我的热心程度绝对超过我95%的同龄熟人,只因为她说能在我身上看到自己年轻的影子,于是给我包治百病的苦口良药。她的唠叨可以忍受吗?什么忍受,简直是享受。讲点段子,应付两下,把这些啰嗦当作虾皮剥掉,里面就是甜美的热心。
说回年轻人构成的北京。北京是一座由陌生人组成的城市,我指的不是“我不认识他们”,而是”他们不认识他们“。北京是很有边界感,但她只有边界感。
她当然也唠叨说教,勾肩搭背,拿着“前途”、“机遇”、“繁华”、“热闹”这些词,凑在我的耳边反复吟诵。她想告诉我的是:我永远不会变老,永远不会因孤独而痛苦,我的青春是无限而应当被消费的,而集体观念库里的地位、名利、他人的倾慕才是对我生命的合理定价。
至于我因贪恋前途而忘记抚摸父母的皱纹,因倾心择偶市场的评价而推开友人的手,错过锻炼自己爱世界与他人的能力而陷入看不到头的中晚年孤独时,北京则搬出她的“边界感”来,说她很忙,让我下次再谈。
那些难以在出生地立足的无乡者和需要互相取暖的少数群体类似于被旧大陆放逐的远航者。当他们前往北京时,在我看来,是在勇敢地创造新家。而我确实有一个家乡,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种元素都源于她。
当昆明的晚风伴随着桂花和月季的香气吹来,路灯下的人们神情轻松而诙谐,大家会和陌生人打招呼。地铁里的小孩不小心哭起来时(我当然不是不小心的),人们报以平淡或含有笑意的目光,而非怒视,然后酝酿成网络上厌童正当性与否的骂战。
在听到我来自哪里时,宇宙中心之城的人们会笑笑,要么就是猎奇。这没什么,不如说反过来促进了我逻辑的自洽性。如果近乎严苛的外貌审视、激烈的性别关系、令人疲惫的社交与前途之争、类似于朋友圈点赞反馈机制一样的巴甫洛夫行为纠正、无尽的生活内容展示与炫耀,是文明的话,那我蛮夷也。
你和我,即便你的体量再大,我们都坐在同一张牌桌上。你想让我成为你车道上洪流的一部分,稍稍利用我一下。那我也可以稍稍利用你一下,我随我来,我随我去,我从你身上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变个道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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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长安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2-24 09:4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