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要宽恕一切,可我为了我的母亲,我永不宽恕他!”涅莉 ——老陀书中出现的那些儿童们
前言:
如果我们有心留意下陀氏的小说,我们会发现陀氏特别关注儿童,儿童不断出现在他的小说中,不管是《罪与罚》的索尼娅一家,还是《群魔》中的玛特廖莎,或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留沙,各种各样的儿童不断出现在他的小说中,本篇文章所要做的就是分析在陀氏的小说中出现了哪几类儿童,以及陀氏为什么对儿童这么关心,儿童在陀氏的文学创作中具有怎样的魅力?
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童年生活
(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童年生活环境
对于作家来说,只要他完整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生活,那么童年时的生活经验将成为他宝贵的创作材料之一,他的创作将会打上童年时的烙印,所以对于陀氏儿童问题的分析,不能仅仅从文本出发,也需要考虑作者的生活经历,而陀氏更是如此,他童年生活遭遇的不幸极大地影响到了他小说儿童形象的塑造。
在小说《少年》残存的手稿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这样写到自己的童年:“有些孩子,从童年起就开始思考家中的事情,从童年起就为自己父辈或其他人的不光彩行为而感到羞耻。最重要的,他们从童年起,就开始懂得自己家中的一切都杂乱无章,不成体统,缺乏固定的秩序和门风。”
陀氏从小生活在一个“穷人医院”里面,他的父亲是医院里面的一位医生,医院的旁边就是墓地,这里埋葬着大都是些被社会唾弃的底层人。在医院的生活占据了陀氏大部分的童年生活,在这段时间里,医院病人痛苦的呻吟和他们灰暗的精神状态给陀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贫穷和死亡的主题也常常出现在陀氏的小说中,而这些主题又紧紧围绕着儿童而展开。从未完成的《涅朵奇卡》,到归来时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再到《罪与罚》里面索尼娅一家,直到最后的杰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伊留莎。但童年生活不总是与这些灰暗的生活为伴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岁的时候,父亲购买了一些小庄园,庄园里美丽的自然风景令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触到了医院以往更广阔的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曾亲
自说过,“这个并不显眼的小地方,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和强烈的印象,使我终生难忘。”而这个充满着大自然气息别样风情的庄园,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表现在他的《小英雄》里面。
(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童年阴影
可在陀氏的童年生活中,有一件事深深震撼了陀氏幼小的心灵。这件事被别罗夫记录了下来,他发现陀氏童年时的好友被玷污致死,这件事陀氏通过在一次沙龙聚会上倾诉了这些,“我和一位姑娘在一起玩(一个马车夫或厨师的女儿)......某个坏蛋,喝得酩酊大醉,强奸了她,她死了,流血过多所致......,我找来父亲,但已无济于事。”这件事给那时还单纯善良的陀氏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影,以至于他在小说中经常出现与儿童性侵犯有关的情节。笔者认为《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的死亡也是跟这个有关,同时《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的死也与此密不可分。这两个人都很有可能参与了儿童性侵犯的事,但他们没有遭到世间法律的惩罚,反而还活得很滋润,可陀氏却让这两个堕落者遭受了更为恐怖的折磨,来自于心狱的惩罚,这让他们选择以自杀结束自己的一生。
陀氏从小就有着令人痛苦的童年生活,性、暴力、贫穷、死亡、痛苦和咒骂这些来自生活的诅咒紧紧缠绕了陀氏,痛苦的生活体验使得他性格孤僻忧郁,但同时对于这些痛苦切身的体会,使得他幼稚而又敏感的心灵充满了对他人的同情与怜爱,这也是他对于儿童怜爱的起点。
一、受难儿童
(一)受难儿童与作恶者们
陀氏很钟爱儿童受难的主题,不管是在他早期的作品《涅朵奇卡》,还是归来后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或是在成就他世界性名誉的《罪与罚》里面,我们都可以窥见他对于这一主题的偏爱。陀氏对于这一主题的偏爱,不仅仅是出于他来自小说的敏感艺术才能,即在这些受难儿童中塑造其他人物,也是他对于黑暗绝望的社会的批判,更是他困惑的灵魂对上帝存在于否的终极叩问。
首先我们从小说文本本身出发,陀氏塑造的受难儿童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服务于小说本身的。在这些受难儿童中展现小说其他人物的声音,从而强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形象,使得我们发现了在此之前该小说人物所没有展现出来的,但却潜藏在该小说人物中的某种性格。这一点,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和《罪与罚》,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表现的比较突出。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故事中,小涅莉的生父公爵抛弃了小涅莉母子,导致了小涅莉悲惨的童年生活。可公爵与万尼亚的情节中,公爵展现了自己的理性,合理的利己主义者,这个人物具有着别样的人格魅力,似乎在他的讲述中,他的做法是可爱的,是千真万确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上,小说的主人公,小涅莉的收养者万尼亚在面对公爵的滔滔不绝中,保持了沉默,他显得没有什么话语权,连指责公爵都不能,甚至还被公爵牵着鼻子走,被公爵嘲笑为理想主义者的“席勒”。公爵出场的次数不算多,但在他正式出场前我们就已经接触过他了。小说的开场没多久就说到了公爵依靠自己的手段欺骗了自己的管家,导致他们生活境况恶劣,而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们又发现了原来公爵还欺骗了自己爱人,骗色又骗钱。陀氏在公爵出场前就已经从他人的遭遇中展现了公爵卑劣的一面,但奇怪的是在公爵和万尼亚的交谈中,这个反面人物反而不显得令人讨厌,反而具有了某些善良而又软弱的人们,如万尼亚们所不具有的魅力。公爵的交谈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他本身的一些卑劣特性,而不是一味地引起我们的厌恶,毕竟公爵是一个体面的人,不管从生活逻辑出发还是艺术真实出发,把公爵一味写成是恶霸式人物,是肤浅的,公爵在面对生活的时候自然会有自己的一番体面的解释,这样使得这个人物形象变得立体起来,一位有些卑劣的绅士。而这种虚伪的绅士形象却最终在小涅莉的临终遗言中击碎的破碎不堪。善良的小涅莉在临终之前,读了《圣经》,经上教她要宽恕一切,而她始终无法原谅他,甚至还要诅咒他,可诅咒他的原因不是因为自身所遭受的苦难,而是为自己的母亲永不宽恕他。在这里,陀氏用小涅莉的临终遗言彻彻底底揭露了公爵虚伪的面目。小涅莉的存在和她临终的永不宽恕就是永恒对公爵的诅咒,她的存在和她的诅咒成为了公爵之类的卑劣绅士永远也遮掩不了的丑恶。小涅莉的生活有多悲惨,公爵这类人也就有多丑陋。在这里陀氏让小涅莉的苦难生活成了证明公爵丑陋人性永久的证据。
(二)被惩罚的作恶者们
如果说小涅莉为我们揭示了公爵这类人真实的丑陋的话,那么《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就为我们展现了这类丑陋的人所遭受的恐怖的心狱惩罚。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和公爵有些相似,他们曾经都做了一些坏事,但是逃过了法律的惩罚,反而发迹了起来。公爵因为小说篇幅的原因,没能很好地展现他的内心世界,而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则填补了这个空白,展现了怪诞绅士心灵世界的荒野。斯维德里加伊洛夫是在小说中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他在故事的后半场登场,几乎快要取代主角的地位,让所有人围着他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主宰着身边人的命运,拉斯柯尔尼科夫是生是死由他定,杜尼娅能否得到安全也是由他选择,而索尼娅家人生活的继续还是由他决定。
同时我们还得需要注意的是,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和公爵的叙述方式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他们同样在正式出场前出现在其他人的叙述中,也同样是卑劣的形象。而在登场后,他也同公爵一样展现了自己的魅力。这不仅表现在他令人喜爱的外貌中,更是体现在他的交谈中。他的身份和地位、财富上都是令人喜爱的。他在正式出场后,几乎做了一系列的好事,比如资助索尼娅一家人,免得他们遭受贫穷,还有打算帮助拉斯柯尔尼科夫逃走之类的,帮助杜尼娅避免卢仁的纠缠之类的。这同样与他前叙述的形象产生了冲突,使得我们不得不怀疑,是否搞错了,这个人其实是个好人?然而就是这个好人,最终却在一个雷雨之夜自杀了。小说并没有讲述他自杀的原因,只是交待了他在自杀之前,连续做的好几个梦,梦的内容都和性、幼女有关。在这些梦里面出现两个幼女,一个是十三四岁的躺在棺材里面的溺水少女,这个少女似乎就是别人谈论的他所玷污了的女房东的侄女。而第二个梦里出现的幼女则是一名暗娼。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意识和潜意识,意识是我们正常人所能察觉并能够认知的心理部分。就好像冰山露出在水面的部分一样,而潜意识则是我们所不能认知或没有认知到的部分,是人们“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它就好像冰山没有露出的绝大多部分一样。它是一种被人压抑了的心理。它通常会通过失言、梦境的方式释放自己。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解读的方式,很显然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的梦不是胡乱做的,梦的内容才是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真正性格的展现。他的梦从本质上来说是他内心潜意识的释放,他对于性欲的渴望,以及他对于自己内心的惩罚。他的梦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他曾经参与过对少女的性侵犯,尽管他并没有对此表现什么愧疚之情,但在他的潜意识里面却在疯狂地折磨他,这种折磨表现在他时常出现的鬼魂错觉上,搞得他一直心神不安。而在这种折磨中,他对杜尼娅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情感,这种情感因为带着性的折磨,充满了情欲的味道,所以他才会那么渴望杜尼娅衣服悉索悉索声,他渴望着杜尼娅的救赎,可杜尼娅拒绝了他。他在奔向雷雨之夜的时候才会做了那两个梦,毫无顾忌地展现了他自己的内心世界。他梦中的两位幼女不仅揭露他荒淫无耻的一面,更是成为了他永恒的梦魇,死死地缠着他。少女们绝望的呼救声和淫荡的求欢声像是雷雨之夜的恐怖惊雷一般,狠狠地炸开了他的大脑,使得他在精神上遭受了无所能及的折磨,使得他在心狱里面久久被囚禁,没有解脱,没有救赎。正是因为如此,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已经不在乎了世间的一切,选择了开枪自杀。斯维德里加伊洛夫梦中的少女虽然出场少,但却是揭示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这个人物必不可少的要素,她们使得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这个人物更加饱满,而国外也称斯维德里加伊洛夫为陀氏杰出的人物形象代表之一。
(三)拉斯柯尔尼科夫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小酒馆里面,经常会有人讨论这样的一个话题,“为了牺牲整体人类的幸福,牺牲掉几个人算什么呢?”而《罪与罚》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则在酒馆里面也听到过相似的话题,这也和他“超人论”的想法不谋而合。拉斯柯尔尼科夫还义正言辞地说到,“从自然规律出发,人可以两种,前者是虫子,只配作为繁殖材料而存在,而后者是天才,他们推动整个人类文明世界的进步。”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叙事中,他认为天才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主宰弱者的一切,而且是凭着良心的做法。如果顺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逻辑出发,尽管他当时只是把老太婆归为前者,但是也潜伏着这样的一个语境,即儿童也是弱者,他们也只能被强者主宰。事实上在当时的世界,儿童的生活境遇也是如此的。在狄更斯的作品《雾都孤儿》中,我们可以看见作为弱者的儿童生活的境遇是多么的令人类文明感到难堪,济贫院里的小奥利弗仅仅想多吃一点就遭受了残忍的虐待。而在陀氏笔下出来的“带着一只手”的男孩,或者圣诞夜被冻死的小男孩,亦是在伊凡的讲述中出现的被虐杀的小婴儿,更是揭露了强者主宰弱者的冷酷森林法则。作为大作家,陀氏似乎冷静客观地为我们展现了儿童生活的恶劣,他并没有参与文本本身,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展现了他对于这一切的愤怒。
这就是对于伤害儿童小说人物命运的安排。在陀氏的小说中,笔者将这类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有这种潜在倾向,但现阶段并没有实现的。另一类是已经在事实上对儿童造成不可弥补伤害的。前者以拉斯柯尔尼科夫这类人为代表,后者则以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这种人为主。拉斯柯尔尼科夫危险的“超人论”表现了他存在于本质上的残忍,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性格是复杂的,他既保有同情心和爱心,又存在着冷漠无情的双重性格。这点我们可以从他救助林萌小道上的女孩而又最后冷漠放弃她看出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是善和恶的混杂体,尽管他在杀害老太婆的时候展现了惊人的残暴,选了斧头这样令人惊骇的武器,狠狠地劈开了老太婆的头颅,但他同时也存在着善的一面,杀害老太婆的目的也不同与普通的杀人越货,他想的是用边沁的功利主义,为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掉少部分人,从而造福人类。他也无私地为萍水相逢的马尔美拉陀夫捐出了自己所有的钱,帮助贫穷的索尼娅一家人。所以拉斯柯尔尼科夫尽管存在着向儿童举起屠刀的可能性,但他因为本性还保有这善的特性,所以他还有拯救的可能性。陀氏为他的救赎安排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灵魂较量,在这次较量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受到了良心的审判,不仅得了热病,精神上也出现了错乱,但最终在索尼娅的帮助下,同时也靠着他本性的善,他最终获得了救赎的可能性,承认了自己的罪,可以把自己改造成新的人。
而另一类人,他们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儿童侵犯者,他们所遭受的是比拉斯柯尔尼科夫更严重的心狱的煎熬。这类人以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和斯塔夫罗金最为突出。在前文,笔者已经说明了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对儿童的性侵犯。因为对儿童性侵犯的原因,使得在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的眼中,性这种东西是不健康的,但同时也是十分诱人的,性这个东西成为了困扰斯维德里加伊洛夫最深的罪孽。不管是在前叙述中,他人眼中的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还是他在正式登场后,都表明了他一个非常重要的特性,那就是与性有关。在前叙述中,他曾性侵犯了一位幼女,导致这位幼女跳水,而在他正式登场后,他与杜尼娅的交谈中,则彻彻底底表现了令他几乎快要烧死自己的欲火。不过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终是存在着善的因子,他还有获得救赎的可能性,作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另一面的角色而言,陀氏为拉斯柯尔尼科夫安排了索尼娅,让索尼娅成为拉斯柯尔尼科夫救赎的可能性,他也为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安排了杜尼娅这样的角色来救赎他,但这样的救赎是比拉斯柯尔尼科夫更为困难的,因为杜尼娅带有索尼娅所不具有的性诱惑的特征,这加剧了对他的考验程度。而他最终没能经受住考验,反而更加痴迷于性这个魔鬼上,性对于他来说就像是饮鸩止渴一般。
如果说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还处在着善的行为,那么《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已经是个很难用善恶来划分的人了。在斯塔夫罗金这个人物的身上,陀氏为我们展现了他恐怖的虚无本质。斯塔夫罗金已经直言,对于他来说做善事和恶事都可以让他感到快乐。他不在乎世间法律的约束,也不受内心心灵世界的惩罚。对于这样一位具体强烈自我意志力的角色而言,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意愿的实现。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伊凡王子”,最终选择了自杀的结局。在《群魔》“在吉洪修道院”这章里面,陀氏为我们揭露了他无比骇人的过往,他曾性侵犯过一位女童,使得这位女童自杀。尽管他运用了自己的手段,让自己避免了嫌疑,也控制住了自己的意志,令自己没有遭受所谓良心的惩罚,然而这件事却令他感到了很深很重的疑惑,这是他以往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举着拳头保护自己的小女童玛特廖莎深深地印在了斯塔夫罗金的脑子里。对斯塔夫罗金来说,小女孩是一个谜,她就像红蜘蛛一样死死缠住了斯塔夫罗金,令斯塔夫罗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疑惑已经超出了他意志之外,这是他所不能控制的区域。他来到修道院,希望吉洪能给他答案,可吉洪的答案令他失望,吉洪让他对自己的罪进行救赎,可对于斯塔夫罗金来说,他根本不认为那是什么罪不罪的问题。他没有得到答案,就像受诅咒的无头骑士一样游荡在世间,想要找到自己的头颅,可永远也不会找到。
儿童受侵犯的问题,不仅仅是由个体所造成的,这也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在当时的十九世纪俄国普遍弥漫着虚无主义的思想,他们不再信仰上帝,他们抛弃了淳朴的宗教观念,他们接受了来自西方的一些虚无主义思想,宣扬功利主义思想,主张暴力革命。以拉氏与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和斯塔夫罗金为代表的虚无主义者们,他们都不谋而合地对儿童进行了不同程度上侵害,拉氏的功利主义,强调了强者对弱者的支配权,而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和斯塔夫罗金则是行使着自己强者的能力,残害身为弱者的儿童。在虚无主义们的身上,陀氏谱写了他们的末路。拉氏在他天启般的梦中,发现了他理论的荒谬性。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和斯塔夫罗金则只能毁灭掉自己的生命。
(四)无神论者们的论据
儿童问题也一直是困扰陀氏的谜题。他对于儿童问题的思考也体现在宗教学层面上的,关于上帝存在与否的终极命题。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凡向阿廖沙讲述了他的见闻,无辜的婴儿沦为战争的牺牲品,儿童仅仅是因为打坏了将军的一只狗,便被将军用狗群残忍地杀害了,而且这一切都让孩子的母亲去亲眼目睹。伊凡问阿廖沙如何对待这些人,阿廖沙也直言“枪毙!”伊凡也说,如果为了未来最终的和谐,要把天国建立在儿童的眼泪上,他是绝对不接受的,他不是不信上帝,只是无法接受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关于上帝存在与否的问题,早在古希腊伊壁鸠鲁就已经提出了伊壁鸠鲁悖论,对上帝进行了否定。奥古斯丁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提出了自由意志的思想,作恶不是上帝的责任,而是人类靠着自己自由意志的选择,是人类自己的责任,似乎解决了伊壁鸠鲁的悖论。但孩童呢?孩童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意志,他们还是无辜者,他们就已经被伤害了,当他们被伤害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呢?对于儿童被伤害的悖论,罗赞诺夫从罪的角度出发,他认为自从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后,罪的因子就已经在他们的身上存在了,他们是人类的始祖,以此罪被他们的后代也传承了下去,即使是刚出生的儿童也带着罪的。而面对这些问题,陀氏从人道主义出发,在他的语境中,大人受难那是正常的,因为他们本身带着原罪,可儿童却是纯洁的天使,是能够进入天国的纯净者,这是《圣经》中耶稣所说的,“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神国的,正是这样的人。”可当孩童被伤害的时候,上帝保持了沉默。以正常人的心灵和智慧,在面对这样的事实上,谁不会质疑上帝是否存在着?就算是加缪《鼠疫》中的神父也在看到孩童遭受瘟疫折磨的时候,动摇了自己的信仰。就这样,伊凡借此提出了自己的《宗教大法官》,宗教大法官明白上帝不存在,或者说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不需要上帝了,于是他靠着“奇迹、神圣、权威”统治人们,他要靠这三大奇迹消除世间一切丑恶的现象,以人的智慧对抗上帝的权威。他甚至不惜抓住了耶稣本人,要烧死他,以防耶稣阻止他的大业。宗教大法官原本是狂热的笃信者,他一生遭受了许多苦难都没能动摇他坚定的信念。哪怕是在沙漠中死死地咬着草根,克制着肉体的欲望,也没有动摇着。但他最后却接受了魔鬼的诱惑,成为了宗教大法官。文本本身并没有说明,使宗教大法官改变自己信仰的是什么。但这一切肯定不是来自于物质的诱惑,生存的渴望。陀氏在这些留下了空白,而这些空白就是在对应着前面伊凡所受的儿童受难的问题。对于儿童受难的问题,对于世间这么多的苦难折磨着宗教大法官,也在困惑着伊凡,痛苦着陀氏,儿童受难,极有可能使世间保有同情心和敏感心灵的人类变成虚无主义者,他们质疑上帝的世界的不公平,反抗上帝沉默的统治。他们会像宗教大法官一样建立自己的统治,创造自己理想中的世界。年轻的时候陀氏就参加过舍夫斯基的革命小组,醉心于无政府主义思想,后来因此被流放。对于这样的一次事件,陀氏曾说:“大概我永远也不会成为涅恰耶夫,但是,我不能保证不会成为涅恰耶夫分子,成为涅恰耶夫分子是可能的,在我年轻的时候可能……我受了当时的理论上的社会主义思想的感染。”陀氏虽然受到了当时流行思想的影响,但他最后砍掉了自己想成为涅恰耶夫的思想,而砍掉的也不仅仅是涅恰耶夫的头颅,也是虚无主义者们的狂想。这些虚无主义者们认为他们将用人的智慧衡量世间的一切,摆脱上帝的束缚。然而陀氏窥见了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狂想导致的只有血腥的革命,不仅让孩童也让更多的人遭受流血。因为在没有了上帝的世界里面,人用自己的智慧去衡量一切,是多么的荒谬,人的智慧是有限的,甚至他们的智慧也是相互冲突的。拉氏在流放时所做的那个如天启般的梦就揭示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互相残杀,互相撕咬,杀到最后连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场冲突都不知道,只有盲目的杀戮。
陀氏小说中的虚无主义者们因儿童问题,质疑上帝的存在,他们自信靠着自己的力量可以创造一个比如今更美好的世界来,然而陀氏却从此看见了他们命运的荒谬。拉氏自信自己有拿破仑的意志,可杀一个老太婆都心惊胆战,懦弱得像只虫子。伊凡因为儿童问题质疑上帝的存在,却因此走向精神崩溃,心灵世界遭受了重创。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和斯塔夫罗金更是因为他们的虚无本质,让他们毫无顾忌地伤害儿童,最后毁灭了自己的生命。但儿童问题就像一个黑洞一样,永恒地印在了星空,向世间的人们提醒着儿童命运的凄苦。而陀氏又是最终怎么解决这一问题的呢?
二、基督性儿童
(一)基督性儿童与文本
让我们暂时抛开这个问题,把目光放到陀氏小说中的另一类儿童身上,带有基督色彩的孩童们。这类孩童身份各异,有的是地主之子,有的落魄军官的儿子,有的是小公务员的女儿,有的是贵族之后,他们也许都被他人欺凌过,也许他们的一些人无意间伤害过其他人,但他们同样具有着基督的特性,那就是代人受过,与耶稣一样身为无辜者接受了十字架的惩罚,无怨无悔。值得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儿童不仅仅是生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他们的心灵是单纯可爱,不像大人一样有那么复杂的算计。在陀氏的小说创作中,受难儿童和基督性儿童一直都是他的创作主题,从他早期的作品《小英雄》和《白夜》还有《涅朵奇卡》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英雄那真正纯真善良的心性,白夜的两个主角单纯诚挚的友谊,涅朵奇卡和小郡主两小无猜的亲密,而后期的作品《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有《白痴》中也经常出现这些人的身影。在陀氏所钟爱的两大人物形象来说,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陀氏对于基督性的儿童,及传统意义上的正面人物,他所塑造的这些人物形象并不如受难儿童那样,来的立体真实。不管是早期白夜中那个无怨无悔的“我”还是后期作品中为家庭献身的索尼娅和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的少年僧侣阿廖沙,我们可以明显感到这些人物形象的单薄,他们并不复杂,他们很单纯,就像儿童一样,心灵单纯,总是为他人着想。但是如果我们仅仅从人物形象塑造出发,那么也只是看到了潜藏在大海深层的冰山露出的那么一点点而已。固然他们的人物形象是单薄的,没那么复杂,但是他们在小说中有自己的定位,他们和受难儿童一样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主角,但他们同样对于主角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们不仅仅向受难儿童一样成为其他人物的注解,同时他们也启发更重要的角色主角,他们引导主角,有时候看似故事的发展是由主角引起的,但实际上主角的行为背后又是由这些人引起的,这点在基督性儿童身上特别明显。
(二)杀人犯和娼妇
在传统的侦探小说中,作者往往会设置各种各样的迷雾来迷惑侦探和读者,使得凶手若隐若现,从而达到惊险刺激的效果。而在《罪与罚》中,陀氏一反常态改变了传统侦探小说的叙述结构,他从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凶手是谁。在这样一部四十多万字的小说中,作者仅仅在不到十分之一的篇幅上就告诉了我们以前侦探小说往往在最后结尾时才会给出的答案,凶手是谁?如果从结构上考虑的话,那么这样以来,小说难免会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处境,以往侦探小说最主要的核心已经被解密,后面该如何继续?不知道陀氏是否曾借鉴过古希腊戏剧的“天神下凡”理论,当对立双方的矛盾处于不可缓解的时候,作者会安排一个第三人加入其中,从而调解他们之间的矛盾,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就常常是如此。在《罪与罚》中同样也存在着这样的一个“天神”,她就是基督性儿童—索尼娅,她是无辜的代名词,是羔羊的象征,为了解决自己家庭生存问题,不惜沦为了娼妓。她在拉斯柯尔尼科夫杀害老太婆后登场,并一直伴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些时候是两人现实世界的接触,有些时候是精神上的陪伴。事实上从小说结构上来说,从拉斯柯尔尼科夫砍死老太婆之后,小说的走向就变成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要么自首,要么就是逃避法律的制裁。在这样的一场角逐中,索尼娅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折磨着拉氏,同时拉氏也在折磨着她,在她的身上,拉氏看到了自己的可笑,他为了自己的野心,牺牲了无辜者,而索尼娅却相反,她为了自己的家庭,牺牲了自己。更令拉氏发狂的是,索尼娅从来就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而支持她的就是他最为不屑的基督。在那场令人震撼的杀人犯和娼妇共读圣经的场景中,拉氏逼着索尼娅读圣经上复活奇迹,而索尼娅听从了他的命令。这个读经场景是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拉氏让索尼娅读圣经复活奇迹,就是为了刺激索尼娅,让索尼娅看清楚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着神,因为如果存在神的话,为什么神要索尼娅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子堕落呢?但这是浅层的意义,而这里就要涉及到一个比表面侦探故事更为核心的部分,即杀人犯的正义问题。在以往的侦探小说中,杀人犯的凶杀动机是各种各样的,有的是情杀,有的是仇杀,有的债务问题,各式各样,但不管在那样的杀人动机下,我们都不会认同杀人犯的杀人动机,最多也能是同情、惋惜。但《罪与罚》中,拉氏的杀人动机却是匪夷所思的,他只是想验证自己是不是拿破仑,是不是天才,他想用一个老太婆作呕的生命从而换取自己的飞黄腾达,再而造福全世界。拉氏的杀人动机我们乍一眼看会觉得十分可笑,然而当我们真正进入到那个令人绝望的黑暗世界中,我们才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蚕食是多么的严重,在那个冰冷肮脏的彼得堡街区实行着怎样冷酷的森林法则,在小说的开头作者便让酒馆里的人说出了拉氏心中的想法,从而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绝望。我们会随着拉氏的思路而走,拿破仑凯撒这些历史上的英雄,他们的成功不正是他们无视了凡人的流血来换得的吗?历史的进程人类文明的进步也不是由他们推动的吗?那么自然而然就能推断出拉氏的那一套两类人理论。拉氏想要实行的是即时正义,所以他甘愿踏过自己的良心,杀害老太婆从而造福全世界。然而索尼娅把正义交给了基督,这也正是如此令拉氏发狂的事,他发现自己和索尼娅是一类人,但是索尼娅却并没有选择他的道路,而是选择被黑暗世界吞食,把希望交给虚无的神。索尼娅的存在就是在嘲讽拉氏,当然拉氏也不认为这是正确的道路,他抱着报复和启迪同类人的心理让索尼娅读圣经,让她认清现实,想要把索尼娅拉过来,不仅仅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更是为了证明自己杀人动机的合理性。可结果是,拉氏失败了,他发现了一条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道路,并且索尼娅的那条路有可能是对的,而自己是错的,自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从而白白杀害了老太婆,(需要说明的是,拉氏抢走老太婆的那笔钱,即使他在最为窘迫的时候,他也没有动用过,这说明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那笔钱。)让自己背负了罪恶。在这里其实故事就已经结束了,索尼娅用她虔诚的读经行为破碎了拉氏的拿破仑梦想,即使面对这么绝望的生活,索尼娅还是没有选择拉氏的道路,而是像苦行者般坚持了下去。在这场长久的自首和逃避的心灵追逐战中,拉氏已经渐渐偏向于了索尼娅的道路,慢慢放弃了自己的拿破仑梦想,两类人理论。在索尼娅的身上,拉氏看到了身为一个人类更多的选择,生活不是那么的窘迫,它不是单选题,作为人类,其实他有着更多的选择,只不过他当时被自己的执念被蒙蔽了而已。在索尼娅的陪伴下,拉氏终于自首了,他在西伯利亚开始读起了圣经,迎接他的将是新的生活。索尼娅的角色,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由阿廖沙承接了下来,而拉氏则是发展成了伊凡,这里也就不做多的赘述了。这就是在文本中基督性儿童的作用,笔者认为我们不能只是把他们当做单纯的破碎的人物形象去分析,应该将他们同文本中的其他因素联系起来,这样我们才能较为全面的看到这类人的艺术魅力。
(三)用什么来拯救者一切?
在分析了基督性儿童形象的艺术魅力之后,我们才能更好地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如何看待儿童受难的问题。同样的,儿童的受难体验,不仅仅发生在儿童自身上,是他的一种内在体验,也发生在他人上,当他人观看儿童受难的时候,这种受难体验也成为了他人的一种受难体验。就像上文所提到的杀人犯和娼妇共读圣经那样。对于儿童自身而言,他所遭受的屈辱很有可能被他深深藏在心里面,从而有一天爆发出来,这好像拉氏童年时所遭遇的母马梦魇一样,他砍死老太婆的手法和马车夫砍死母马的手法极其的相似。而对于作为旁观者的他人,在看到儿童受难之后,很有可能冲击到自己的心灵,这种冲击有好有坏,好的就像《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的大哥米卡一样,产生成了赎罪的念头,想把自身改造,坏的就像《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二哥伊凡一样,质疑上帝的存在,提出了“一切皆可”的原则,从而导致自己的父亲的死亡,结果使得自身变成了精神病。对于儿童受难的问题,陀氏不仅仅从儿童内在的受难经验出发,同时也把目光放到了那些观看儿童受难的他人上去。他让儿童自身去经历这种屈辱的苦难,也让他人共同体验这种苦难。对于如何看待这种苦难经验,陀氏没有给出一致的答案,他只是让不同的儿童经历不同的苦难,让小说中不同的人观看这种苦难,从而让这些人得出自己的答案。而对于基督性儿童来说,苦难对于他们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他们还很单纯,还不知道什么是苦难,不明白为什么一切糟糕的事情会降临在他们的身上,尽管如此他们很弱小,但还是选择了直面生活的苦难,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就像《罪与罚》中的索尼娅一样,他们的生活让我们感到心碎。而在他们经历了苦难之后,他们是如何看待这样不公平的苦难生活的呢?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廖沙同时作为受难者和观看儿童受难的他人,在小说结尾处向着一群孩子发布了一篇令人感动的演讲,在阿廖沙看来,这些生活的苦难是不可避免的,即使他们作为纯洁的儿童也要遭遇那些,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苦难从来就不是生活的全貌,在他们的生活中依然存在着许多美好善良的回忆,这些回忆往往是在童年时代就留下来的,“如果一个人能把许多这类的回忆带到生活里去,他就会一辈子得救。甚至即使只有一个好的回忆留在我们的心里,也行在任何时候它也能成为拯救我们的一个手段。”阿廖沙把美好的记忆看得十分重要,甚至这样美好的记忆可以使人得救,阿廖沙最后让孩子们永远不要互相遗忘,不要忘记可怜的伊留莎,要把牢牢记住来自生活的这些美好记忆,从而正视不公平的苦难的生活,不要被这些所打败。对于儿童所受的苦难,阿廖沙作为儿童受难者和观看儿童受难的他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永远永远不要遗忘生活中的那些美好的回忆,人的灵魂会在这些美好的回忆中得救,让人们做出错事时,这些来自生活鲜活的美好回忆会拯救他们。当人们面对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铭记它,铭记它,并不一定意味着被这个可怕的梦魇所缠绕,而是学会了如何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它。笔者认为对于基督性儿童而言,他们接受了这些痛苦的苦难,并在这些苦难的生活中成长了起来,而成长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那些观看过儿童受难的他人。
四、结语:
在陀氏小说中的儿童是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他们的人物形象各异,有些立体真实,有些较为单薄,但是却是那些十分杰出人物形象的注解,可以说没有他们,那些人物也会像没了支撑的枪兵,站不起来。而笔者对陀氏小说中受难儿童和基督性儿童从文本出发,在人物形象上和故事结构上,做了一点分析,这些分析是浅薄的,这是因为笔者本身的水平问题,但实质上,这些人物是很有研究价值的,因为学识问题,笔者并没有对陀氏笔下的另一种儿童,带有性特征和恶魔色彩的儿童进行分析,比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丽莎,这是非常遗憾的。此外儿童的受难因为涉及到了宗教学,而对于这个方面笔者知晓甚少,感到很惭愧。对于儿童问题,陀氏没有给出唯一的答案,笔者也只是捡了一些芝麻绿豆,希望能为彼端时刻的你提供一些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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栋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2-19 13:5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