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書之紙

剛剛開始寒假的時候買回來榮杰先生所著的《民國書籍文化雜記》。還是毛邊簽名本。然而卻要等到假期即將結束時才有暇裁開漫讀。這本書討論民國書的物質形態。角度獨特。頗值一觀。
因為嗜書成癖的緣故。這些年下來也買了一些晚清到民國的刻本。石印本。叢書零本。洋裝書。油印本。有些書的書況委實不佳。不過一百來年的光景。觸手便如雪落。而有些書的紙質就堅韌抗打。除一點歲月痕跡外。幾無老態。
一直想讀一點專門梳理此類問題的文章而未如願。榮先生此書倒是正好填空。雖然有些地方也覺得他尚未寫盡還可用力些。然已屬愉快地閱讀矣。其中有《民國書裡的高檔紙》一篇。主要說民國書籍出版中的道林紙。很解決了一些我的好奇:
“《申報》所載《上海之造紙業(三)》稱。道林紙‘為印刷西文書籍所必需。其他凡略為講究之書籍。多以道林紙印刷之’。翻閱當時的書刊廣告便不難發現。用‘道林紙精印’乃是經常提及的賣點。即便像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這樣的高規格大部頭也在廣告中特別點出‘用上等道林紙精印’。
而道林紙與新文學書刊似乎更是有著不解之緣。由於當時不少作家都有留學的經歷。有機會接觸日本及歐美的原版圖書。對於書籍的審美要求也自然很高。比如。‘看慣了日本書’的郭沫若在泰東圖書局為其出版《女神》和《茵夢湖》時就曾要求‘用新五號字印在潔白的毛道林紙上’。於是不知道從何時起。道林紙便逐漸成了新文學圖書的‘御用紙’。著名的‘良友文學叢書’等良友系文藝圖書就多用米色道林紙。再配上布面或紙面精裝。還外加封套腰封。這就成了魯迅先生戲稱的‘良友式’裝幀的標配。

今天翻閱北新。開明。泰東。新月等文藝書局的新文學圖書。也經常可以看到用道林紙精印的本子。這種本子只要拿在手中就能判別出來。原因很簡單——比新聞紙的書沉。於是就有了一種厚重感。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像當年的文藝家和今天的收藏家那樣歡迎道林紙。那時候有讀者就曾經在報紙上發聲。抱怨書價高。買不起。而書價高主要歸罪在道林紙身上。因為紙張在書籍的成本中算是大頭。道林紙又確實比新聞紙貴。
道林紙有光。毛之分。出版物中常見的除白色外。還有一種米色紙也常見。從實物看。道林紙較新聞紙更為厚實。硬挺。大部分白道林紙顏色仍然潔白。米色道林紙顏色則呈現溫和的米黃色(不同於新聞紙老化後的焦黃色)。光道林紙光滑。有光澤。毛道林紙略感毛糙。沒有光澤。以我的觀感論。白色光道林紙的書顯得很高貴(有的甚至有點高傲)。而米色毛道林紙的書就給人以親切可人之感。若那上面再印上徐志摩的小詩一首。怎不叫文藝青年愛不釋手。
根據文獻記載。不同規格的道林紙重量不一。‘自四十五磅起。至一百廿磅止。印刷書籍最適用者則為七十磅與八十磅兩種’(《上海之造紙業(三)》)。一些史料中還提及了所謂的‘副道林’或‘次道林’。這主要是以重量而言。例如生活書店《店務通訊》中就曾經記載了一種六十磅副道林紙。可知是厚度相對較薄。克重較低的道林紙。在少量出版實物和記載中還曾經出現過所謂‘洋宣紙’的稱謂。例如樸社版《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詩的聽入》。以及海音書局版《中國新詩壇的昨日今日和明日》。經過觀察實物。所謂的洋宣紙。其外觀和道林紙基本沒有差別。我推斷可能是當時對道林紙的另外一種俗稱。”

倘若回到民國現場。會發現文士作家們關注這個話題的。其實並不太多。知堂算是由始至終都保持著對洋紙印書的警惕。民十五年二月十四日。知堂作《<憶>的裝訂》。初初談起對印書紙的意見:“中國人現在對於用紙真太不考究了。彷彿覺得只要是紙便都可以印書。無論是還魂紙或是草紙。有光紙都當做寶貝。更不必說是洋連史。這大約已經要算是Edition de Luxe(美裝本)了。我想凡平常的書用洋紙鉛印。也就夠了。好一點的至少非用連史紙不可。或日本的半紙。雖然我也特別喜歡那質樸堅韌的杜仲紙。”
知堂《關於紙》作於民國廿五年一月八日。意見和十年前幾乎一致:“因為用毛筆寫字的緣故。光滑的洋紙就不適宜。至於機製的洋連史更覺得討厭。洋稿紙的一種毛病是分量重。如谷崎所說過的。但假如習慣用鋼筆。則這缺點也只好原諒了吧。洋連史分量仍重而質地又脆。這簡直就是白有光紙罷了。中國自講洋務以來。印書最初用考貝紙。其次是有光紙。進步至洋連史而止。又一路是報紙。進步至洋宣而止。還有米色的一種。不過顏色可以唬人。紙質恐怕還不及洋宣的結實罷。其實這豈是可以印書的呢。看了隨即丟掉的新聞雜誌。御用或投機的著述。這樣印本來也無妨。若是想要保存的東西。那就不行。拿來寫字。又都不合適。照這樣情形下去。我真怕中國的竹紙要消滅了。中國的米棉茶絲瓷現在都是逆輸入了。墨用洋煙。紙也是洋宣洋連史。市上就只還沒有洋毛筆而已。

本國紙的漸漸消滅似乎也不只是中國。日本大約也有同樣的趨勢。日前在《現代隨筆全集》中見到壽岳文章的一篇《和紙復興》。當初是登在月刊《工藝》上邊的。這裡邊有兩節云:
‘我們少年時代在小學校所學的手工裡有一種所謂紙捻細工的。記得似乎可以做成紙煙匣這類的東西。現在恐怕這些都不成了吧。因為可以做紙捻的材料幾乎在我們的周圍全已沒有了。商家的賬簿也已改為洋式簿記了。學童習字所用的紙差不多全是那脆弱的所謂“改良半紙”(案即中國所云洋連史也)。在現今都用洋派便箋代了卷紙。用茶褐色洋信封代了生漉書狀袋的時代。想要隨便搓個紙捻也就沒有可以搓的東西了。和紙已經離我們的周圍那麼遠了。如不是特地去買了和紙來。連一根紙捻也都搓不成了。
放風箏是很有趣的。寒冬來了。在凍得黑黑的田地上冷風呼呼的吹過去的時候。鄉間的少年往往自己削竹糊紙。製造風箏。我還記得。站在樹蔭底下躲著風。放上風箏去。一下子就掛在很高的山毛櫸的樹上了。但是用了結實的和紙所做的風箏就是少微掛在樹枝上。也就不會得就破的。即使是買來的。也用相當的堅固的紙。可是現今都會的少年買來玩耍的風箏是怎樣呢。只要略略碰了電線一下。戳破了面頰的爆彈三勇士便早已癟了嘴要哭出來了。’
這裡所謂和紙本來都是皮紙。最普通的是‘半紙’。又一種色微黑而更堅韌。名為‘西之內’。古來印書多用此紙。這大都用木質。所以要比中國的竹質的要好一點。但是現今同樣的稀少了。所不同的是日本‘改良半紙’之類都是本國自造。中國的洋連史之類大半是外國代造罷了。
日本用‘西之內’紙所印的舊書甚多。所以容易得到。廢姓外骨的著述雖用鉛印而紙則頗講究。普通和紙外有用杜仲紙者。近日買得永井荷風隨筆曰《雨瀟瀟》。亦鉛印而用越前國楮紙。頗覺可喜。梁任公在日本時用美濃紙印《人境廬詩草》。上虞羅氏前所印書亦多用佳紙。不過我只有《雪堂塼錄》等數種而已。中國佳紙印成的書我沒有什麼。如故宮博物院以舊高麗紙影印書畫。可謂珍貴矣。我亦未有一冊。關於中國的紙。我並不希望有了不得的精品。只要有黃白竹紙可以印書。可以寫字。便已夠了。洋式機制各品自無妨去造。但大家勿認有光紙類為天下第一珍品。此最是要緊。至於我自己寫文章但要輕軟吃墨的毛邊紙為稿紙耳。他無所需也。”

民廿八年一月五日又在《實報》上刊一小文曰《印書紙》。後來收入《書房一角》。可以說得上是厲聲疾呼:“聞怡谷老人言。桐城黃君的《論衡校釋》已出。前日往琉璃廠。因買得一部。⋯⋯黃君此著有功於後學不少。鄙人亦大受惠賜。披讀數章。豁然意解。但用紙稍差。質滑而分量重。且甚脆弱。其實以那麼的高價發售。似亦不妨用竹紙印矣。
此種紙微黃而光滑。便於印鋅版。出於日本。在彼地則不用於印書。只供廣告傳單之用。不知來中國後何以如此被尊重。稱之曰米色紙。用以印精裝本。此蓋始於開明書店。旋即泛濫全國矣。中國為印書最早之國。至今而盡忘其經驗。連一張紙的好壞亦已不能知道。真真奇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