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父亲与酒
常言多年父子成兄弟。但我跟我父亲却不太一样。他习惯把我当客人。因为水龙头在当院,在家的日子,他每天都会提桶水,放在我睡觉的屋门口,说:水给你放这了,明早洗脸用。有时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母亲说:小才那屋的电热毯开了吗?所以,每次回家都像是住酒店。跟大多数中国式父子关系差不多的是,不论是在一起,还是有时打电话,我们之间的交流都不算多。电话里他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没啥事,挂了吧,浪费电话费。这当然跟我们的文化有关,我们那里似乎更甚。
父亲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国六年,这一年,胡风遭到批判,林彪、邓小平被补选为中央政治委员,轰动全国的肃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运动如火如荼,以及解放军军官元帅授衔。而我生于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六年,整个国家仿佛一架马车,走过泥泞和不堪,走向坦途。所以代际的不同,也使得我和父亲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还有便是,我们那里是平原,庄稼一年两熟,春种玉米,冬种小麦。庄稼养育了人的同时,也把人与土地牢牢拴在了一起。所以相较于居住在沿海和山地的居民,少了些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多了几分保守。父亲恪守着农业时代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顶多冬天打打扑克,消磨时间。他们最不缺的似乎就是时间,而在外生活的人每天为了衣食忙碌,最怕和最缺的或许就是时间。所以在家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跟母亲算账:化肥多少钱,种子多少钱,犁地多少钱······我在旁边默默呆着。都说“知子莫如父”,但我敢说,做了近四十年父子,父亲并不了解我,我也从未试图理解过他。
比方说,我不理解,多年前姐姐出嫁的那天清晨,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忙活搬运嫁妆的事情,却唯独不见父亲。当我推开西间门,发现他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姐姐的床上,扭转着身子,望着墙壁,偷偷堕泪。
我不理解,早些年他做沿街叫卖的小买卖时,被人污蔑药死了人家的狗,扣了他的自行车,他回家诉说这一切时,手足无措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不理解,有一年他给别人干活,我骑车十几里地给他送了只烧鸡,他执意说:我不吃,我不吃,你拿家走吧。晚上回家后,他说:一只烧鸡,那么多人,让谁吃不让谁吃啊。
直到去年除夕,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我才在真正意义上理解了他。
那天晚上,母亲张罗了四个小菜,父亲说:也没啥事,咱俩喝点吧。于是他起身,从身后拎了瓶白酒,拿了两个玻璃杯,一人倒了大半杯。年轻时父亲的酒量颇壮,院里的红白喜事,都是他陪席。很少见他喝多过。自从上了年纪之后,他便很少喝酒了,喝的话也就二两。那天晚上,几口酒下肚之后,父亲的脸很快红了起来。他摘下帽子,一面挠着花白的头发,一面咧着一侧的嘴角说:小啊,人活一辈子难着呢!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瞬间把我击穿。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理解了他的不易和他的委曲求全。他善写会画,当然距离专业人士有着天壤之别,但如果没有我们,他的人生是否会有另一种可能?因为有了我们,为了成全我们,他不得不放弃这种可能,甘心情愿囿于土地与家之间。正因为他的爱和成全,我才得以追求自己真正的人生,尽管前路漫漫,晨光熹微,但我会带着他给予我的宝贵的财富,继续勇敢的上路。
这些年,我跟很多人喝过很多场酒,但最有意义的是跟父亲喝的那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