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岁的花季到天上人间
最近在看的剧是两部老剧——《十六岁的花季》和《还珠格格3》。本该是两部风马牛不相及的剧,但透过时间的沉淀,我却看到了自己的转变。事实上,每写一篇文章,我都仿佛在跟过去的一些东西告别,说不上这于我是该庆幸抑或伤感。
先说《十六岁的花季》,我看这部剧的时候很小,大概5、6岁,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水泥地板因大人刚擦过而显得湿漉漉的,温热的水蒸气从地上微微冒上来,我呢,则盘坐在挂着蚊帐的床上,身下铺着草鞋,大人怕我乱跑遂拿掉了我的拖鞋,开电视给我看。可惜我们家的电视质量有限,信号不稳定,只记得《十六岁的花季》是一部红红绿绿,颜色很多的剧。剧里唯一印象深刻的情节是林青霞,以及白雪为了阻止学校在家长会上公布学生的成绩,将挂在墙上的红白榜依然撕了。当然,幼年的我是不会懂得这一义举背后的深意,但那种震撼就此深深落在了我的记忆中,随着我一起成长到了现在。
再说《还珠格格》。这部剧对我来说几乎就是一个启蒙者的存在,我后来的志愿、所向往的职业领域、人生理想,可以说都要追溯到这部剧的播出,那就好像一束光无意间投射到我的身上,虽然很快一闪而过,但我的人生却因此在一片混沌模糊中被点亮了。犹记得当年从同学那里借来小说原著,虽然在这之前已经看过一遍全剧了,但书中的文字仍有巨大的魔力,一读好似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上课、功课、上学放学都被抛到了脑后,只顾着一页一页又一页地翻看,这情景就好像徐玉兰演的贾宝玉跟林妹妹介绍《西厢记》,“看了连饭都不想吃了”。是的。我的确连吃饭也舍不得放开书。这还不算,读完了原著,因为听说琼瑶还要出续集,遂跟同学又借了后来被证实是盗版的续书看,只可惜,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记得当时是如何疯狂地追书追剧,以及跟这剧有关的一切新闻采访,但具体的剧情和细节我却忘个精光,尤其是第二部,只记得最后一集肖剑和晴儿在人群中意外遇见,随后两人远远地相视一笑,我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秦观所说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是的,我愿意把和上述两部剧的相遇也比之为“金风玉露一相逢”。至少从此,语文课上的那些诗词歌赋于我再不显得那么生涩难懂了。我至今记得,当看到《孔雀东南飞》里的那句“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时,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的便是紫薇的身影,也可以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懂诗词歌赋,做个有学问的女孩儿是件多么优雅美好的事。
是的,电视剧作为一种大众传播的工具到我这里是不是达到了它理想中的效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十六岁的花季》让我看到了理想的校园生活,《还珠格格》则让我对理想的人生产生了憧憬。当然现在想来,我当时的那些想法也掺杂了许多功利性,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理解许多事件的起承转合方面,我还太过肤浅,抑或根本就是年少天真,我一直以为这两部剧都是在为描述一种生活的理想。当然,在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心里,理想就形同于未来,是她度过现阶段后就将经历的生活。于是,当她也长到十六岁时,发现自己的生活基本都被各种习题填满,人生最美的花季只是通往将来那个大人阶段里最不起眼的一级台阶时,她只会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而把《十六岁的花季》当做一个永远的梦,在之后许多个日子里不断拿出来一遍遍重温,但到那时已没有了向往和憧憬,却只有回忆,回忆那个其实并不美好,甚至还十分枯燥的少年时光。是的,岁月的滤镜就是这样奇妙得令人着迷,曾经那些琐碎平凡再不过的细节和片段,但凡渗入了时间的油彩,便立刻变得光芒夺目,成为生命中最宝贵的图景。
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么《还珠格格》对我的价值就更重了。那里有我所有的理想。理想的世界、理想的际遇、理想的情感、理想的生活,甚至是理想的自己。我以为人生就该是那样的——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醉酒当歌唱出人生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对不起,请允许我的片刻情不自禁,当我在手机上敲打出这一串歌词时,我自己都不免惊讶,时光荏苒,主题歌的歌词我竟一字不差地全都记着)
可惜,和许多人与事一样,上述我所以为并坚信过的通通都没有兑现。
是理想太不真实吗?是真实容不下理想吗?然而理想并不是什么可怕的飞禽猛兽,为何现实可以容纳几乎一切的卑鄙与丑恶,却唯独容不下理想?
直到最近,当我再次重温“花季”和“天上人间”时才发现,不,一切是我错了。事实上,这两部被我视为如同“桃花源”一般存在的剧,其剧情和人物命运走向本身就并非纯粹都是理想。原来白雪在撕了红榜和白榜后,并没有毅然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始作俑者。原来当白雪发现自己的爸爸有第三者时,是那样的无助软弱。而陈菲儿和袁野,这对正处青春懵懂期的少男少女,与其说是朦胧梦幻的初恋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倒不如说两个人更似“天涯沦落人”,陈菲儿除了时常要受舅妈的气,还要忍受周围邻居各种下流龌龊的窥探和猜忌,因为在学校摔伤了腿,就遭来各种甚至有辱其名声的风言风语,这让我对上海人所谓的“不响”又多了一层体会,至于袁野,更因姑姑姑父的自私,被拒绝落户。当袁野说:“这房子是我爷爷的,我爸爸照道理也该有一份。”多么熟悉的话术!今天,在许多上海人家上演或正在上演的“亲情危机”,每个人据理力争,维护自己权益说得最多的可不就是袁野这句话。原来早在四十年前,有关房子的矛盾和撕扯就已有了苗头,可惜我们这些看客还以为这只是一桩别人家的事,殊不知有一天我们很多人都会落入这个局中。
至于校园生活部分,最让我感慨的是袁野的几个女同学跟语文老师探讨巴金的一篇文章,探讨作者提到的某个意象,其背后的具体指向和意义是什么。当然,这是一道算分数的考试题,女学生为佐证自己的观点,甚至搬出了巴金本人对这一意象的看法。但老师不赞同,女学生就说,她想给巴金写信,请他再详细谈谈这个问题。老师这时终于有些招架不住了,遂拿出了尚方宝剑,“我这个答案不是我说的,是教学大纲上写的,我不管巴金怎么想,我只按照教学大纲的标准答案来。”一场有意义的争论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合乎情理,却令人哑然、唏嘘。明明最初它开始得那么热烈、真诚,极具智慧。另一个令人唏嘘的是男主角韩晓乐,因为爸爸掌握着平价副食品的权力,主人公所在的重点中学才向成绩并不好的他敞开了大门。虽然韩晓乐阳光善良、讲义气,但正如他的死敌彭瑜所说:“公平吗?”当然,在那些为学校急求财路的校长老师眼里,多几个韩晓乐、王富娣,是为了学校好、为了老师好、为了学生好,都是出于一片拳拳之心,但果真如此吗?我不禁也想问,“公平吗?”
而让我对主角约等于三观正这一电视剧铁律产生深度怀疑的,当然还是要回到《还珠格格》上来。特别是该剧来到第三部《天上人间》,每次看到小燕子为永琪和知画吃醋、争吵、出走,我都感到深深的厌烦,而她一如既往地只顾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小格局,把她爱的和爱她的人推到自己的对立面时,我对她只有两个字“天真”。是的,这连我自己也感到很是吃惊,有一天我竟然会对“天真”产生那么大的厌恶,甚至是敌意。当太后拿萧剑威胁永琪娶知画时,小燕子竟然说出让永琪今晚就娶。但当别人真的进入景阳宫,欢天喜布置新房,大事操办喜事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失去永琪,遂立刻反悔要永琪去回绝婚事。这样的自私自利,出尔反尔,想一出是一出哪里是爱的表现,甚至都不是一个成年人的表现,何况是在波云诡谲的后宫,让她身边的人如何应对?无独有偶,后来知画如愿怀孕了,为了陷害小燕子,在太后面前谎称小燕子有故意设计她流产的嫌疑,一向不喜欢小燕子的太后为了保护知画,将其接去慈宁宫小住。这让紫薇和晴儿看不过眼,一齐来劝小燕子主动去接回知画。小燕子不明白两人的苦心,反而指责晴儿不站在自己这边。至于她为何这么说呢?只因晴儿指出了小燕子平时不经意显露出的小缺点、小毛病。固然,小燕子在《还珠格格》中向来以叛逆纯真、坚持自我、拒绝刻板、不受拘束,积极向陈规陋习挑战的化身,但一味的坚持那个“我”,一旦过了界限,是不是就有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嫌疑呢?何况凭什么笃定你的坚持、你的判断、你的观点就一定是人文艺术的,别人的就是陈腐教条呢?
最教我感慨的是,尽管这剧里的小燕子还是那样善良单纯、坚守正义,待人真诚、坦诚地面对一切是与非,但我竟一点都不为她感动了。也许很多人后期都会为小燕子与皇后、容嬷嬷的冰释前嫌感到动容。是的,当小燕子躺在容嬷嬷的怀里说有娘的味道时,我也为之唏嘘。但当情感的潮水退去,理智卷土重来,又觉得这里的冰释前嫌并无多少有价值的深意。小燕子和皇后、容嬷嬷之间的恩怨原本就因争宠而生。如今皇后已然身处冷宫,对功名利禄再无企图,她和同样无牵无挂的小燕子为何不能兮兮相惜?一切的好恶都以当下的因缘而起,他们谁都没有变,只是所处的境遇变了、心态变了。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何最后知画失去了永琪,反而同紫薇成了闺蜜。因为她们之间再无敌对的因由,反而在失去好友和爱人之后都多了一份能说得到一起去的寂寞与孤独。想来永琪和小燕子离去后,他们必定会时常出现在紫薇和知画的笑谈中,并将她们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也许,这便是生活吧。
生活有时就是如此的吊轨,但也并非全都不公平。为何因为你的好,生活就必须就对你青睐有加,为你开天眼,给你送来无数个金手指?不,没人可以有这样的权力,这就是一种公平。就譬如小燕子听了知画一句闲言碎语,立刻气得要紫薇喊上柳青柳红,一起陪她去云南质问永琪。在此,我们当然知道小燕子是被动的,她的善受到了知画恶的攻击。但此时曾经聚在一起的众人早已结婚生子,埋入各自的生活里,如何还能像从前那样说走就走?可惜,这一再平常不过的现实让我们的小燕子大大地痛不欲生。只因她以为她是善良的、被动受害的一方,受了委屈就必须立刻得到补偿和平复。她的爱固然感天动地、伟大壮烈,她的痛固然撕心裂肺、可歌可泣,她固然有许多无助,无数个无奈,诉说不尽的悲伤、妥协和让步,但她似乎忘了生活给她了一个最爱她的丈夫,这就注定了会从她身边带走另一些东西。因为这世上本无桃花源,所以人才要学会鉴别和珍惜真理、真相和真爱。
就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即使是贾宝玉们再理想不过的世界,其存在也必须分分秒秒依托于那个荣宁二府的供养,而当荣宁二府倒了、散了,它也只能化为一片尘埃。至于十六岁花季的少男少女们,看似十六岁的单纯快乐是美好的,实则是依凭了许多外界的保护和妥协才能实现。即使小燕子隔绝俗世的单纯,也必须依靠永琪最后斩断他生活里的所有联系才得以维系,否则生活在人与人间,他们迟早要面对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局面,还时常要在一个不怎么好和另一个不怎么好的选项中,择定一个可能相对来说更好的选择。但很可能更多时候,生活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你。当然小燕子可以对这些通通视而不见,但存在着的东西会一直存在着,不会以当事人的好恶为转移。事实上,相比小燕子多少还有紫薇、晴儿这样的好姐妹,我一直很想问,她可否注意到她的对立面——知画,置身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其实也一无所有。所谓太后的宠爱、皇帝的赞赏,最重要的,永琪的偏看一眼,她都必须从零做起,积极争取。至于她身边的嬷嬷、宫女太监们,只不过是奉了太后之命依礼行事罢了。用王熙凤的来说:“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知画固然喜欢撒谎、做戏,但她的确连一个袒露心声的对象都没有,毕竟影子是算不得一个人的。
在此,我想又是我错了,小燕子那样的任性妄为、对抗全世界,其实是在抗拒长大,抗拒成熟,这也是为何我们会怀念青春,怀念十六岁的花季,即使它并不美好,即使美好也是暂时的,但我们依旧止不住地去怀念,只因长大了、成熟了就意味着循规蹈矩,意味着要消磨自己的棱角,意味着在真我之外,还要接纳许多个其他的“我”,最终在现实世界里成为一个跟别人拥有差不多个性和思维的你我他。所以为了成全小燕子,知画必须是集大成的反派,并最终奸计败露,永琪则一定会用他的矢志不渝克服一切障碍,陪小燕子重新做回那个无拘无束,与天地共生的她。真可笑!我们对纯净的、冲动的青春总是不吝啬赞美之词,但真的有人为维护那个时光,固执地让自己的人生停留在那个时段,原来是那样的突兀违和。
其实从第一部小说《窗外》开始,琼瑶就奠定了她“爱情至上、永保纯真”的文学主题,在她的世界里,爱情是一切变革的动力,理想的源泉,幸福的归宿、一切美好事物的底色。然而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过去许多时候,我只是陷在她的逻辑里,一直用她的逻辑和观点架构我的世界,但其实真正的生活广阔得多,一时不得已的妥协,失去一点小小的自我只是为了成全更大、更好的一个“我”。从这点来看,琼瑶的爱有时过于自私了,她对自我的坚持也太过狭隘了。当然,即使最出色的作家,他能观察到的世界,他的视野也是相对局限的,他们并不能代表世界的全部和时间的永恒。至于我们,追随前人,追随经典固然是对的,但更重要的是要用我们自己的逻辑和见解,架构我们的世界。要知道,人生不是一场考试,没有老师用分数线替我们划设该去的学校和专业,也没有教学大纲替我们划分学习范围,更没有标准答案限制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除非我们自己为自己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