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你读的第一本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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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读水浒传,并没有充分意识到这是一本魔幻超现实的小说。读到一百零八好汉在梁山泊聚义后就再也没有耐心往下读,等宋江招安后,更是一路急转直下,英雄气短。这次一口气读到尾,竟然觉得善始善终。
据说施耐庵是杭州人(一说江苏盐城人),在杭州做过钱塘县尹,元末也曾在割据江南的军阀张士诚手下做谋士,所以梁山好汉的原型里不乏他昔日同僚。传闻朱元璋取得天下后读过水浒,判为反书把他打入监狱,他为了脱罪,才写出后五十回招安的情节。先不论真假,等施耐庵活到洪武年,水浒传里英雄好汉的原型,大半都已经不可能善终。 人的一生到了结尾,往事种种已成梦幻,半生知交零落,想要从这种大虚无中找到意义,大约只能做鬼神论。
三十六天罡归位,七十二地煞入神,人间不过一场劫数,死后方得大圆满,这是中国人自己的哲学。
虽然说少不读水浒,我却在此间大发感想,一半是“人无再少年” 已不再那么执着于是非对错,另一半大约是此时“身在异乡为异客”。
我在杭州度过二十余年,走的时候总觉得这座城市穷极无聊。可读到一百十四回,浪里白条张顺酒足饭饱,身边藏了一把蓼叶尖刀到了西湖岸边,时值春暖,四面山光叠翠,看了心想:“我身生在浔阳江上,大风巨浪,经了万千,何曾见这一湖好水!便死在这里,也做个快活鬼!”——悚然一惊,古人讲“故国神游”,原来我也有今日。往年要是去钱王祠看春秋两季花展,总免不了走到涌金池那一带,杭州市政还在湖里立了张顺持鱼叉的铜像。
往后读,一语成谶:“张顺去涌金门越城,被箭射死于水中。见今湖西城上,把竹竿挑起头来,挂着号令”——从临水望山感怀,到曝尸城外身死,不过须臾间。水浒里惯有这样的大喜大悲,上一刻还是十丈软红世俗欢闹,下一秒已翻作腥风血雨三涂地狱,反之亦然。
开头第六回,鲁智深辞别五台山,路过昔日古刹瓦罐寺,书里形容“诸天坏损,帝释欹斜,金刚折臂,罗汉无头”,一僧一道占了古寺,本来劫持了一个女子在寺庙后吃肉喝酒,被鲁智深撞破,先是耍诈扮作无辜,一得时机立刻暴起准备杀人灭口。鲁智深开始独战不济,恰好在赤松林中遇上九纹龙史进,才合力将道士和尚斩于林间桥下。然这一厢他们扫奸除恶回到寺里,本以为是青天白日拨乱反正:寺里原来有几个老僧,前头为了求生还与鲁智深抢一锅粥吃,此刻误以为强人得胜因为畏死已齐齐自缢,被掳来的女子也投井自尽。鲁智深和柴进两人取了强盗的金银,吃罢强盗的酒肉后,再放火烧寺。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然而转眼间到了东京,又是鎏金泼翠,风光无限处,书里写:
“千门万户,纷纷朱翠交辉;三市六街,济济衣冠聚集。凤阁列九重金玉,龙楼显一派玻璃。鸾笙凤管沸歌台,象板银筝鸣舞榭。满目军民相庆,乐太平丰稔之年;四方商旅交通,聚富贵荣华之地。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豪门富户呼卢,公子王孙买笑。景物奢华无比并,只疑阆苑与蓬莱。”
大相国寺,则是:
“幢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水陆会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红楼里的对仗,是镜花水月,求而不得的虚幻,“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空明,尚有起承转合,因果时序。怀金悼玉,多少痴缠,仍有“情欲”两字需要堪破;到了水浒里,这对仗是随时随地,瞬息万变,里面的人物一出场,就已堕入妖魔道,因为此刻人间已成炼狱,游走两界之间,原来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再说一百一十四回,故事到张顺死于涌金门下西湖水中也并没有完,当夜宋江在帐中,施耐庵安排他的鬼魂来辞行,书里写“只见灯烛无光,寒气逼人,定睛看时,见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立于冷气之中。看那人时,浑身血污着,低低道:小弟跟随哥哥许多年,恩爱至厚。今以杀身报答,死于涌金门下枪箭之中。今特来辞别哥哥。”
等下一章张顺再出场时,已被被西湖震泽龙君收做了金华太保,借兄弟的肉身助宋江捉方天定。故事讲到这里,生死的界限已经完全模糊,一路到结尾宋徽宗夜宿李师师,“梦游梁山泊”一节,戴宗梦里请皇帝去水泊忠义堂上诉冤陈情,全靠作者魔幻超现实的笔法,才能追求所谓的poetic justice——我猜这里有施耐庵的慈悲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已经借燕青向卢俊义辞去时说清。宋江卢俊义这样的寇首,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善终。
其实宋江这个人,哪一层意义上都算不得英雄。全书里从头到尾的招安派只有他一个人,外貌上形容他粗黑矮胖,武功不高,性格也优柔寡断,哪怕娶了姘头阎婆惜,在他眼下和张三勾搭成奸,要不是牵扯生辰纲大案,他对这顶绿帽也相当无所谓不至于杀了阎婆惜。而且他从头到尾也没有去找张三的麻烦。被称为“及时雨”,原因也只是因为他“仗义疏财”,按今天的话来说,宋江是个看守所长之类的小型官僚,每次局子里进了什么道上大哥都烟酒照应疏通关系帮忙脱罪,是个婆婆妈妈类型的人物。大约像百老汇歌舞剧芝加哥里的黑人监狱看守Mama Morton。
水浒里所谓的聚义,硬说是为了杀富济贫,行侠仗义,逼上梁山,也很可疑——不少好汉是被吴用用计谋“赚了老小上山”,比如什么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金大坚之流;为了逼人上梁山,梁山好汉还经常故意制造冤假错案,策反官军,有时候为了断绝人家的后路,索性“无毒不丈夫”把人家一家妻小全部杀光。又或者家人一人梁山,又去劝说亲朋好友上山搞传销团伙。梁山好汉人人身负命案,想要入伙得先纳投名状,所谓投名状就是得背上一条命案,除了林冲这种少有的倒霉蛋,梁山好汉几乎人人身负命案。按今天的话说,完全是一群穷兵极武的大型暴力犯罪团伙。
水浒里最寻常的恐怖情节是荒山野岭的黑店。一旦看见旅客“包裹沉重”,一律用蒙汗药药倒,谋财害命。每家小店都有专门的剥人房剥人凳。武松到了孙二娘店里,“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好像再稀松平常没有。为了帮武松扮作行者,孙二娘讲前两年有个头陀经过,“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戒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繐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如常半夜里鸣啸的响”。虽然这头陀生前大概也不是什么善类,然而还是被剥皮取肉,而孙二娘说来反而十分家常得意,反而更显示出恐怖。
水浒传里的女人分成三种,良家(金翠莲,刘小姐,林冲的老婆林娘子之类),淫妇(阎婆惜,潘金莲,卢俊义的老婆贾氏之类),还有一类比较难以归类,姑且算是江湖儿女,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孙二娘,还有东京名妓李师师之类的。
想要强占民女在梁山上简直是当死的大罪。平日对宋江忠心耿耿,被宋江药死也不足惜的李逵,一误会到宋江抢了刘太公的女儿,立刻上梁山要把宋江打死。鲁智深三拳打死郑屠,因为后者强占了歌女金翠莲。相比好汉们一个个都绝情寡欲如罗汉,里面的女人多的是满眼色欲的妖精。
阎婆惜潘金莲之类的下层女人,包办婚姻本来就身不由己,忠贞两字本来也无从谈起,作者对偷情还是给了一些有限的同情:阎婆惜和潘金莲对宋江或者武大郎在家都是横眉冷对,阎婆惜看到宋江忘了金条在自家,想的是可以拿去给情郎买物事来吃,多少也有些天真可爱的地方。但毕竟这是水浒传,杀害无辜暂且不在话下,一旦被梁山好汉认作奸夫淫妇,那也只能是死有余辜。
水浒传里的人物,常常有一种儿童式的天真暴虐——水泊梁山大约也可以看作是大宋的永无岛。
里面的人物都只爱喝酒吃肉。大概是为了彰显和绿林好汉出身不同的风雅或者世故,只有宋江不仅爱吃鲜鱼,作为一个山东人,独独对上元进东京看灯也有一份执着。先是七十二回里不顾吴用的阻拦潜入东京看灯,夜访李师师;到了一百一十回招安擒获王庆后,宋江平时无事并不进城,一到元宵节又和乐和便装打扮打算入城看灯,这次被李逵听了墙角:“你们瞒着我商量看灯,我已听了多时。”——虽然他允诺不会惹出事端,到了桑家瓦勾栏听评书,听到关云长刮骨疗伤,立刻还是忍不住高叫:“这个正是好男子!”才燕青拖走,等转过串道,看见两个军汉因借贷纠纷厮打,他又要冲上去行侠仗义。这里才第一次听说朝廷征兵攻打方腊。众好汉的反应是“大喜”——只有儿童才有这种直来直去,大喜大悲,胡搅蛮缠。
再说一百一十回燕青射雁,已是分崩离析的不祥之兆,再到入云龙公孙胜辞去,李逵为关羽叫好(武圣关侯爷虽然谈笑生死,终究也难免英雄末路,不得善终)元宵火戏团圆佳节,也正是“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的变节。水浒里好汉常讲两句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还有一句则是,“梁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
招安不招安,对宋江以外的人来讲,基本上毫无意义,无非是是犯法杀人,和执照合法杀人的区别。宋江经历过封建礼法的驯化,对“名”的看重,其实远在“情义”之上。梁山好汉们追求的刀口舔血,快意恩仇,自由快乐的无政府主义生活。招安后,除了一部分被骗上梁山的非暴力技术性人员,歌唱家乐和,书生雕工医生或者军人之类的又重回社会,其余的好汉一旦放下屠刀,褪下杀神的外衣,就已经宣告了作为传奇的生命的总结。
全书的最高潮,在我看来是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浙江坐化圆寂。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鲁智深夜半听得潮声,以为是战鼓声,喊打喊杀地奔出,知道是潮信,突然大悟。
书里写:
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厮杀,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 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
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已必当圆寂。”
留下颂词: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前尘往事功过是非,到了这里一笔勾销。生不应该痛苦,死也并不可怕。人活着,应该追求自由。
钱江边的六和塔,最初由吴越国王发令建造,在方腊起义中焚毁,南宋明清几番重建,今天仍然在钱江边镇守。只是无论是名僧,君王,还是强盗,贼寇,如今一同归于尘土化做乌有。而钱塘江边,月月年年仍有等大批等着看潮的游人。
诗里讲: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我想说的很对。既然看过,往年在杭州的时候绝不会年年跑去凑热闹看潮,总觉得不过如此,比起看潮,不如看本地电视台上每年都有人爬上丁字坝险些被卷走的社会新闻。前些天和我妈打电话,才惊觉我在杭州二十年,来没有上过一次雷峰塔。因为江就在那里,湖也不会流走,雷峰塔就算倒掉也一定会重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可靠的永恒,让人觉得缺乏急迫的必要。不料到,湖山虽然不会转移,人却可以走马兰台类转蓬。
古人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珍惜光阴,珍惜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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