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君士坦丁堡残影

博斯普鲁斯海峡那天的风很大。
我和雅子淋着雨走了半程,不得不在当地小贩手里买下五美金一把的伞。质量极差,德国喷泉前广场上倏尔刮来一阵狂风,伞柄立即折断两支。
就是那样狼狈、湿淋淋而临时起意的旅途。
我们在机场相识。她是来自迈阿密的建筑师,很高,穿黑衣,胸前也挂一只胶片相机。土耳其不常见东亚面孔,因此异乡初遇,也分外亲切。
博斯普鲁斯位于亚欧大陆的分界线上。来自地中海和黑海的风,常年交织于阴郁海面。和加勒比无忧无虑的碧色海岛不同,这里的海颜色偏深,被围困在七座山丘的清真寺里。
我们先去看蓝色清真寺。要脱鞋,踩着地毯,围上灰色的大头巾,然后走进满殿高而恢宏的火光中去——天花板上吊下无数灯架,四面八方彩绘的玻璃窗,晕开细致的蓝色波影,一重又一重。
光和阴影在此地一同不分日夜地闪烁。

蓝色清真寺始建于奥斯曼帝国,那时的伊斯坦布尔尚被称做君士坦丁堡。再往前追溯回拜占庭时期,十字军东征的年代,萨拉丁攻下耶路撒冷那一夜,奠定伊斯兰往后近千年的昌盛。
然而各路文明仍在此无可救药地混乱交媾。托普卡帕老皇宫里展陈历代苏丹收藏,有镶嵌宝石的古兰经,线条繁复的欧洲瓷瓶,和来自远东的洋装人偶。
镇馆之宝是一颗八十多克拉的钻石,像龙的珍宝,在持枪守卫的看守下折射着令人心醉的光彩。

伊斯坦布尔处处是这种连篇累牍的华丽,叫人跌进一千零一夜没有尽头的幻梦里。街头小店摆满色彩缤纷的织毯烛台,车窗外偶尔掠过一条街,满街橱窗里都是光彩摄人心魄的水晶灯。
陪雅子去街边的胶片店换零钱。她收藏各国硬币,于是我们拿到土耳其的一里拉:金银双圈,勾缠花草纹样,是一脉相承的繁复审美。
胶片店隔壁是一家传统点心店。选了开心果味的巴克拉瓦,果仁香气扑鼻,浸满蜜糖,甜到需要配奶油解腻。
所以土耳其人要喝那样浓的咖啡,杯底还留下融化不掉的咖啡残渣。冷却后的形状可以用来占卜——我们捏着纸杯走过两条街,去找占卜的人。我的杯子上像清真寺的圆顶,雅子的则像连绵的山。
中途她走出伞外,为了拍街对面的索菲亚教堂。相机的外壳淋了雨,我们的出片都不甚理想:她的曝光不够,我调错了焦距。照片上的建筑物朦朦胧胧化开,仿佛隔着茫茫大雾。

伊斯坦布尔要等到八点多才有日出。这里常年多雾,一月的天气并不适合旅人,穿着厚外套仍然湿冷。
和雅子分别的中午,一起吃了味道平平的kebab,在屋檐下避雨闲聊。
萍水相逢的聊天全看心情,可以完全交底,也可以无关痛痒。那天天气不好,我们只谈过往的旅行。她讲在哥斯达黎加,中美洲的温暖小岛,有火山下的温泉和热带雨林。
我上段旅行在埃及。古老而凋零的国度,金字塔立在漫天风沙中,回忆时令人不愉快地喉咙拔干。
传奇总让人心存向往,即使是枯萎的传奇。
偏爱历史复杂的旅行目的地。在陈旧混乱的街道中游走,像触摸书页故旧的灰尘。城市与名将美人不同,必得在人间白头——城堡也会沦落在贫民窟中;教堂被改做清真寺;从码头远望山顶皇宫,浓雾中隐约浮现出无数暗影,摩肩接踵,是几千几万个残缺的昨日。
窥探过往秘辛,并从中感到残忍的快慰。
在伊斯坦布尔街头遇到一只黑猫,从一盏盏烛台中走出,亮着碧绿的眼瞳。它在廊前坐下,凝视着远处不见尽头的车流。
那是场发生在傍晚的大堵车。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不到三个钟头,来接的车堵在半路上。我被迫穿过大巴扎去找车,走过一路挨挨挤挤的石版画、琉璃灯饰和水烟具。那么大的雨,街道的一切浓艳色彩都被打湿,晕染,层层叠叠化开,只留下被稀释的道道水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