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同心镇佚事
“所有人长大后,都要离开。”
————引自《米格尔街》奈保尔
约莫是十几年前,同心镇那时正值酷热难耐的三伏天,一疏皓日凌空高悬,举目窥向一望无垠的苍穹,终日觅不得一片云采,于是炙热的光芒就畅通无阻,直抵地面。囫囵整个儿大地都被烧得火燎燎。纵然穿了鞋,一脚踏上去,依旧有汹涌澎湃的热意涌上心头。但镇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路旁纷纷伫立着蓊郁的树木,轩邈而高耸,这片土路就有大片树荫覆盖着,倘若进入这片人迹罕至的桃花源,一缕彻骨的凉意就纷至沓来,跟路外的滚热宛如云泥之别。不知何年何月,有些顽皮孩子忽地发现这片避暑良地,然后就成为代代顽皮孩子的栖息地。那些顽皮孩子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祖先”,我们管他们叫“老顽童”。
传到我们这代,顽皮孩子的一切都组织得井然有序,甚至成立了一个门派。因该门派常年在水畔活动,掌门人小胡便命名为“细水门派”。门派内分工细化,各司其职,老大老二老三层次分明,纵然门派统共五人,掌门人小胡野心勃勃,专心致志要将门派发扬光大,于是将橄榄枝伸向同心镇里的各个孩子,但各个孩子皆以“学业繁忙”或是“父母不让”为由,拒绝了小胡诚挚的邀请,对此,小胡不屑一顾,依次职责那些拒绝小胡诚意的孩子鼠目寸光,是个懦夫。可孩子们始终不敢拂逆家长的志愿,把小胡说的话告知家长,家长们怒不可遏,恨形于色,臭骂小胡是过街老鼠。家长们奔走相告,一致认为小胡是害群之马,嘱咐孩子们遇见了小胡就当作不认识他。对于家长们无以复加的鄙夷与毫无理由的攻讦,身居细水门派掌门人的小胡泰然自若,自有对策,以臭鸡蛋与鸡粪为战略物资,放在反对派的门口,待气势汹汹的反对派回家后,就会一脚踩上小胡的武器。此后,反对派虽恨得牙痒痒,但当面再也没有直指小胡鼻子骂他是过街老鼠,但私下依旧称小胡为“臭老鼠”,而且因小胡身姿瘦削,又赐一美称,曰“臭哈巴狗”。
小胡再一次不屑一顾,依旧安之若素地带领我们悠哉悠哉地寻花问柳,游山玩水,游荡在破败的同心镇里,他辽阔的胸襟震撼到了全镇人,从此遐迩闻名。不久后,五湖四海的顽皮孩子见了小胡都局促不安,自叹不如,但无一人投到小胡的“细水门派”下,因为在他们家长眼里,谁跟他在一起玩,谁就好像臭水沟里的烂泥。
我的父母常年在同秀城里工作,于是我就成了无拘无束的自由人,在同心镇中的山水里恣情肆意地游玩,一个人形影相吊总归无趣。直到我遇见了小胡,他极大的个人魅力吸引到了我,于是我就拜在他门下,但我是不服的,我身材高挑,在同龄人显得魁梧高大,而小胡生得极矮,身姿清瘦,若是论对门派的领导力,我是绝对不输小胡的,但是小胡伶牙俐齿,而且对各种民间谚语俗语信手拈来,于是我就成了门派里的二把手。门派统共五人,除却小胡与我外,还有钟情魔方的小王,沉溺于电视版水浒传的小虎,每天都要被迫吃掉外婆做的打卤面的小潘,据说那打卤面他从小吃到大,如今他一旦嗅到令人作呕的打卤面的气味,就想要纵身投到同心镇里的河流里,尽管那娟娟细流刚刚没过他的脚踝。我们的父母要么年事已高,对孩子有海阔天空般的宽容,要么常年不在家,无法及时管教孩子,于是我们就趁机鬼混在一起。
深刻影响我们的是一个华发萧萧的老头,常出现在河流旁,凝望那清澈迤逦着的河流,我们五人喜爱听他诉说老顽童们如何开疆辟土,寻觅到那片世外桃源般的土路,如何在那片土路上寻欢作乐,以及老顽童们在一个荒芜破败的园子里发生的惊悚故事。我们常常听得入神,沉湎在那饶有趣味、跌宕起伏的故事里,直至夕阳欲坠,整片天空被渲染得火红,我们不得不匆匆回家入睡,以免明天被困意袭扰,无法肆意玩耍。
他道,那是几十年前的隆冬,大雪如鹅毛般纷飞,整片大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雪深得几乎没了膝盖,寸步难行,离家还有很远的路途,正值燃眉之际,倏地瞥见这个荒芜冷静的园子,他们以前来这里游玩时,得知园子里了无人烟,门已经松动了,常年开着,因为从窗外往里看,总觉得屋里的光景森然可怖,十分渗人,然而此时寒风吹彻,凉意彻骨,于是他们纷纷走进来,艰难地拉开了园子的铁门,踏着厚厚的积雪,匆忙地走进那间破败的屋子。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陋,一个土炕,一个生锈的衣柜,一个业已剥落了表面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镜子,以及一地芜杂散乱的物品。屋子里没有光亮,孩子们相互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影,无法细看其五官,他们打算一直待到外面纷飞的大雪停止,然后再回到家中。此时这几个孩子已经是饥肠辘辘,一个孩子忽地突发奇想,想要在屋子里找一找有什么可充饥的东西,几个孩子便开始乱手乱脚地找东西吃,此时一个孩子忽地用颤颤巍巍的嗓音说道:“我……看见……镜子…里,有个…影子。”
年龄尚小的孩子们固然顽皮,可听到如此骇人的言论,孩子们不消说自是吓得鸡飞狗跳、魂飞魄散,有几个孩子为支撑自己“孩子王”称号,故作镇定道:“什么呀?你胆子也太小了!你别瞎说了,什么牛鬼蛇神的我才不相信呢。”
顷刻间,镜子里又骤然飞过一团黑影,眼见为实,几个孩子惊愕地怔住了,瞳孔急遽睁大,仿佛要将眼眶撑开,眼白里泛起了红丝,不久后,其间一个孩子就尖声叫起来,据老人后来描述,那声尖叫好像比黑影还要骇人。这些孩子被吓得心惊肉跳,作鸟兽散,不顾雪盛如霏,顶着风冒着雪回到家中,那个坚称不相信牛鬼蛇神的孩子在路上被屋檐磕了一下,伤口处渗出了血,此后他同这些孩子就不再是无神论者。
雪停了之后,关于那间破败园子的飞短流长就开始流传起来,传到最后故事就变了个形状。在那个孩子宣布完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后,遽然间,一个凶神恶煞的鬼猛地扑到那个孩子身上,然后又悍然间消失不见了,在这群孩子回家的路途上,那个孩子顿然晕倒,额头上血迹斑斑,好像就是恶鬼手抓的地方。那个常年人迹罕至的园子也被认为是曾经出过命案的凶宅,此后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对这个园子心存忌惮,再也没有人去过那个地方。
如此离奇古怪的故事自是引得我们心潮澎湃,小胡对那个园子心驰神往,心间埋下探险的种子,有一天傍晚,小胡忽然想去曾经老顽童去的那片园子里一探究竟,我的心猝然间怦怦直跳,我的胆子很小,但小胡却胆大包天,我悄悄提出反对意见道:“万一园子里面真有啥东西咋办。”小胡笑道:“没想到你长得挺大,胆子这么小,白瞎你这么大个儿了。”我嗅到小胡的敌意,气不打一处来,怫然嚷道:“不就是去个破园子吗,谁害怕呀?”小胡眼神狡狯,说道:“那我们就去呗。”我心际惴惴不安,心里抗拒得要命。五把手小潘忽地说道:“已经晚上了,先回家休息吧,我困了,看了也没劲。”小胡回道:“万一里面真有啥东西,吓你一跳,你保准精神。”小潘默而不语,哑然失笑。小胡又补充道:“况且白天去有什么意思。”就在两人争执不休时,小王道:“我们投票吧。”小胡呵了一声,他坚信自己的领导力无与伦比,必将以四比一的绝对优势得到决定权,于是他轻蔑地说:“那就投吧。”怎料到园子探索派空空只有小胡和小虎,我引领着回家派赢得胜利,于是我洋洋得意道:“你看,非要去园子,明天去干嘛不好,今天赶紧回家吧。”他匆忙挽尊道:“也好,明天亮,看得清楚,也不是不可以,明天早上就来我家门口回合吧。”我们纷纷答应。
翌日,正值东方泛白之际,我们聚集在小胡的家门口前,小胡住在一个逼仄促狭的小屋,屋子里面却丰富得很,有他制作的林林总总的手工品,诸如说用扑克牌制成的小盒子,用算盘珠子串成的手链。他的父母经常在外出差,于是他的奶奶就跟他住在一起,他的奶奶待人十分慈爱,更是极其宠溺她唯一的大孙,即使小胡成日在外鬼混,小胡依旧是她的心头宝。
待人到齐了,小胡开始组织起来,他站在最前面,我们按照地位依次在他后面站队,他用高昂洪亮的嗓音喊了句:“出发!”我们便依次跟着往前走。我颇有些心悸,脚步有些拖沓,在道路飞驰而过的摩托,呼啸出冗长的引擎声,我就会吓得一哆嗦。
过了半晌,我们来到了那栋令人闻风丧胆的建筑前,它一幅摇摇欲坠,行将坍塌的样子,像是临死时干瘪的蝙蝠,微风稍起,它也同蝙蝠一样,发出低沉的咝咝声。建筑的铁门已然腐蚀,挂着斑驳的红褐色,这是这栋建筑历经沧桑、年深月久的标志。
小胡跃跃欲试,上前试图推开铁门,以他孱弱的身子推开这扇门自是不自量力,我们劝小胡不要轻举妄动,小胡充耳不闻,派身强力壮的小虎上前推门,小虎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去,绷紧浑身的肌肉,猛地踹一脚,铁门就轰然倒塌了。我目瞪口呆,一是对小虎的力量感到吃惊,二是钦羡小胡的勇气,我常常痛恨自己的懦弱,不能像小胡那样坦荡。
枯槁的门沉重地坠在地面后,建筑里一片狼藉,荒草丛生,并且建筑的房顶有些许地方已经破了,雨可以沿着屋檐滴到建筑里。建筑的陈设古老而庄重,纵使它们已经锈迹斑斑。屋内的物件同平常人家一样,只是屋角陈列着一个绛红色的衣柜,那衣柜的木皮因年月悠久而脱落,但这并没有消弭那衣柜的神秘色彩。空气中弥漫着沉郁的气息,我们都屏气凝神,细细地端详周身的事物,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真的有牛鬼蛇神忽地出没。
我颇有些发怵,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小胡却一幅无畏的样子,他的眼瞳中溢出一种自得的神采。
“我想把这个衣柜打开。”小虎蓦地说道。
“不行的……电视里鬼都藏在衣柜里。”小潘颤颤巍巍地说道。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吧。”我道。
“万一有宝贝呢。”小虎开玩笑似地说道。
“你每次都这么冒进,你忘了那个故事了,万一是真的怎么办?”我叱责他说。
“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不一定是真的,一个小故事给你吓得这熊样。”
我心际先是涌出一阵羞惭,随即一股怒火便泛上来,血液变得滚热,我怒瞪了他一眼,高声道:
“你说谁怕呢!”
我旋即冲到那衣柜前,满目都是衣柜表面的殷红色。一股腐木的气息飘然而来,约莫这个衣柜许久被雨水浸泡所致的。我猛地一把打开红色柜门,随即柜子里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
“这……”我欲言又止。
余下四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们随即凑在我的身畔。建筑内霎时间一片静寂,我们都因柜子里所藏匿的事物惊呆了。
柜子里陈列着一排黄灿灿的金条。金条的闪光在周身沉郁的色调中脱颖而出,直晃我们的眼睛。我们都被这倏忽而来的金条吓住了,各个哑口失言,霎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忽儿,小胡率先开口:“就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吧。”
周身再一次陷入静寂,不久后,小王说道:“可这金条值很多钱啊。”
“我们不知道主人是谁,万一被发现呢,况且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小胡旋即回应道。
“谁知道来的是我们,哪怕有一个金条,也能逍遥好一阵子呢。”我说道。
“我们不能当小偷。”小胡忽地厉声说。
“我们最好还是别这样。”小潘附和道。
“咱们现在要不直接走吧。”小虎沉沉地说。
“也行。”我勉强说。
我们次第出了那座悒郁的建筑。踏着地面黄绿斑驳的杂草,杂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一首暗哑而深沉的歌。
出了那栋建筑后,约莫是正午,太阳的光芒格外灿烂,我们照常游荡在山水之间,玩了一整日,之后也如此,似乎已经全然忘却了那栋森然可怖的建筑,忘却了那些光彩夺目的黄金。
一日,天际罕见地浮出阴云,一眼搭过去,寻觅不到如橘子般辉煌的太阳,周身的空气也有一股小溪的潮湿,要下起雨了。
“要下雨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快回家吧,不然要淋成落汤鸡的。”我说。
随即我们便星散开来,各自奔向自己的家,我们一溜烟地跑着,间或有浑浊的雨点从天空中坠下来,掉到了我们身上,我们就大呼小叫,家家户户看到我们这些顽固不化的孩子,都只能无可奈何地叫骂几声。
外界就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风也开始呼啸起来。风卷袭着冰冷的雨,我颤颤巍巍地跑着,这时小胡突然说:“我家离这远,我能去你家待一会吗。”
“当然可以。”我立即回道。
过了一忽儿,我和小胡便抵达了目的地,避开了外界可怖的雨,但此时我和小胡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那是一间促狭的小屋,屋檐上破了几个洞,如同一件褴褛的衣衫。我递给小胡一个毛巾,让他将上身脱掉,擦拭下身体。
“谢谢。”他轻声地说。
“不用谢,我们不是朋友吗,客气什么。”我爽朗地说道。
小胡瞥向窗外狂风暴雨的世界,雨像是深邃而灰暗的眼睛,凝视着我们,凝视着同心镇。
“人都会死吗。”小胡突然说道。
我疑窦丛开,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回应道:
“肯定会啊,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没事儿的。”
不久后,街道开始流传起小胡当上了小偷,但在同心镇的人家中,没有一家的钱财被偷,此前跟小胡玩得要好的同伴,都迫于家长的压力,不得不与小胡断绝来往,即使那些家长对自己孩子再宽容,也不会允许家里进小偷的。
我的父母有次从同心城中回来,不太了解同心镇的他们甚至都说:
“现在大街小巷都说小胡是小偷,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免得自己也受人口角。”
在那之后,连小胡最后的同伴——我,也离他而去,所谓的“细水门派”也就剩下四人了,从此只能看他形只影单地游荡在街道上,看他漫步在娟娟流淌的小溪旁,看他穿梭在俊美的山水之间,他还常常去那栋森然可怖的建筑里,我们不知道他都干些什么。同心镇的人们对他避之不及,往往看到他,人群便会说些“小偷”之类的字眼。
我不相信小胡是小偷,我是了解他的,有一天我找到他,直截了当地说:“你真偷了东西吗。”
“偷了,别问了。”他简短地回应道。
“你别瞎说,你真偷了吗。”
“真的,没骗你。”
“你为什么要偷啊。”我加大声音说。
“我奶奶病了,我家穷,没办法的。”他淡淡地说道。
我张大眼睛,我好像知道他偷了些什么,我问他:
“你是不是拿了黄金。”
“是。”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独自离去了,只是在路上听到他家中传来了隐隐绰绰的哭声。再到后来,我就升学了,我去到同心城里读书,到现在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他了。
如今我已经是壮年,今年回到同心镇,我打落小胡的下落,镇上的人家都不知道,正当我灰心丧气之际,我霎时间看见了当年那个华发萧萧的老人。
我凑上前去,问道:“他们几个都去哪了。
那个老人告诉我,才得知,他们大多都去外地打工了,唯独没说小胡,我又问。
“小胡呢?”
“我不知道。”老人徐徐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望向远处枯寂的日落,缓缓叹了口气。
他带我去到当年的那个建筑,我一搭眼看过去,那个倒塌的铁门依旧孤寂地躺在那里,我们像当年一样踏着草地,草地发出一样的沙沙声。他领我进到了建筑里面,里面的陈设与当年别无二致,他走到柜门前,他缓缓打开柜门。
柜子里的木皮上,有着五彩缤纷的涂鸦,有在蓝天白云间游荡的悟空,神色可怖的黑黢黢的鬼脸,鲜红而辉煌的太阳,翩然起舞的蝴蝶,永恒的白昼与夜晚,熙来熙往的街道,光怪陆离的仙界,那里似乎居住着人间拥有和人间没有的一切。
上面还画着我们五个,上面刻着四个字:
“细水门派。”
里面还有各种形形色色的小物件,诸如说木制的锥形陀螺,诸如说自制的威力无比的弹弓,诸如说晶莹玲珑的玻璃球……那些都是孩子们心驰神往的事物。
我眼眶湿润了,老人说,“我可以再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我带着哭腔说道。
“这个房子是我的。”
我哑然不语,沉默了许久,我问道:
“黄金呢?”
“那是祖先给孩子们的礼物。”老人笑说。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