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三奶奶
三奶奶在世的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
她骂起人来,方圆几十里无人能比。但凡被她骂过的人,轻则气得当场昏厥,要掐人中才能救过来;重则回去之后大病一场,仿佛遭受了武林传说中的化骨绵掌,如同中了慢性毒药,死倒死不了,但免不了要脱层皮。
老家的人常背地里说三奶奶:“死人都能被她骂得活过来。”
这句话让我想起周星驰的电影《九品芝麻官》,周星驰扮演的包星星练习骂人技巧,能将水里的鱼骂得跳起来,骂得弯曲的东西变直,甚至将死人骂活。
要是三奶奶的同龄人和对手们看过那个电影,一定深有同感。
三奶奶最著名的一次骂战,并没有对手,却让所有人见识到了三奶奶骂人的功力。
起因是三奶奶的一只鸡被人偷了。可是三奶奶不知道是谁偷的,没有办法找到当事人来发挥她骂人的功力。
于是,在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清晨,她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村口前的池塘岸边。那个地方几乎是全村都可以看到的地方,风也常常从那里往村庄里面吹,吹得每一个人呼吸的时候都能闻到空气中有池塘的水汽。
接着,她开始骂了。虽然没有具体的骂人对象,但是三奶奶坐在那里骂了整整一个上午。
中午要做饭,三奶奶才起身,提起凳子回去。
整个村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管是偷了鸡的,还是没有偷的,都以为就这样过去了。
毕竟对很多人来说,事已至此,只能发泄情绪之后就算了。
结果三奶奶吃完午饭,又提着凳子回到原处,接着骂。咬牙切齿的话,恶毒诅咒的话,含沙射影的话,指桑骂槐的话,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平常吵架听得到的话,平常吵架听不到的话,像池塘的排水口上方的漩涡一样,咕咕噜噜,将水面的树叶、枯枝、碎纸、木头、泡沫、空气、水虫等等一切旋转起来,然后吸进去,冲向下游,一泻千里。
从池塘水面掠过的风,将三奶奶骂人的话卷起来,带到了每家每户。让每一个人,不管是偷了鸡的,还是没有偷的,都听到了三奶奶的愤恨、痛苦、心酸和巫术一般的咒语。
这是一种奇妙的巫术的咒语,无关的人听了,如同一阵风从耳边掠过,有关的人听了,就从耳朵进入身体,漫延到四肢,侵蚀到内脏,渗透到梦里。
吃过晚饭,三奶奶又来了,骂到太阳落山。
三奶奶在池塘边骂了一整天,除了吃午饭和晚饭,偶尔喝口水,其他时候几乎没有间断。
更重要的是,几乎没有重复的句子。
那天过后,有七八个人给三奶奶送鸡,都承认是自己鬼迷心窍,偷了三奶奶的鸡。
但是送来的鸡,没有一只是三奶奶丢的那只。
有可能是偷鸡的人吃了,捉了另一只鸡来赔礼道歉。也可能是那只鸡并没有被偷,只是迷了路,掉在了山上的坑洞里,或者困在了稻田边哪个刺丛里。
也有人说,那只鸡是三奶奶自己吃了。
不过不是煮熟了吃的,而是生吃的,连毛带血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就忘记了,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导致三奶奶自己都以为那只不见了的鸡是被别人偷了。
之所以有这种说法,是因为三奶奶是狐狸变的这种传言由来已久。
“要不她怎么那么喜欢养鸡呢?还养那么多!”相信这种传言的人往往这么说。
最信这个传言的,是养牛的五保户灿奎。灿奎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嘴巴里喷出的唾沫像铁铺里打铁时飞溅的火星子一样。
但是见了三奶奶,灿奎屁都不敢放一个。
怕骂。
三奶奶的确喜欢养鸡。这是众所周知的。
那时候农村每家每户都养鸡,为的是过年过节有盘肉菜。
一般人家少的养几只,多的养十几只。
可三奶奶一养就二三十只。
养鸡不比养猪,猪在猪圈里,鸡都是散养的,只有太阳落山之后才回到鸡笼里。那时候的农村,鸡比人还要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屋前山后,菜地稻田,哪里有吃的就去哪里,想交配的时候就交配。
懂事的鸡把蛋生在自己家的鸡笼或者鸡窝里,不懂事的鸡把蛋生在阳沟或者灰窖里。
到了晚上,外面的鸡蛋不知道是谁家的,但外面的鸡都各有其主。
不是自己家的鸡,要是抱回去了,就有偷窃的嫌疑。或者说,没有嫌疑,就是偷窃。
很多养鸡的主人是一眼能认出哪只鸡是自己家的,哪只鸡不是自己家的,就像认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容易。
我就认不出来,觉得全村的鸡除了分出公和母,其他的都一样。
像我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因此,眼拙一些的少数人会给自己家的鸡做记号,有的是统一剪尾巴,有的是统一剪翅膀,有的是在鸡毛上缝一块布,有人缝了红色的布,就有人缝绿色的布,以作区分。
三奶奶有一阵子也给鸡剪掉一部分翅膀上的羽毛。她那个比我年纪稍大两岁的孙儿跟我说,奶奶之所以剪掉鸡翅膀上的一些羽毛,是因为鸡翅膀的羽毛丰满了,就会飞走,飞到山上去,变成野鸡。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奶奶跟他说家养的鸡古早的时候都是山上的野鸡,被人抓回来养胖了,飞不动了,才成为家养的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特别相信他说的话。每次我看到自己家的鸡,或者外婆养的鸡,就暗暗观察鸡的翅膀是羽翼未丰还是已经丰满,总担心它们某一天腾空而起,像得道的仙人一样飞到山里去,像白眼狼一样不回来了。
三奶奶给家养的鸡翅膀上的羽毛剪得不彻底,往往只剪掉了最后半寸左右。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自己并不相信家养的鸡会变成野鸡飞走,二是她相信,但她有足够的把握和分寸,让家养的鸡就差那么一点点变成野鸡。
鸡是凡胎还是仙品,尽在她的拿捏之中。
就像三爷爷被她拿捏一样。
三爷爷年轻的时候好赌,好烟,好酒。好在祖宗太爷爷在世时传给了他一门独特的手艺——做棺材。
据说祖宗太爷爷是非常厉害的木匠,去省城修过寺庙,去京城补过宫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带着三儿一女回了湖南,在这里落脚生根。祖宗太爷爷为了一碗水端平,将木匠活儿拆成了三份,教大儿子做家具,教二儿子做农具,教三儿子做棺材。那时候,有一技傍身,就能活下来。于是,祖宗太爷爷将自己平生攒下来的钱全给了女儿,做嫁妆和私房钱。
家具坏了可以修,农具经久耐用。大儿子二儿子也就维持生活而已。唯有棺材,如同送人离开的船,要独自划走,年年有人来定做。因此三儿子看起来最不堪,但过得最滋润。正因为太滋润,又不能自制,他很快染上了各种坏毛病,常常被人嘲笑“输得连棺材本儿都没有了”。
自从三奶奶出现后,棺材本儿被她拿捏住。三爷爷烟也不能抽了,酒也不能喝了。要是有人来叫他打牌玩骰子,三奶奶必定把来者骂得狗血淋头。
哪怕三爷爷上了桌,坐了位置,其他人也赶忙散去,生怕三奶奶把祖宗十八代一个一个拎出来骂。
说来也奇怪,三奶奶骂人家祖宗的时候,不像一般人含糊隐约地骂一句“我X你祖宗十八代”,而是一五一十地说出每一代的名字、相貌、爱好、劣迹、毛病,仿佛村里人所有的罪案都记录在案,她可以随时一册一册地带着感情色彩地翻阅念诵。
有的人早忘了爷爷奶奶的名字,更别说太爷爷太奶奶了。听到三奶奶骂得有根有据,被骂的人偷偷去问长一辈的人,竟然挑不出三奶奶的错来!
三代往上的事情,除了极少流传下来的事情,基本都跟那时候的云一样消散了,杳无踪迹,仿佛没有过。
可是三奶奶依然骂得有板有眼,仿佛刨了人家的祖坟地,跟那些沉睡的祖宗们聊过天一样。
灿奎说,这是因为三奶奶不是人。
听者担忧地说,你敢骂三奶奶?
灿奎说,我不是骂她。她真的不是人。她是狐狸。
关于三奶奶是狐狸变的这件事,灿奎曾发誓赌咒,说是三爷爷亲自告诉她的。
三奶奶没有来这里之前,三爷爷和灿奎是赌桌上的难兄难弟,都爱赌,都总输。
三爷爷是输得“棺材本儿都没有了”。
灿奎是输得“裤子都没有了”。
这虽然都是嘲笑人的俗语,但灿奎确实常常找三爷爷借裤子穿。
所以村里人更常笑话他们俩是“共一条裤子穿的人”。要是用这样的话形容别的人,就是说这两个人关系特别好的意思。用这样的话说他们俩,简直一语双关。
因此,三爷爷还真有可能跟灿奎说这样的话。毕竟三奶奶刚来的时候,他们俩的关系还好着,不像后来形同陌路。
说起来,年轻时候的三奶奶出现在三爷爷家的情形,确实很突兀。
三奶奶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瓜子脸,狐媚眼,身材苗条,尤其是笑的时候,跟被风吹得摇曳的桃花一样。
她第一次出现在三爷爷家里的时候,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和嫉妒。
几天之后,三爷爷就请了全村的人和所有亲戚来吃喜酒。
没有媒人,没有繁文缛节,也没有见到娘家来人。
很多人忍不住好奇心,到处打听。可是谁也没有打听到什么可靠的消息。
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就这样简单地嫁给一个浑身毛病只做棺材的木匠?没人能想明白。
只有灿奎在一次三爷爷喝多了酒的时候探出了一些口风。
那时候,三爷爷已经开始戒烟了,只赌小的不赌大的,喝酒也是三天一次。
灿奎问三奶奶的来历。
三爷爷醉醺醺地说,我只跟你一个人吧,我也是憋在心里太久了,她其实不是人。她是一只狐狸。
灿奎撇嘴说,你是真喝多了。
三爷爷拽着他继续说,真的!那天晚上她来找我,是为了求我给她姆妈打一个棺材。我问她要多大尺寸,结果她比划了一下,棺材大小跟咱们现在吃饭的桌子差不多。我心想,你姆妈这么小?她看出我的心思了,于是告诉我,她不是人,其实是后山上的狐狸。她姆妈修炼了很多年,还是到了极限。她姆妈教她变人身,说人话,到头了,希望自己能像人一样有个渡船一样的棺材。所以她下山来找我。
三爷爷说,我给人做这种木匠活儿,是要先收一半定金的,不过,说是定金,也得确定别人是真心要。不然的话,我整套活儿做完了,别人不要了,我只得了一半的钱,这东西又不像平常的家具,不像桌椅柜子,也不像平常的农具,不像锄头犁耙,这个人不用,就给那个人用。是吧?这是忌讳的。
她点头。我就继续说,所以呢,你得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万一你反悔了,我好去找你要。她马上摆手,说,那不行,我们是修行的狐狸,暴露了住址会很危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狐狸是凡事都要报恩的,绝对不会赖账。
我说,这样的话,首先,你得让我相信你是狐狸。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藏起来的狐狸皮毛拿了出来,往身上一穿,果然变成了一只狐狸。
然后,她又脱了狐狸皮毛,变成了人的样子。
我穿上皮毛,就能恢复成狐狸的样子;没有皮毛的时候,就是人的样子。她坦诚地跟我说。
于是,我心生一计,带着她到堂屋里去选木料。你知道的,我存了很多木料,够用一年的。她挑选木料的时候,我返回原处,找到她的皮毛,藏了起来。
她没法变回去,没法在山林里生活,只好留了下来。
我做好了棺材,跟着她去后山上,果然找到了一只死去的狐狸。我们将狐狸装进去埋葬。
她要讨回狐狸皮毛。我哪里舍得让她走?
好在她慢慢适应了人的生活,就是平时养的鸡比较多,她喜欢吃鸡。狐狸嘛,吃鸡是天性。有一点不太好的,是她有时候性子来了,不煮熟了吃,也不拔毛,直接生吃。好在这个时候她是糊涂的,跟人犯了病一样,吃完就忘了。
我知道她对我有气,她恨所有的人,所以总跟人吵架,喜欢骂人。她活得久,山下几百年的事情她都知道,所以常常骂到人家的祖宗十八代去。把所有人得罪了个遍。
为了留住她,我什么都听她的。烟不抽了,以后酒也不喝了,牌也不打了。
她吃得比以前好,比以前多,身材变了样。这也挺好的,说不定以前的皮毛给她,她也穿不下了。
灿奎问他,你把她的狐狸皮毛藏哪里了?
三爷爷顿时警觉起来。
这怎么可能告诉你?万一你说漏嘴了,她就跑了!三爷爷说。
后来三奶奶生了三男一女,跟祖宗太奶奶一样。
三奶奶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动不动就骂。
孩子成年后就独立门户,住得远远的。
三奶奶最小的孩子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突然病逝。
三奶奶受了打击,也一病不起。不到半年时间,暴瘦了下来,几乎脱相。背也驼了,弯得像弓,人矮了一大截。
三奶奶去世的时候,三爷爷给她打了一口棺材,棺材很小,跟饭桌差不多大。
入殓的时候,三爷爷将一件闪亮发光的皮毛盖在蜷缩的三奶奶身上。
参加丧礼的亲人们都没有见过那件皮毛。
没多久,有人发现三奶奶的坟墓被盗了。
棺材里面空空如也。既不见三奶奶的尸首,也不见那件闪亮发光的皮毛。
又多年后,我偶然跟我妈说起三奶奶。
因为三奶奶就住在我家后面的山坡上,以前也免不了经常跟我妈吵架。
但我妈不怕她。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有不少她们俩大吵的情景。
我问我妈:“村里人都讨厌她。你讨厌她吗?”
我妈说:“怎么会?她是个好人。以前我怀着你弟的时候,搞计划生育的到处抓我。我在所有亲戚家都躲过一阵子。为了不牵连别人,只能躲一阵子换一个地方。有一次我去找你三爷爷借东西,当时的妇联主任听到了消息,带着一帮人来抓我。我跟你三奶奶关系不好。但是那次她赶紧让我爬楼梯上了堂屋的角楼,堂屋里存了很多做棺材的木料,可以藏人。她告诉我,角楼后面有个门,挨着后山的,可以从那里跑到后山上去。他们就是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抓不到你。我担心那些人找她麻烦。她说,你见哪个人骂得过我?再来几十个都不怕!我就赶紧跑了。她在下面抽掉了楼梯,免得那帮人追上来。要不是她,那次我就被那些人抓住,拖到镇上的卫生院流产结扎了。”
“虽然后来她还是经常找我麻烦,跟我吵架。但是别人欺负我,你大爷爷二爷爷家的人不敢出面,她敢站出来维护我,跟人吵。她知道我不会欺负别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是清楚的。”我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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